自从结束锂西亚之旅后,米歇里斯越来越发现掩体经济有很多不可忽视的负面成分。他从小就在这种经济模式中长大,所以一直以来熟视无睹;至少在他成年以后,记忆中的童年时代并没有多少不敢面对的阴霾。或许他的童年真的不像现今的孩子那样压抑,但也可能是大脑中有一层无形的网,已经把所有不愉快的记忆过滤殆尽。但是他好像觉得,在那些年中,人们已经渐渐适应了这种地下生活,习惯了蜗居在无尽的洞穴和隧道中。他们这么做是为了孩子们,他们希望自己的下一代不必面对毁灭的阴影,能够享受更美好的事物:一缕阳光,一滴雨水,一片落叶。
从那时到现在,对地面生活的先则已经宽松了很多。现在已经没有人还相信核战争的危险了,因为掩体经济已经给全世界造成了各方都动弹不得的僵局。可是现在,人类的精神状况不但没有改善,反而更差了。在米歇里斯待在锂西亚的这段时间里,在地球那些地下隧道中,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少年已经增加了四倍;联合国每年要拿出一亿元用于青少年娱乐和再教育工作,可官方修建的娱乐设施里空空荡荡,流浪在隧道中的人数却持续上升。官方最近甚至出台了一些硬性措施,包括大幅度提高动力小轮车的强制保险费用。这些看上去很安全的慢速机动车,已经被那些半大耗子用于一些简单的犯罪活动,比如抢钱包中;甚至还有人利用它进行更严重的犯罪活动,比如大规模洗劫物资仓库、工业酒厂,甚至一些公用设施。这些人甚至还在通气管中进行短程加速赛车,而这终于成了压断骆驼脊梁的最后一根稻草,直接导致了政府提高保险费等强硬措施的出台。
按照伊格特沃奇所说,这些年轻人心中萌动着许多可怕的念头。现在没人相信还有爆发核战的可能,但也没有人相信人类还能完全回到地表。无边无际的钢筋水泥洞窟就像威力无边的猛兽,把人类困在其中,动弹不得。成年人对自己的孩子们完全丧失了希望,更不用说对自己。米歇里斯置身锂西亚的这段时间里,地球上毫无动机的犯罪活动数量激增,甚至已经超过了其它各种犯罪活动数量的总和。犯罪分子作案的唯一原因就是单调压抑的洞穴生活带来的巨大压力。就在上星期,联合国公共事务委员会中还有个笨蛋,居然提议在供水系统中添加镇静剂成分;世界卫生组织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就让这人就地免职。要是他的方案付诸实施,这类犯罪行为马上就会更加地蔓延开来。因为这样会使人们本来就极其压抑的生存空间进一步受到限制,只能让反抗的情绪愈演愈烈。但消息已经传开,已经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很难弥补了。
世卫组织的处理方法是绝对有理由的。这件事必须处理得干脆利落,毫不犹豫。世卫组织最近一次的人口调查报告显示,全球范围内,一共有三千五百万没有精神病史的人处于“事实上的精神错乱”状态。这些人都已经被确诊为妄想型精神分裂症,每一个人都应该被立即送入医院,马上接受治疗。但世卫组织也承认,现今统治全球的掩体经济根本无法承受如此巨大的人力资源损失,人类历史上几乎没有哪次战争能够一举消灭如此众多的劳动力。这三千五百万人就像三千五百万颗定时炸弹,随时会让自己的工作陷于瘫痪,随时会威胁邻居的安全。问题是掩体经济如此复杂而精密,没有他们根本无法运作──
──更不用说那些尚未确诊的亚临床病例,其数量至少是确诊病例的两倍。掩体经济已经病入膏肓,摇摇欲坠。用不了多久,它必将面对崩溃的宿命。到那时,整个社会将面对精神病的大爆发。
难道伊格特沃奇能突施妙手,挽救危局吗?
太荒谬了。但谁又能成为救世主……
“今晚你好像很忧郁,”伯爵夫人有点抱怨地说,“难道你只会哄孩子吗?”
“我谁都能哄,”伊格特沃奇马上回答。“只是不能哄我自己。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自己也几乎算个孩子。这么说吧,借助发达的三维成像技术,我不但能变成任何一位父母,甚至能变成我自己的开心叔叔。我是三维频道上让孩子们开心的人,是所有人的开心叔叔。而你,夫人,你根本不懂得如何去欣赏我的幽默。我的每一句话都妙趣横生,只不过你听不出来而已。下面我马上就会变成你妈妈的模样,但你却只会打哈欠。”
“你现在已经像我妈一样了。”夫人略带挑衅地说,她已经有点昏昏欲睡了,“哎呀,甚至还戴着跟她一样的珠宝,牙齿也像她一样。还有说话的方式,天哪。变成什么逗号,千万别学卢辛。”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完全可以变成伯爵本人。”伊格特沃奇说道,不过口气中充满遗憾,连米歇里斯都听得出来,“但是我不会模仿夫妻之间的感情,而且对哈特尔方程也一无所知。要不这样,明天吧。”
“天哪,”夫人忍不住又说了,“我怎么会想到邀请你的?你简直太无聊了,我受不了了,我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一再对你心存希望,我早该发现你的本来面目。”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伊格特沃奇没有回答,却唱起歌来,声音尖利高亢,像古代的阉人歌手。“摇啊摇,摇啊摇……”一开始,米歇里斯还以为这是别人唱的,但伯爵夫人一听到歌声,几乎就瘫到在伊格特沃奇脚下,从脸上的表情看,她已经愤怒欲狂。
“别唱了。”她的嗓子似乎被扎了一刀,声音嘶哑而刺痛,在宴会热情洋溢的气氛中,那种表情尤其显得格格不入。
“当然可以。”伊格特沃奇轻松地说,“你现在看看我,我根本不是你的妈妈。你对我妄加指责,这是对你的一点小小的惩罚。”
“你这个恶心的蛇皮魔鬼!”
“请不要这样,夫人;我长着鳞片,而你长着乳房;我们俩挺般配。是你自己让我给你找点乐子的,我还以为你会喜欢我的催眠曲呢。”
“你从哪儿听来的这首歌?”
“没从哪儿啊,”伊格特沃奇说,“我猜的。从你眼睛的颜色,我看出你是诺曼人的后裔,于是用了一首他们的摇篮曲。”
“你是怎么做到的?”米歇里斯倒是产生了兴趣。他从来还不知道伊格特沃奇还有点音乐天赋。
“怎么做到的?都是遗传,迈克。”伊格特沃奇回答,他的思维方式还是具有锂西亚人的特征,一下子就透过米歇里斯问题的表象直接抓住了问题本质,“我也是这样知道了自己的名字,还有我父亲的名字。E-G-T-V-E-R-C-H-I是我染色体内基因段的排列方式,其中G、V和I继承自我的母亲。我的大脑皮层可以直接读出基因的排列方式。面对同样的场景,我的视野中充满了各种遗传信息,而充斥在你们视野中的则是各种色彩,即真实世界在可见光谱范围内的表现。我这种能力得自我的祖先,所有锂西亚人都有这种获知遗传信息的能力。我想,我这种能力还有点用处,可以在对面的家伙开口之前就搜集到一些他的信息。”
米歇里斯心底泛起一阵寒意。他不知道切特克撒有没有把这点告诉路易斯。或许没有。路易斯是个生物学家,要是他早知道整个奇妙现象,一定会忍不住告诉所有人。不过再怎么说,现在问也太晚了,神父已经在去罗马的路上了;克利弗现在距离更远;而安格朗斯基肯定不会知道。
“无聊,无聊,太无聊了。”伯爵夫人的自制力已经恢复了大半。
“肯定。肯定很无聊,”伊格特沃奇说话的事后,总是伴着他那永恒的咧嘴笑脸,这样很容易让人卸下武装,轻易相信他的话,“我曾经试着让你开心,只不过你不喜欢我的娱乐方式。你也要试着让我开心才行。你知道,在这儿我才是客人。你在这层房子里还有什么好玩的?我们现在去看看吧。我那些童子军呢?找人把他们叫醒;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四周挤在一起的宾客们一直聚精会神地听着,伯爵夫人在伊格特沃奇翻来覆去的捉弄下苦苦挣扎,观众们都非常开心。当她垂下金光闪耀的头颅,带头往电车那边走去的事后,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含混而粗野的欢呼,整个房间一片欢腾。柳子缩回米歇里斯怀里;他揽住她的腰,牢牢地把她搂在怀里。
“迈克,我们走吧,”她轻轻地说,“我们回家吧。我已经受够了。”
第十三章
伊格特沃奇的专题节目:
七月十三日,也是我得到公民权的第十三周:这周我一直待在家里。电梯从来没在我这层停过。我得查查是怎么回事。凡事都有理由。
就在伊格特沃奇的专题停播那周,安格朗斯基突然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其,他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谁。虽然他没有马上意识到事情的本质,但心里还是掠过一阵不祥的预感,好像又回到遥远的锂西亚,回到寇里迪什茨法那场各执一词的辩论中。就是在那天,他的心情变得很差,因为他发现自己根本听不懂迈克、神父还有克利弗在说什么。再后来,他开始觉得那三个人自己其实也不懂:对话中充斥着冗长而又环环相扣的逻辑推理,锂西亚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他们坚决而复杂的情绪,所有这一切都那么虚无缥缈,似乎确有其事,但又完全无法把握。
后来他回到地球,当他得知《星际探索杂志》在筹划锂西亚评估报告却没有把他计划在内时,他甚至没怎么生气──当然也会稍微有点不快。在锂西亚的种种经历已经在他脑海中渐渐模糊,恍如梦境。他自己也明白,关于锂西亚,他跟准备写报告的那两个人也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
说到这里,一切也都还好;但后来他发现自己最喜欢的三维节目已经停播了。虽然这事看起来没什么要紧,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从那时开始他就感到无法抑制的绝望,孤独,世上的一切都变得面目可憎。表面上看,除了三维节目以外,他的生活一切照旧,甚至可以说是相当顺利。他早先在重力波──一种与地震相关的波动──研究方面颇有著述,于是现在被邀请到福特汉姆大学的地震实验室做为期一年的访问学者。他抵达的时候还受到负责这所大学科研部运作的耶稣会的热情欢迎。他住进了大学的单身学者公寓,住宿条件完全不像想像中的俭朴,对于一个单身汉来说,它甚至可以算奢侈了。他现在拥有了所有地质学界同行梦寐以求的科研条件,而且基本不担负教学任务。在指派给他的几个研究生中,他还结交了一两个新朋友。但是今晚,他只能枯坐在这里,茫然地盯着三维电视屏幕。伊格特沃奇没有出现,只有一些不知所云的无聊节目占据着这个时段──
回想自己是如何一步步陷入眼前深渊,他发现其实每一步都是必然的,无可逃避,但是每一步都轻描淡写,好像无关紧要,加在一起却铸成了今天的局面。在锂西亚的时候,他曾满怀期待返回地球的日子,虽然也并没有对地球生活的某一方面特别怀念,但是心怀一种泛泛而热切的希望,希望能回到自己熟悉的世界中。但当他回来以后,却发现在这熟悉的世界中找不到记忆中舒适的生活;实际上,一切都显得无聊乏味。他把这归因于自己在锂西亚的那段生活:一个性格散漫,相对孤僻的人,在一个与世隔绝的星球上住了一段时间后再回到几十亿人中间,恢复拥挤而喧嚣的生活,在重新适应的过程中难免会有点挫折。
但实际上,这并不是司空见惯的挫折感。相反,这是一种很独特的完全丧失各种感觉的状态,好像生活中的一切都无法打动他,甚至无法给他造成一点点影响。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智力、情绪和感觉上的麻木越来越显著。最终麻木成为常态,他终日昏昏沉沉,好像随时都会摔倒,却看不到身边有什么可以抓住来支撑一下身体,也不知道脚下踩的是怎样一种地面。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坚持收看伊格特沃奇专题节目,最初是出于好奇,也是为了忘记自己麻木的现状。这个节目中似乎有些对他有用的东西,尽管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清楚。退一万步讲,至少伊格特沃奇的节目非常好玩,偶尔还会让他捧腹大笑。这个爬行动物有时还会让他隐约想起待在锂西亚的日子,尽管他对自己当时的想法和其他三个人的事都已经记不太清,但是至少他知道在那段日子里自己曾独当一面;这种想法让他心里感到一丝淡淡的宽慰。有时候,伊格特沃奇会对安格朗斯基熟悉的地球大肆嘲讽,每当此时,他心里就感到非常痛快,好像伊格特沃奇是他的代言人,正向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敌人复仇,计划周密,手段强硬。不过大多数时候,伊格特沃奇的言谈并不能穿透他周围那层令人作呕的麻木的屏障;收看这个节目多半是一种习惯性的行为。
同时,他越来越意识到,自己已经渐渐忘记了从前的知识,甚至看不懂手下几个研究生的工作;即使偶尔头脑清醒,能把他们手里的活计看明白,他也不再觉得那些东西还有什么意义;为什么人们会心甘情愿地把自己束缚在那些条条框框中呢?他们每天做的东西又有什么意义呢?每天他都要重复一模一样的事,死板而无聊,无非就是上班,干活,下班,回到自己的公寓。这种生活如悲剧般天天上演,他所作的一切都毫无意义。每次看到身边那些人,看到他们身上的热情、积极、勤奋、投入和聪明才智,看到他们都以为自己和自己的工作无比重要,他就觉得非常好笑。这个世界上一定还有更有价值,更值得付出的事。但是,那又是什么呢?他看不到。在他眼中,周围的一切都黯淡无光。在锂西亚的时候,他曾非常怀念地球上美味的牛排,但现在却觉得滋味全无,只不过是切块,叉起来,然后吞下去,整个过程都让人昏昏欲睡。
某些时候,他会对那些耶稣会的科学家心怀嫉妒。那些人仍然相信地质学无比重要。对于安格朗斯基而言,那只是个遥远的梦想──其实也就是几星期之前,他自己也对地质学的重要性坚信不疑。耶稣会科学家的宗教信仰非常坚定,这也让他们时刻保持精神振奋。再说今年又是大赦年。早在两年前跟雷蒙闲聊的时候,他就知道,因其最苛刻的道德、神学和组织要求,耶稣会堪称教会的大脑。还有一点特别的,安格朗斯基记得耶稣会的信徒们还要建立严格的组织制度,并有权像罗马教廷即使提出各种建议,这也是福特汉姆校园内最让信徒们兴奋的事。虽然安格朗斯基从来没有认真考据过历史,并不十分清楚大赦年的具体意义,但他也大致知道这个五十年一次的盛典是为了纪念天主教历史上某个重要教条的颁布,就像一个世纪前颁布的圣母升天教义那种。在食堂和其它公共场所,下了班以后随处可以听到热烈的讨论,他也从那些人的话里得知,其中争议最大的部分极有可能交付教皇哈德良仲裁。耶稣会居然和教廷意见不同,这一点让他颇为惊讶。但后来他从别人的只言片语中得知,这种情况并不鲜见,而且耶稣会的态度非常坚定。当年升天教义颁布的时候,尽管当时所有人都知道教皇对此教义的偏爱,耶稣会仍然坚决反对。教义最后还是通过了,圣彼得大教堂的决议仍旧具有不容辩驳的最高效力。
安格朗斯基最近精神状态很差,他觉得世界上没有一件事是确定无疑的。最后他甚至感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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