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变化并没有持续多久,但重力恢复正常之时,海水开始翻腾,动荡不已,像开了锅一样。这时候伊格特沃奇的身体已经长大不少,看上去像一条幼年的美洲鳗。在他的胸骨下,一对囊状物正在渐渐形成,它们与他身体上的任何系统都没有关联,但却有越来越多的毛细血管在上面生长,养料源源不断地供给过来。它里面什么都没有,除了一点气态的氮──只为了平衡内外压强。其实它们就是肺的雏形。
这时候,光明出现了。
一开始,世界的顶端被拿掉了。在一片光亮中,伊格特沃奇的眼睛什么都看不清楚,四周都是一片亮白。就像所有的新生物种一样,他也遵从了新拉马克主义[9]的法则──即使是一种完全遗传得来的先天能力,在第一次付诸实践的过程中,也会遭到不小的挫折。作为一个锂西亚人,他生来就具有非同寻常的敏感性,可以迅速适应周围的环境变化,所以漫长的黑暗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大的损伤,如果换一种生物──比如一个地球生物──危险就大得多;不过无论如何,他还是要付出一点代价。现在,他的所有感官中,除了对上的方向判断,又多了对光线的感应。
他对着光线的方向伸直了躯体,胸鳍不停地拍打着水面温暖的波涛。
来自秘鲁,来自锂西亚,来自一个正统耶稣会家庭的雷蒙·路易斯·桑切斯神父,此时正在观察水面上这个不停扑腾的小生物,心情十分复杂。对世上所有的生物,他都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悲悯;对这个不老实的小蜥蜴同样如此。除此之外,面对这个小东西时,他又感到一种美学上的愉悦。不过,这个小东西是锂西亚人。
回来以后,他花在这个小东西身上的时间比预想的要多,也可以说他在亲眼目睹自己的信仰被一步步践踏。路易斯·桑切斯从来没有低估过恶魔手中的力量,那种在上帝的神座便堕落以后──这点教会也是承认的──剩下的力量。但是作为一个耶稣会士,他从小就对无数关乎心灵的问题进行过反复的探索和思辨,早就认定恶魔是拙劣和粗暴的化身。但是撒旦居然还拥有了造物的神通──不,在去锂西亚以前,他从来没想到过事情竟然会这样。这种造物的力量属于上帝,也只属于上帝。谁要是胆敢认为世界上有两个造物主,那他一定堕入了邪教,堕入了一种非常古老的异端邪说。
不管时不时邪教,事实已经摆在眼前。整个锂西亚,特别是生活在锂西亚的理性而又值得尊敬的主导种族──锂西亚人,完全是恶魔的作品。而恶魔创造他们唯一的目的,就是给人类制造一种新的充满智慧的诱惑,就像把密涅瓦从朱庇特的眉骨中凿出一样[10]。所有上帝的忠实信徒,只要一想到锂西亚人这种邪异的降生,就像朱庇特想到密涅瓦一样,额头上会有一种彻骨的疼痛;这也是整个神学界无法驱除的梦魇;一个无法回避的精神死结;一个宇宙论的地震。
总之,他已经到达这里,已经知晓了一切。
不过想要最终水落石出,至少还要再等上一小会儿。在眼下看来,那个小东西像一条无害的三英寸长的鳗鱼,还活得好好的。路易斯·桑切斯舀过来一杯混浊的水,里面滋养着千万只各种水蚤,然后把少半杯倒进那个光洁圆滑的罐子里。那个小锂西亚人马上就追着最近的小生物,冲进黑暗里去了。在牧师看来,食欲就是健康最好的反映。
“在看他吗?”他身后传来一句温柔的话语。他回过头,微微一笑。说话的人是梅德柳子,联合国实验机构的专家,几个月来一直负责照顾整个锂西亚孩子。她是一个小巧的黑发女孩,脸上总带着孩子似的平静。她满怀期望地注视着那个罐子,等待那个孩子再次出现。
“吃了这些东西,他不会生病吧?”她说。
“我希望不会。”路易斯·桑切斯说,“这些毋庸置疑都是地球生物,但是锂西亚人的新陈代谢跟我们的相似。连他们的血色素都跟我们的极为相似,尽管并不含铁──只有这点跟我们不同。他们海洋中的浮游生物和我们的水蚤差不多是一回事。既然他能平安度过星际旅行这一关,我敢说我们这些善意的照料肯定不会置他死命。”
“星际旅行?”柳子缓缓地说道,“那会有什么危害吗?”
“这个嘛,我也说不太清楚。我们目前对此所知并不多。切特克撒──他的父亲──把他装在这个罐子里交给我们,那时罐口已经封好。我们无从考证切特克撒为了保护他的孩子免受星际旅行之害究竟作了什么保护措施。我们那时也不敢打破封口看个究竟。我只能确定一件事:切特克撒封上罐口绝对有自己的道理;再怎么说,他对自己种族的生理状况总比我们了解的多,即使是米歇里斯博士和我自己,也差他们很远很远。”
“我眼下在研究的,也正是这个论题。”柳子说。
“我知道;但是柳子,你要明白切特克撒根本不懂星际飞行。哦,他们对常规飞行倒是很在行。锂西亚人有喷气机。我担心的是哈特尔引擎驱动下的超光速飞行。你一定还记得人类第一次成功的星际飞行吧。当加拉德从天马座飞回来的时候,他身上所经历的奇妙的时间效应令人叹为观止。在锂西亚上的时候,我不可能把哈特尔引擎的原理讲给切特克撒听,这属于机密内容。再说了,就算我讲给他听,他应该也听不懂。因为在锂西亚的数学系统中没有‘无限’这个概念。而时间正是锂西亚人孕育过程中最最关键的因素。”
“为什么?”柳子问道。她又在注视那个罐子,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微笑。
这个问题又触及了路易斯·桑切斯心中最敏感的那一道神经。他字斟句酌地答道,“因为他们会经历一种体外重演过程,柳子。这就是为什么你现在看到的是一条鱼;等长大以后,他的体形就会变成爬行动物的样子,而循环系统则类似于鸟类,其它还有一些器官分别属于各种种类。女性锂西亚人会把卵产在海里──”
“可现在罐子里的是淡水啊。”
“不,那就是他们的海水。锂西亚的海洋中,海水盐分没有地球上这么大。卵先孵化成一种类似于鱼的生物,就像你现在看到的一样;然后鱼会长出肺,又被潮水冲到海滩上。在寇里迪什茨法的时候,我常常能听到他们的叫声──他们一叫就是一整夜,不住地把水从肺里咳出来,同时也锻炼了声带肌肉。”
说到这里,他忽然觉得心中一阵战栗,站在地球上回想起那些叫声,要比当场听到恐怖得多。当时,他还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即使后来他已经知道了,但对它的意味还没有这么深刻的认识。
“最后,这些肺鱼长出了腿,丢掉了尾巴,就像蝌蚪一样,然后钻进锂西亚的丛林中,此时他们已经是真正的两栖动物。再过一段时间以后,他们的呼吸系统又经过进化,从此不再依靠皮肤辅助呼吸,因为他们再也不需要在水中生活了。最后他们成年了,进化出完整的高级爬行类躯体,长着有袋类的育儿袋,两足行走。从此后,他们的身体状况稳定下来,不再变化──高超的智慧也已经在体内生成。这些刚刚成年的锂西亚人此时便纷纷走出丛林,准备在城市中接受教育了。”
柳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太神奇了。”她喃喃道。
“事情就是这样,”他阴郁地说,“我们自己的孩子也会经历类似的变化过程,不过是在母亲的子宫之内,自始至终得到很好的保护;而锂西亚的孩子们从一开始就要接受他们那个星球上一切严峻的考验。这就是为什么我一直心存不安,害怕超光速飞行会对这个孩子造成什么不利的影响。我们尽量把这个罐子跟飞船引擎的力场隔绝开来,但是这个蛋正处于非常关键的成熟期中,每一点细微的变化都会给未来的进化发展带来不可预知的后果。此时把它置于超光速飞行带来的时空延迟中,不知道会对它有什么影响。在以前加拉德的飞行中,时间的流逝一开始先是放慢,他经历的一秒钟相当于我们的一小时;然后又加快,让他的一小时等于我们的一秒钟;然后又放慢,再加快,沿着正弦波的曲线循环往复。如果罐子的绝缘措施有任何一点点瑕疵,切特克撒的孩子身上一定会经历类似的变化。那样的话,后果就完全不可预料了。虽说在实际飞行过程中没出现一点漏洞,但我还是放心不下。”
女孩站在原地,着力思考着他的这番话。路易斯·桑切斯却再也不愿意多想。这么多天的深思已经让他越来越郁闷,思路越来越窄,最后绕到死胡同里,进退两难。他只是一言不发,看着女孩沉思的样子。每次看着她都能让人心情宁静,而路易斯·桑切斯正需要放松一下倦怠的心灵。他还记得寇里迪什茨法的那个黎明前的时刻,他在家门口晕倒在安格朗斯基怀里,自那以后,他一直心力交瘁,再也没有好好休息过。
柳子就在纽约州出生,一直在此长大。不过没人能猜到这点──这正是路易斯·桑切斯对她最赞叹的地方。作为一个秘鲁人,他对这个一千九百万人聚居的拥挤都市深恶痛绝,这种生活方式绝对不是上帝所乐意看到的。而在柳子身上却找不到一点焦虑不安或者心急火燎的样子。她平静祥和,做事有条不紊,举手投足间都透出优雅的意味;她沉静内敛,从来不会有一丝冷漠或强横;她像一只小猫,面对一切事物都会作出直白而简单的反应;对于周围的所有人,她都给予毫无保留的信任,这并非出于天真,而是出于自信──她自己本来就凛然不可侵犯,没有人会想到对她不利。
看着她的时候,路易斯·桑切斯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些抽象的词语,不过转念之下,一阵忧伤又掠过心头。没有人会把柳子当做纽约人,连她的口音也不是八种纽约方言之一。那些方言一个比一个拗口,唯一的作用就是告诉别人使用者的父母是纯正的纽约人──所以也没人会把她当作一个在西方长大的女强人,一个专业实验技师。
照着这条路子想下去,路易斯·桑切斯心里觉得有些不妥,不过很多东西都实在太明显了,无法视而不见。柳子身材纤巧,年轻貌美,很像日本艺伎。她从来都打扮得优雅得体,但并不显得保守,只是淡泊宁静,为自己娇柔的身体搭配上无可挑剔的外装,但又绝对不会显得张扬或者光彩夺目。在她温柔的外表下,在她平和而略带慵懒的笑容后面,其实隐藏着美丽诱人的躯体,不过她自己从来就没有意识到自己生来就具有这样傲人的曲线,惹得无数人侧目而视。
够了,到此为止吧,不能再想入非非了。对面瓷罐里那个正热衷于捕食的小鳗鱼已经够令自己头疼了,现在这头疼也传染到了柳子身上。其实他不应该让柳子也陷入这种费力不讨好的思索中。幸好柳子目前的苦恼程度还不算深,多半是出于对未知事物的好奇心。路易斯·桑切斯对自己的能力有足够的自信,知道自己命中注定要走在这条荆棘之路上;但是这个沉静美丽的女孩子却从来没想到要面对这样的苦难。从前她学到的一切知识,接受的一切训练,都不足以让她面对如此强大的敌人。
他匆匆转过身,走向实验室西侧巨大的玻璃幕墙,在那里可以俯瞰整个城市。现在他站在大厦三十四层的高度上,虽然并不太高,但对他而言已经够了。一看到脚下整个燥热嘈杂的一千九百万人口的拥挤都市,他就心生厌烦,这已经成了习惯──或者说不仅仅是习惯,特别是当他在寇里迪什茨法寂静的街道中生活了那么久以后,眼前的一切几乎无法忍受。不过最后他想到,自己并不需要把后半生都扔在这里,心理这才稍稍宽慰了一些。
从某种角度来说,曼哈顿区只不过是一块历史的遗迹,不但是人类政治的遗迹,更是人类往昔生活的遗迹。从他所在的地方望去,高楼林立的曼哈顿区就像一个庞大的多头幽灵。一幢幢高楼此时大都空无一人。不仅是此时,每时每刻,整个城市的绝大多数人口也和这个世界上上千百座城市一样,都生活在地下。
这些地下城完全可以自给自足。它们都有自己的核聚变反应堆,可以提供足够的能源;它们还有自己的无土农业,大量球藻繁衍生长在绵延千里的塑料管道中;在它们的仓库里,食物和药品足够用上好几十年;它们有完全闭合的水循环系统,空气中多余的水蒸汽以及下水道中的废水都可以回收利用;它们有完善的空气循环系统,废气、病毒和辐射尘埃都可以迅速排空。这些地下城市都实现了完全自治,不受任何中央政府统辖。每座城市都由一个地区自治委员会统治。这些委员会的组织形式都仿效上世纪地球上的古老的自由港政府,当然也都不可避免地经过了改进和革新。
地球的四五分裂源自1960~1985年间的世界掩体竞赛。1945年开始的原子弹竞赛只持续了五年时间就结束了,取而代之的是氢弹竞赛和洲际弹道导弹竞赛,两者各持续了五年。掩体竞赛却持久得多,其原因并不在于这项竞赛所需要的物理知识更深奥,或者技术手段更难以实现──正相反──而是在于它涉及了更庞大的建筑工程。
表面上看,掩体竞赛是为了防御外来打击。人类历史上所有传统军备竞赛都是这样。每当一个国家面临外来威胁而又感到力不从心的时候,它总会走上这同样的道路。不过,这次竞赛有着自己鲜明的特点。每个参加核掩体竞赛的国家都清楚,核战争的威胁不但迫在眉睫,而且会持续很久。战争会在任何时候突然爆发,但到目前为止却一直没有爆发。于是,人们不得不作好准备,在核战争的威胁中度过下一个世纪,或者是下五个世纪。所以这项竞赛并非一时狂热,而是一场全人类的持久工程──
而且,像其它军备竞赛一样,它最终自己打败了自己。这次是因为这项竞赛的筹划者把竞赛的持续时间估计得实在太长了。地下掩体经济已经遍及世界,但是竞赛却结束了。因为各个国家的人们都发现,自己不愿意在这种经济模式下过上一百年之久,更不用说五百年了。1993年的“走廊暴乱”是第一个讯号;此后,类似的骚乱此起彼伏。
这些骚乱终于给了等了很久的联合国一个机会,把地球上所有零散的国家统一在一个超国家政府之下──一个拥有强制机构的地球政府。正是那些骚乱提供了这样的借口,掩体经济下分散的古希腊式政治结构又给了联合国如此行动的可能。
从理论上讲,这样的行动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所有问题。核战争的威胁从此化为乌有,因为不再有对立的国家……但是你如何才能彻底推翻掩体经济呢?二十五年来,为了构筑这样一个经济体,全世界人民每年都要花费250亿美元;不计其数的钢铁和水泥已经深深埋入地下,最深的可达一英里;这些东西,说放弃就放弃吗?不可能的。地球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活人墓地,直到地球本身灭亡为止。墓碑,墓碑,墓碑……
这个词在路易斯·桑切斯耳边不断回响,仿佛天边的滚雷。他眼前的玻璃墙在地下城市隐隐的轰鸣声中微微震颤着。轰鸣声中还夹杂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摩擦声,比他记忆中的刺耳得多,就像一颗加农炮弹正在旋转着穿破空气,将一扇木门撕得粉碎……
“很可怕,不是吗?”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