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的时候,她会重新快乐起来,嘲笑自己的恐惧,赞扬他对她无微不至的照顾。那时的她是那么慈爱和温柔,他觉得没有比她更好的伙伴了,他只想永远和她生活在一起。
但后来那伙人来了。
他们不是警察,也不是社会福利机构人员,更不是罪犯——至少威尔是这么判断的。威尔想赶走他们,但他们对他毫不理睬,也不说要什么,他们只跟他母亲说话,而那时的她又脆弱得不堪一击。
但他在门外听见他们在打听他的父亲,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那些人想知道约翰·佩里去了哪里,有没有捎带东西给她,她最后一次收到他的信是什么时候,还有,他有没有和任何外国使馆联系过。威尔听见他母亲越来越悲伤,最后他跑进房间让他们离开。
他看上去是那么凶猛,以致于那两个人竟没有因为他年纪幼小而觉得可笑。他们可以轻而易举地打败他,或是用一只拳头把他打翻在地,但他毫不畏惧,怒发冲冠。
他们离开了。这一幕让威尔更加坚信不疑:他的父亲肯定在什么地方遇到了麻烦,只有他才能去救他。他的游戏不再充满孩子气,不再是内心的想像,它确有其事,他必须表现出色。
不久之后他们又来了,声称威尔的母亲有事要向他们交待。他们是在威尔上学的时候来的,其中一个人在楼下跟威尔的母亲谈话,另一个人趁机搜查他们的卧室。她并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但威尔早早回家,发现了他们,他再次怒目以对,他们又一次离开了。
他不愿向警察求助,怕母亲被有关机构带走,而他们似乎知道这一点,更加纠缠不休,最后他们在威尔到公园去寻找母亲时破门而入。她的情况更糟了,她认为她必须把湖边长凳上的每根木条都摸一遍。为了让她快点做完,威尔就帮助她。那天他们回到家时看见那伙人的汽车消失在街口,他进屋后发现他们来搜查过家,大部分抽屉和橱柜都被他们翻过了。
他知道他们要找什么。那只绿色的皮文具盒是他母亲最珍贵的财产,他梦想能看一看里面的东西,但他从来都不知道她把它放在什么地方。他知道里面有信,他还知道她时常哭着读它们,然后她就会向他讲起他的父亲。威尔断定那伙人要找的就是这个文具盒,因此他必须采取行动。
他决定先给母亲找一个安全的地方。他左思右想,但他没有朋友可以求助,邻居也早就对他们起了疑心,他能想到的可以信任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库柏夫人。只要母亲在那儿安然无恙,他就准备找出那只绿色的皮文具盒,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然后他要去牛津,为他心中的疑问寻找答案。但那伙人来得太快了。
现在他还杀了其中的一个人。
所以警察也会来追他的。
还好,他擅长避免引起别人的注意。他得比以往任何时候更要避免引起别人的注意,时间越长越好,直到他找到他父亲或是那伙人找到他。如果那伙人先找到了他,他可不在乎再杀几个人。
那天后来,实际上是半夜了,威尔走在离牛津城大约四十英里的地方,他精疲力竭。他先搭车,又换了两次公共汽车,接着又步行,晚上六点钟才到牛津,这时已经太晚了,他要做的事一件也做不成。他在“汉堡王”吃了晚饭,然后到一个电影院躲了起来(即使正在看着电影的时候,他还是转眼就忘了电影的内容),现在他走在郊区的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上,这条路一直通向北方。
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注意到他。但他明白最好能马上找个地方睡上一觉,因为时间越晚,他就越引人注目。问题是路边那些舒适住宅的花园里没地方可躲,也没有一点快要到野外的迹象。
他来到一个大的环形交叉路口,有一条穿过牛津的东西环路,一直通向北方。夜晚的路上车很少,他站的那条路也很安静,路两旁是大片的草地,草地后面是一些舒适的住宅。在路两旁,沿着草地长着两排角树,那些树长得怪模怪样,树叶紧靠在一起,树冠非常对称,看上去更像是小孩子用笔画出来的。路灯使得这幅景象更加虚幻,像舞台上的布景。威尔已经被疲惫折磨得昏昏沉沉,他可能是接着向北走了,也可能在其中某棵树下的草地上躺着睡了一觉;总之当他站在那里试图使自己头脑清醒的时候,他看见了一只猫。
她和莫西一样,是一只花斑猫。她从威尔站着的地方,从牛津那一侧的马路边的一个花园里不声不响地溜出来。威尔把手提包放下,伸出双手,那只猫走上前来,用脑袋蹭他的膝盖,就像莫西那样。当然,每只猫都会这么做,但这还是使威尔非常想家,他热泪盈眶。
最后,那只猫转身走开了。这是夜晚,她要巡逻,还要捕捉老鼠。她悄无声息地穿过马路,走向角树外的灌木丛,这时她停住了脚步。
威尔好奇地注视着这只猫的举动。
她伸出一只爪子,在前面的空中拍打着什么威尔看不见的东西,然后她往后一跳,拱着背,身上的毛竖了起来,尾巴僵直地伸着。威尔熟悉猫的动作,他警觉地注视着,这只猫又接近了刚才那个地方,也就是角树与花园树篱之间一小块空白的草地,她又开始拍打。
她又往后一跳,但这次不那么远,也不那么警惕了。她发出呼哧声,试探着,抽动着胡子,过了几秒钟,她的好奇战胜了警惕。
那只猫向前一跳——然后消失不见了。
威尔眨了眨眼睛。这时一辆卡车沿着马路开过来,他靠在最近的一棵树上一动不动地站着,车灯的亮光从他身边扫过。卡车过去了,他穿过马路,眼睛一直盯着刚才那只猫侦察的地方,可这并不容易,因为那里没有什么可盯着的,但当他来到近前仔细察看时,他看见了。
至少,他从某些角度看见了。它看上去就像是有人从路边两码远的空中挖去了一条不到一码宽的方块。如果你处在水平的方向,那么这个方块就是竖着的,它几乎无形无迹,从后面看则完全看不出来。只有在最靠近路的一侧你才能看见它,但即使那样也很难看见,因为它前面也是一模一样的东西:一块路灯下的草地。
但威尔毫不怀疑:草地那边是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他说不出原因,但他立刻就信了,就像相信火会燃烧,善良是美德那样确凿无疑。他正在注视着的是完全新鲜而陌生的事物。
正是这个原因使他蹲下来进一步细看。他的所见让他头晕心跳,但他没有犹豫:他先把手提包塞了过去,然后自己也爬了过去,这样他就从这个世界的一个窟窿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排树下。但这些树不是角树,而是高大的棕榈树,他们和牛津的树一样,沿着草地站成一排。这是一条林阴大道,路边是一排小饭馆和小商店,在满天繁星下,这问店铺的灯亮着,门敞开着,却寂静无人。炎热的夜晚中充满了花香和大海的咸湿气味。
威尔小心地观察着四周。在他身后,一轮满月照耀着远处绵延的青山,山脚下的斜坡上有带着美丽花园的房子,开阔的草地,小树林,还有一座古色古香的神殿。
他身边就是空中的那个方块,从这边看去同样难以辨认,但它千真万确地存在着。他弯下腰,看见了牛津的马路,他自己的那个世界。他转过身,身体战栗了一下;不管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它一定得比他刚刚离开的那个世界好。随着拂晓的到来,他似醒非醒,感到轻微的头痛。他站起身,四处寻找他的向导,那只猫。
她不在视线中。她一定已经走过了那些闪耀着诱人灯光的小饭馆,到那后面的小街和花园寻幽探胜去了。威尔提起他那只变了形的购物袋,穿过马路,缓缓向那边走去。他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这一切会突然消失。
这里的空气中有某种地中海或加勒比海地区的味道。威尔从没到过英格兰以外的地方,所以他无法将它和他所知道的其它地方作比较,但这是那种夜深了人们还出来吃喝玩乐、跳舞、享受美妙音乐的地方。只是这儿一个人也没有,一片寂静。
他来到第一个转弯处,那里有一个小饭馆,外面的小道上摆着绿色小桌、贴着锌皮的小吧台,还有一台制作蒸馏咖啡的咖啡机。有的桌子上有一些半空的杯子,有一只烟灰缸里还有一支烟,已经燃到了烟蒂。在一篮陈旧得像硬纸板的面包卷旁,有一盘意大利饭。
他从柜台后面的冰柜取出一瓶汽水,想了想,又往抽屉里扔了一英镑的硬币。他关上抽屉,突然想到里面的钱可能会解释这是什么地方,于是他又打开抽屉,里面的货币叫“科罗那'科罗那(Corona,也作”克朗“(Crown )',是一种捷克斯洛伐克、丹麦、冰岛、挪威和瑞典等国的货币基本单位' ”,可别的他还是一无所知。
他把钱放回去,用拴在柜台上的开瓶器打开汽水瓶,然后离开了这家小咖啡馆。他离开那条林阴道,沿着小街往前溜达,街上有小食品店、面包房、珠宝店、花店,还有挂着珠帘的私宅,锻铁阳台上种满了花,悬垂在狭窄的人行道上。这里地处偏僻,更加寂静无声。
街道向低处延伸,不一会儿,前面出现了一条宽阔的大道,那里的棕榈树更多,树叶背面在路灯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大道的另一侧是大海。
威尔发现自己前面是一个港湾,左边是石头防波堤,右边是一块伸人海中的陆地,陆上的花树和灌木丛中,有一座被泛光灯照得雪亮的宏大建筑,有着圆圆的石柱、宽阔的台阶和华丽的阳台。港湾里静静地停泊着两只划艇。防波堤外,星光照耀着平静的大海。
现在,威尔的疲惫已经被一扫而光。他完全清醒了,惊奇攫住了他的心。刚才在小街上,他不时抬起手,抚摸着墙壁或门洞,或是窗台上的花,发现它们真实无疑。而现在他则想抚摸展现在面前的整幅景象,它实在是太宽阔了,他的双眼一时不能看尽。他静静地站在那里,深深地呼吸着,几乎有些害怕。
他发现手中还拿着那瓶从小咖啡馆拿的汽水。他喝了几口。汽水的味道和刚才一样冰凉惬意,因为夜晚的空气是炎热的。
他向右走去,走过带着遮阳篷、入口处灯光通明的酒店,走过旁边大片盛开着的九重葛,来到这里的花园。树丛中那座有着华丽外墙、被泛光灯照得雪亮的建筑可能曾是一座歌剧院,沿着挂着路灯的夹竹桃树,有通往各处的小路,但没有一点生命的动静:没有夜鸟歌唱,没有小虫低呜,只有威尔自己的脚步声。
威尔惟一能听见的声音是花园边棕榈树的远处,从海滩上传来的细密而规律的海浪声。威尔向那边走去。潮水刚涨了一半,也可能是刚退了一半。柔软的白色沙滩上,有一排踏板船停在深水线以上。每过一会儿,就会有一排细浪拍向海岸,在下一排海浪到来之前又整齐地退去。在这平静的海面上,大概五十码远的地方,有一个跳水台。
威尔坐在一只踏板船的船舷上,踢掉脚上的鞋,他那双快要磨破的廉价帆布鞋挤得他发烫的脚十分难受。他把袜子扔在鞋的旁边,把脚趾伸进沙子。又过了一会儿,他脱掉衣服,走进海水。
海水不凉不热,很舒服。他划着水,游到跳水台,爬了上去,在那饱经风吹日晒的台板上坐下来,回过头来望着这座城市。
在他的右边,防波堤围住了港湾,离它大约一英里的地方,有一座红白条纹相间的灯塔。灯塔远处是隐隐约约浮现的峭壁,再远处,就是威尔从刚来的地方看见的那片绵延的小山。
近在眼前的就是那些别墅花园里挂着灯的树、街道,还有海边的酒店、咖啡馆、亮着灯的商店,全都寂静无人。
这里也很安全。没人跟踪到这里来,那伙搜查他家的人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地方,警察也不可能发现他。他有整整一个世界供他藏身。
从那天凌晨从大门跑出来直到现在,威尔第一次有了安全感。
他又渴又饿。毕竟他上一次吃饭还是在另外一个世界。他滑入水中,用比刚才更慢的速度游回岸边。他穿上短裤,手中拎着其余的衣服和那只购物袋,把空瓶子扔进他看见的第一个垃圾箱,然后光着脚沿着小路走向港口。
当他身上的水稍微干了一点儿时,他套上牛仔裤,准备找个地方吃饭。那些酒店太豪华了,他先看了看第一个酒店,它大得让他不舒服。于是他又接着往前走,直到他看见一个小咖啡馆,他觉得这地方应该还不错。他说不出为什么,它和其他那些咖啡馆差不多,一楼的阳台上都种满了鲜花,门外的小路上有一些桌椅。但他就是看中了这一家。
那边柜台的墙上贴着一些拳击手的照片,还有一张签名海报,上面是一个开心微笑着的手风琴演奏家。厨房的旁边有一扇门,通向一段铺着鲜亮花纹地毯的狭窄楼梯。
他走上楼梯,来到狭窄的楼梯口,打开他看见的第一扇门。这是个临街的房间,里面又热又闷。威尔打开了通向阳台的玻璃门,让夜晚的风吹进来。房间很小,里面的家具显得粗大简陋,但房间里既干净又舒适。原先住在这里的人一定很好客。房间里还有一个小书架,桌上放着一本杂志和几个镶着照片的相框。
威尔离开这里,看了看其他的房间:一个小浴室、一个放着一张双人床的卧室。
他打开最后一扇门之前有种芒刺在背的感觉,他的心跳加快了。他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里面的声音,他觉得这个房间里不是空无一人。今天凌晨,别人在黑暗的房间外,他在里面,而现在这一场景则颠倒过来。他感到这一切很奇怪——
正在他站着想的时候,门被撞开了,有什么东西像野兽一样向他冲过来。
但记忆已经向他发出了警告,他站得不是很近,所以没有被撞倒。他奋力回击:用他的膝盖、头、拳头和胳膊的力量反击他,她——
是一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女孩,四肢细瘦,穿着破破烂烂的脏衣服,正在凶狠地向他厉声喊叫。
在这同一时刻,她看见了他,她从他光着的胸膛前跳开去,像一只困兽般蹲在楼梯平台的黑暗角落里。让他惊讶的是:她身边还有一只猫,是一只大的野猫,到他膝盖那么高,身上的毛和尾巴竖了起来,向他露出牙齿。
她把手放在猫的背上,舔了舔她干裂的嘴唇,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威尔慢慢地站了起来。
“你是谁?”
“莱拉·西尔弗顿。”她说。
“你住在这里吗?”
“不。”她立即否认道。
“那这是什么地方?这个城市?”
“我不知道。”
“你从哪儿来?”
“从我的世界,它跟这儿连着。你的精灵在哪儿?”
他的眼睛瞪大了。这时他发现那只猫有了奇异的变化:它一跳到她的臂弯里,立刻就变了。现在它变成了一只短尾鼬,红棕色的毛皮,脖子和腹部则是乳白色,它和那个女孩一样,凶狠地瞪着他。但这时情况有所变化,因为他发现女孩和短尾鼬都十分怕他,好像他是一个魔鬼一样。
“我没有精灵,”他说,“我不知道你指什么。”然后他说,“哦,这就是你的精灵吗?”
她慢慢地站起来。那只短尾鼬蜷起身子,绕在她的脖子上,他的黑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威尔的脸。
“但是你活着,”她半信半疑,“你没有……你还没有……”
“我叫威尔‘佩里,”他说,“我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