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坐下,端起热玉米粥吃了起来。像平常一样,巴斯利姆的胃口不是很好。索比慢条斯理地吃着饭,最后终于冷不丁地说了一句:“老爹,你打算什么时候把我卖掉?”
“我不会卖你的。”
“啊?”
“你出走的那一天,我到档案馆去把你的奴隶身份注销了。你现在是自由民了,索比。”
索比傻了眼,然后低下头去看着碗里的玉米粥,先用勺把它舀成小小的一堆,接着马上又把它捋平。过了好一阵,他才说道:“要是你没办手续就好了。”
“万一他们以后抓住了你,我不想让你背上‘逃奴’的罪名。”
“哦。”索比恍然大悟,“那样就会‘鞭刑加烙印’,对吗?谢谢你,老爹。我想我是干了蠢事了。”
“也许吧。但我想的还不是‘鞭刑加烙印’。一顿鞭子很快就过去了,烙印也是。我想的是你可能会二次犯法。以逃奴的身份,又做出什么犯法的事。我情愿被砍了脑袋,也不愿带着烙印犯法时被人抓住。”
听了这话,索比把玉米粥推到一旁,急切地问:“老爹,你说的是脑白质切除术吧?做了那种手术会怎么样?”
“呣……这么说吧,做了这个手术以后,在放射矿里做苦工的日子更容易忍耐些。但是现在我们就不谈这个问题了,吃饭的时候不讲这些东西。对了,我想起一件事,要是你吃完了,带上碗,不要磨磨蹭蹭浪费时间,今天早上还有一场拍卖会呢!”
“你的意思是我可以留下来了?”
“这里是你的家,你还不明白吗?”
从此巴斯利姆再也没有提起要索比离开他的事。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中,解除不解除奴隶身份其实没什么区别,也没什么关系。索比还真的去了一次皇家档案馆,付了钱,按习惯送了一件小礼物,接着,他腿上的奴隶号码被拦腰刺了一条线,并在旁边刺上了萨尔贡印鉴,还有宣布他为萨尔贡自由民的案卷号码和页码,表明他是一个在纳税、服役、饿死方面不会受到任何阻碍的人了。那位给他文身的工作人员看着索比腿上的号码说:“这字好像不是你的出生日期,小伙子。你老爸破产了?还是你家的人为了把你赶出家门干脆卖掉你完事?”
“这关你什么事?”
“别跟我油嘴滑舌,小伙子,否则这枚针会把你扎得更痛。现在好好回答我。我知道,这是一个代理商的编号,不是私人拥有者的号码。从字迹和退色的情况来看,你可能已经被转卖过五六次了。这些字都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刺上去的呢?”
“我不知道,我确实不记得了。”
“真的吗?老婆打听我的隐私的时候,我也是这么回答的。别动,快刺完了。好啦……祝贺你,欢迎回到自由民行列中来。我过自由的日子这么多年,有资格给你预言一番:以后你会觉得更自由,但并不总是比以前更舒服。”
《银河系公民》作者:'美' 罗伯特·海因莱恩
第四章
在档案馆刺掉那些字以后,索比的腿痛了好几天,除此之外,“解放”并没有给他的生活带来什么变化。可他确实已经不太适宜继续当乞丐了——一个健壮的年轻人,再也不可能像一个骨瘦如柴的小孩子一样讨到许多东西了。巴斯利姆常叫索比送他到他的“摊位”上去,再叫他去办些事情,或者要他回家学习,但他们中总有一个人会留在自由广场上。有时候,巴斯利姆说一声就走了,有时候连招呼都没打就不见了。老爹不在的时候,索比会整天守候在那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留心奴隶拍卖的情况,并在航天港一带酒店里向不戴面纱的妇女了解一些买卖上的事。
有一次,索比醒来的时候,发现老爹不见了。他这一走就是18天,比以前离开的时间长多了。索比一直自我安慰着,觉得老爹能够自己照顾自己,同时,他也想到老人是否会掉进水沟里淹死了。担心归担心,可他还是继续留意着广场上的事情,包括三次拍卖会的情况,把自己见到听到的每件事情都记录下来。
巴斯利姆终于回来了。见到索比以后,他只说了一句:“你为什么不用脑子记,却用笔去记?”
“哦,我是用脑子记了,但我又怕记不全,要记的东西太多了。”
“哼!”巴斯利姆好像觉得不太满意。
打那以后,巴斯利姆似乎比以前更加平静,更加沉默寡言。索比心里想,是不是自己惹他生气了,但是从巴斯利姆的反应来看,又不像是这个问题。最后,有一天晚上,老人说:“孩子,我们一直没有商量好我过世以后你该怎么办的问题。”
“啊?可我认为我们已经讨论好了,老爹。这是我的事情。”
“不对,只是因为你的愚顽执拗,这件事才耽搁了。但我再也不能等待下去了。我有些吩咐,你照办就是了。”
“哎,等一等,老爹!如果你以为可以硬把我赶走……”
“住嘴!我是说‘我走了以后’,我的意思是,我死了以后,你不要去找那些短程商务船,你要去拜访一个人,交给他一封信。你不会把这件事情搞砸或者忘掉吧?”
“当然,老爹。但我不喜欢听你说这些话。你还可以活很长很长时间,也许比我还活得长呢。”
“有这种可能。但你现在不要说话,先听我说,然后按照我的吩咐去做,行吗?”
“行,老爹。”
“你要找到这个人——不过要花点时间——把这封信交给他。然后,我想他会叫你做点事情……要是他真的有事让你去干,我希望你能够不折不扣地完成他交给你的任务。这个你也能做到吗?”
“肯定做到,老爹,要是这就是你的愿望的话。”
“你要把这件事看作是一直想公平待你、而且要是有能力的话还会待你更好的一位老人的最后的心愿。这是我求你的最后一件事,孩子。你不用到神殿里去为我上供,我只要你做两件事:送一封信,另一件事就是那个人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我一定做到,老爹。”索比庄重地答应下来。
“好啦,那我们就准备行动吧。”
老爹所说的那个“人”,原来是指五个人中的任何一个。这五个人都是星际飞船船长,不定期货船商人。他们都不是九星人,但偶然会到九星港口来装运点货物。索比对着那张单子仔细地想了想,说:“老爹,我想起来了,这几艘船中,只有一艘在这里降落过。”
“它们都曾先后陆陆续续地到过这里。”
“这些船可能已经好长时间不来了。”
“大概有几年了吧。但是,一旦出现了其中一艘,一定要把这封信交给它的船长。”
“是交给他们中任何一个人,还是交给他们所有的人?”
“交给你见到的第一个船长。”
这封信很短,却又很难懂,因为它是按照收信人使用的三种不同语言写成的。索比根本不懂信里的任何一种语言,但巴斯利姆却要他把这封信的内容全都背下来,又不对里面的话作任何解释。
当索比第七次结结巴巴地背完信里第一种语言的内容时,巴斯利姆双手捂着耳朵说:“不行,不行!这没用,孩子。你的口音不对劲!”
“我已经尽最大努力了。”索比绷着脸回答。
“我知道,但是我想让别人听明白你说的意思。听我说,你还记得我把你弄睡了以后再同你交谈的事情吗?”
“啊?我每天晚上都是自己睡着的,而且我现在也有点困了。”
“困了更好。”巴斯利姆费了好大劲才使他进入迷迷糊糊的昏睡状态,因为这一次他不像小时候那样一下子就接受了自己的催眠术。但是巴斯利姆想出了办法,把这封信的内容录进催眠机,并一直播放那段话,让索比反反复复地听,这样,当他醒来的时候,就可以说出跟催眠机里一模一样的话了。
索比终于成功了。第二天晚上,他以同样方法掌握了信里后两种语言的内容。从那以后,巴斯利姆经常考他,只要说出一个船长和一艘船的名字,索比马上就能背出信中相应语言的内容来。
巴斯利姆从不让索比到市外去办事,因为一个奴隶外出是有一定限制的,即使是自由民,进出城市时也要受到盘查。但是,巴斯利姆倒是让他走遍了这个大都市里的每一个地方。一次,大约在索比背熟这封信已经快一个月时,巴斯利姆给了他一张字条,要他送到船坞去。那地方不属于本市管辖,它是萨尔贡的一块专用地。“带上自由民标记,把你的要饭碗留在家里。如果警察盘问你,就告诉他你正在船坞里找工作。”
“他会觉得我疯了。”
“可他会放你过去,因为他们那儿确实要雇用自由民作清洁工和零杂工。现在你把这封信含在嘴里。嗯,我想再考你一考:你要找的人是谁?”
“一个红头发矮个子的人,”索比复述了一遍,“这个人没有络腮胡子,他鼻子左边有一颗肉赘。他在船坞正大门对面开了家快餐店。我要在他那儿买一个肉饼,悄悄把这封信和钱一起交给他。”
“好。”
索比喜欢到外面走走。老爹不打可视电话,却叫他跑半天路去送这封信,这一点他倒没起疑心。一般来说,像他们这种人是不会用那种奢侈品的。至于昂贵的邮递,索比不但从来没有寄出或收到过一封信,还把它看成传递消息的最不安全的方式。
他必须先穿过工厂区,再沿着航天港旁边弧形道路一直走下去才能到达目的地。他很喜欢城里这块地段,因为这里交通总是很繁忙,人多,热闹。索比一边走,一边躲避着车辆。卡车司机骂他,他也只是一笑了之。路过每一道敞开的大门时,他都要瞟上一眼,看看里面的机器是干什么用的,为什么那些人要整天站在一个地方,一遍又一遍地做着同一件事情——难道他们也是奴隶吗?不,不可能是奴隶。因为除了种植园以外,不允许奴隶们接触电动机械方面的东西。去年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曾经引起了骚乱,所以萨尔贡就用平民代替了奴隶在工厂里干活。
有人说,从前那个叫萨尔贡的人永不睡觉,他眼睛可以看见九星上的每样东西。这是真的吗?但老爹却说,那是胡扯,萨尔贡也只是一个人,没有三头六臂。但如果真像老爹所说的那样,他怎么能够把这个城市变成现在的萨尔贡大都市呢?
索比离开了工厂区,沿着船坞边的花墙走着。以前他从来没有走得这么远,现在他看到里面正在修几艘大船,还在造两条小船。那些船都是用交叉钢架支撑起来的。见了那些船,他的心脏都收缩起来。他多么希望能坐上飞船遨游外面的世界啊。索比还记得自己坐星际飞船旅行过两三次,但那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况且,他指的不是在奴隶贩子看管之下的旅行,那实在不能叫旅行!
索比非常兴奋,所以差一点走过了那家快餐店。还好,那道正门提醒了他。那扇门比其他门大两倍,旁边还站了一个门警,门上挂了一块曲面形大招牌,上面还有萨尔贡印记。快餐店就在大门对面。索比避开进出那道大门的人流和车辆,朝快餐店里走去。
柜台后面那个人不是索比要找的人,他稀疏的头发是黑色的,鼻子旁边也没有肉赘。
索比退到马路上,闲逛了半个小时,然后又回到店里去,可还是没有见到那个“红发肉赘”。那个柜台服务员注意到了他,所以索比只好上前搭话,“你们有果汁吗?”那人朝索比上下打量了一番,说:“有钱吗?”
这种被问及有没有钱的事,索比已经习以为常了。他掏出硬币,那人收了钱,给他开了一瓶果汁。“别坐在柜台旁边,我缺凳子。”
店里凳子很多,但索比没觉得受了冒犯,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他后退了几步,但不是很远,以免被人骂他想携瓶逃走。然后,他站在那里,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品尝起来。这中间,顾客们进进出出,他挨个儿观察着,心想或许那个红头发也会挑这个时候来吃点东西,所以留心着身边的一切。
过了一段时间,柜台服务员抬头道:“还没喝完?你想把那只瓶子都吃下去吗?”
“马上就完,对不起。”索比过去把空瓶放好,说,“上次我来这里的时候,好像是一个红头发的人在开店。”
那人看了看他,问道:“你是红头发的朋友?”
“嗯,不完全是朋友。我只是常在这附近见到他,在这儿喝冷饮的时候,或者……”
“证件拿出来看看。”
“什么?我没必要——”那人伸手抓向索比手腕,但索比的职业性反应早就对脚踢、手推、棒打这类动作应付自如了,那人扑了个空。
那个人快步从柜台里冲出来,索比已经窜进了人群,跑到街心,两次差点被人抓住。索比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正往对面大门方向跑去,而柜台服务员也正向那里的门警大喊抓人。索比转身往车流稀少的一条小路方向跑去。幸亏船坞地处交通要道,密集的人群起到了很好的掩蔽和屏障作用,连续三次死里逃生后,他终于逃出险地。他发现前面有一条不通往大马路的小街,当即从两辆卡车中间穿过去,很快钻进那条小街,再拐进第一条弄堂,一直往前跑去,见到一间小屋,在屋后躲了起来。
追捕的声音听不见了。
他被人追赶过无数次,所以一点儿也不慌张。追逐总是由两个部分组成,首先是逃之夭夭脱离接触,其次便是躲起来消除干系。他已经完成了第一部分,现在,他必须在不被人发现的情况下离开这个地段。于是,他慢慢地、大大方方地向前走,一口气走出藏身之地,向左拐弯进了那条小巷,再向左拐走进那条小街。现在他又快到那家快餐店了——回到原来的出事地点,这是出于一种下意识的策略。因为他认为那些追赶他的人一般都会离开事发地点,而那家快餐店,正是一个他们不会想到被追赶者还会再回去的地方。索比当时估计,5分钟或者10分钟以后,那个柜台服务员就会重新回去继续工作,而那个门警也会回到大门口去,他们都不可能离开自己的岗位太久。再过一会儿,他就可以通过这条街回家去。
索比望了望四周,周围没有工厂,是一片商业区,到处都是杂七杂八的小商店、地摊、破屋和不太景气的小公司。他估计自己是在一家小手工洗衣店后面,那儿有不少竹竿、铁丝、木桶,还有不断向外喷出蒸汽的管子。现在他明白了自己所在的位置,离快餐店只有两个门面,他还想起了门口那块自制招牌的名字:“高雅家庭洗衣店——价格最低”。
他只消拐过街角,就可以——最好还是先看看。于是他卧倒在地,一只眼睛贴着院子墙角望了望,再看看后面小巷里有没有人在活动。
哦,不好!两个警察从后面小巷里过来了……这下子索比的如意算盘打错了。大错特错!原来他们没有就此罢手,还报了警。索比马上站起来,向四周看了一眼。逃到洗衣店里去?不行。那就溜进院子?可是警察会来搜查院子的。干脆直冲出去?那样的话,只会落进另一帮警察手里。索比知道警察布置警戒线的速度有多快。如果在自由广场附近,索比完全可以逃脱警方追捕,但是在这里,他不熟悉地形,无法逃走。
他的目光突然落到一个破洗衣桶上,他钻进这只倒置的桶下,膝盖挨着下巴,玻璃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