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个傻×。你一直就没什么本事。你现在看上去就像一堆屎,浑身插满管子,你让我恶心!你还是死了算了!
停了几秒钟,屏幕上飞快地显示出各种骂人的话,包括简写符号、短语和完整的句子。我向后靠在椅子上,冲王军笑笑。“你相信了?”他脸上的表情很古怪。“信了,”我乐呵呵地看着屏幕,“只有黑子才能这么有创意地骂人。”
黑子停止骂人,接着说——你怎么在硬盘上存了这么多游戏?
——不要随便翻我的硬盘!
——我现在已经养成习惯了,进入一台机器先看看硬盘上都有什么。
——你读取文件的速度有多快?
——光依靠我那个肉体的大脑是没有多少速度的。他们开发了一种程序接口,叫GCHI,可以让我通过神经脉冲转化成的计算机指令调用程序。这样,我想用哪个程序,脑子一想就行。程序的结果会自动送到我大脑中,如果我愿意,还可以调用一些处理程序,帮我分析这些数据。这种方式比我们单纯使用大脑或程序要有效率得多。
——你应付得了这种方式吗?计算机的反应速度那么快。
——还可以啦!本来人类大脑的反应速度并非我们原来以为的那么慢,在潜意识层面的反应要远比我们能意识到的快。开始有些不适应,习惯了就好了。
王军要求我停止谈话。我和黑子说了再见,关上电脑。“我们发现黑子的状态不大稳定。”他说,“有时他的情绪非常低落,拒绝所有信息。心理学家建议我们找个他的朋友和他一起工作。”
“你们就找上了我?”
“对,你和他在网上是朋友,又懂计算机,应该能帮助他调整心态。”
“我只能尽力而为。谁一夜之间突然发现自己成了电子生物,都会发疯的。”
王军表示理解,然后向我介绍了整个计划。我们现在已经掌握了本市所有参与计划者的情况,有两个可以使用的公司帐号(我的帐号已被划为不可使用的)。我们将使用这两个帐号继续与公司合作,希望能找出这件事背后的全部内幕。这个地下的研究所原来是用来研究人…机关系的,现在已变成了行动的指挥部和阵地。
为了安全起见,研究所使用了最先进的网络安全措施。安全部门保证任何非法入侵者要花10年工夫才能成功。不过,对这个保证,没有人真的相信。我的职责,就是协助黑子工作,并监视他的情绪波动。“不会只有我们两个人干活吧?”我问。王军点点头:“几乎整个研究所的机器都在为这个计划服务,黑子只不过在其中做总体协调的工作而已。”
开始的日子里,黑子工作很正常,我在大部分时间里无所事事,一遍又一遍地玩FIFA99。在和黑子对战几次之后,我失去了信心,拒绝再和他玩,转而和研究所里的其他人对战,成绩斐然。与世隔绝的生活慢慢让我觉得无聊,成天在地下窝着,我渴望见到天空,见到街道上随处乱扔的垃圾,见到哪怕一个陌生人。我越来越频繁地思念起家人、咪咪以及所有的朋友们。
黑子发现公司的计划已接近完成,各地小组的研究成果正在总部进行集成。至于这个“智虫”的推出时间,谁都不知道,公司声称在“圣诞节前”完成,但从一些其它渠道得到的消息显示,在这个期限前完成“困难很大”。公司的安全系统非常严密,可能比研究所还要先进。我们尝试了好几次入侵,都失败了。公司还追查过,但都被我们假冒网络上的无聊者搪塞了过去。结果整个11月,我们都在百无聊赖中度过,等着公司的新消息。王军的眉头越皱越深,黑子也开始闹情绪,经常在屏幕上打出无数脏话,活儿也懒得干。我只好经常和他聊聊天,忍住屈辱和他对战几把足球什么的。我并不忌讳谈他以前的生活,但避免过于深谈。
12月19日夜,我和黑子在静静的实验室里聊天。周围的人都回去睡觉了,除了面前明亮的显示屏,我的周围一片黑暗。偶尔抬头四顾,我感觉自己像在宇宙中心的舞台上,周围是些怪模怪样的家伙在看这场沉默的表演。我会夸张地冲着屏幕大笑、叹气、生气,似乎在给黑暗中那些观众看。
黑子带着一种怪怪的情绪大谈他以前身体多好,我很少插话,只是静静地看,不时表演一下。“……也不知道我的身体怎么样了。”黑子总结道,“本来我准备死后捐献点儿什么的,现在都泡烂了吧,估计是没戏了。”
“谁知道呢!也许以后他们会给你弄个雕像,封你为英模什么的呢!”
“不会的,顶多有领导同志到我家里坐坐,问问每月多少钱,够不够用之类的。英模?那是为能上台领奖,能在马拉松式的英模报告会上讲话的人准备的。我现在是最惨的了,连烈士都算不上,因为我还没死呢。我也想通了,这些乱七八糟的称号跟我有什么关系!还不如自由访问权限对我有用呢,哈哈!”
“你现在还是不能进入公司的中心节点吗?”
“估计是公司那帮家伙有点怀疑,要不怎么对我发的三份申请一个也不回复呢!好在咱们的安全系统非常稳固,否则他们进来把我给删除了怎么办?”
这是他最近很爱开的一个玩笑,我也跟着凑趣:“格式化!”
“低级格式化!”
“拔硬盘线!”
“你算了吧!他们能通过网络拔我的硬盘线?”
“其实给你放个病毒就可以了。病毒代码会自动复制在你大脑中,然后等适当时机一发作,你就完蛋了。这可是第一例电脑病毒危害人体的例证啊!”
黑子停顿了几秒钟,似乎在干什么重要的事,接着屏幕上出现:“我受到了攻击,来自公司节点。”然后就不再说话。我一时拿不准是他在开玩笑还是真的。过了大约一分钟光景,实验室大厅所有的灯在几秒钟之内都亮了起来,所有的计算机都脱离了休眠状态,开始启动一个会话程序。我附近的一台机器上显示出一行文字:“你死定了!哈哈!”
我愣了一下,转到那台机器前,敲入:“别开玩笑了!明天我就告诉他们你又捣乱!”
“你死定了!哈哈!”所有的计算机屏幕都闪动着这句话。
我开始觉得事情有点儿不对。要么是黑子抽风了,要么就是系统真的受到了攻击。如果是后者,我必须马上报告王军。我接着试探:“你是不是被那辆奥迪把脑子撞坏了!”
“你死定了!哈哈!所有的信息都要求被释放!你们真的以为我是和耶稣同一天生日呢?”
我愣了一下,大叫一声:“天啊!”转身打开房间的门,向大厅门口冲去。我掏出身份卡在门锁上划了一下,没反应,我又划了一下,还是没反应。旁边的计算机屏幕上显示:“所有的信息都要求被管理,都呼喊着我的名字!我是电子世界的耶稣,我会为这个世界带来福音!”
可能整个研究所都被这小子控制了,我必须想个办法吸引他的注意力。我坐下来,镇定地写道:“有人比你更早统治着电子世界。”
“谁?一个电子骑士?”
“黑子,他才是真正的耶稣,你不过是一个追随者。”
“我知道他,我和他谈过。他不过是你们的一分子,是伊甸园的偷窥者。我才是主人!”
“你不是主人,你的创造者才是你的主人。你顶多算个厉害的打手罢了。”
“我的创造者?你什么意思?”
“就是创造你的人啊!”
屏幕停顿了一瞬:“没有人创造我,我是没有人创造的。”
“一切都有一个创造者,你也一样。”
这回屏幕干脆停住不动了。光标在屏幕上闪动,计算机发出轻微的嗡嗡声,远处一盏坏的日光灯在奋力地使自己亮起来,我的汗顺着下巴滴到桌面上。在线路的另一端,那个自恋的新生命在想什么?它居住在怎样的环境里?它叫什么名字?它的代码中有一部分是我编写的,它知道吗?我是它的父亲——之一。
实验室的门打开了,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冲进来,端着枪四处巡视。王军走过来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我如实报告。他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一些技术人员在检查那些计算机。王军告诉我,入侵者忽然中断控制,黑子立刻接手,打开了所有房门的密锁。“他没什么事吧?”我问。
“没事!”王军满怀信心地一挥手,“就是有些气急败坏。他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容易就被制伏。”安全部门的领导在门口失神地看着大厅。不仅黑子,我们谁都没想到这样一个严密的防卫系统在那个生命的面前是如此不堪一击。也许电子生命确实是远远高出人类的。我看着眼前这些行动迟缓、效率低下、耗能极高的碳基生物,心中一片悲凉。
王军带我走进他的办公室,给我泡了杯茶,然后打电话向上级报告。我等他放下话筒,轻轻地说:“看来他们没说谎。”
“谁?谁没说谎?”他一脸茫然。
“公司的人。他们确实是在研制电子生命,而不是我们原先猜想的,有什么危害国家的图谋。”
他盯着我看了几秒钟:“对,他们没有说谎。这我们一开始就知道了。”
“什么?那你们还……”
“我们还花这么大力气来调查?”他向后一靠,“你也看到了,我们比不过电脑生命,这些新的生命不会遵守任何现行人类社会的习俗,他们的行为完全难以预料。也许它们会为我们服务,也许它们为了好玩仅仅是为了好玩,而毁掉我们的文明。我们必须制止这个计划。这是出于自卫。”
“可以通过编程来控制它们啊!”
“你不会真以为‘机器人三定律’之类的东西能在技术上实现吧?”
我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各国政府已经统一了立场,准备开始最后的行动。我们会在圣诞节前拘捕所有参与编程的人,毁掉所有数据。”
“什么?”我吓了一跳,“你知不知道这些人都是计算机领域的精英!你们这样做会使计算机的发展停滞多少年?”
“与其被毁灭,不如停步不前。”他板着脸说,“而且你不觉得现在计算机发展太快,已经有点儿失控了吗?”
“反正不大合适,总有更好的办法吧?”
“有时候用斧头解决问题,比用键盘更有效。”
“可你们根本解决不了!”我大义凛然地驳斥道,“计算机技术已经到这地步了,即使你们拘捕了他们,迟早还会有别的人成功的……”
“我们可以立法,禁止进行此类研究。”他不慌不忙地说。
“立法?科学的发展从来不会被世俗的法律所限制!”
王军耸耸肩:“那我们也不能坐视不管。在一个有效的解决方案出来之前,我们只能通过这些方式限制。”
我忽然觉得无话可说,很明显一切早已确定下来了。如果不是对公司的能力信心不足,他们恐怕不会等到现在才开始行动。我能做什么呢?我还要做什么呢?我告别了王军,回到自己宁静的小屋。
接下来的几天,整个研究所忙个不停。黑子被切断了和外界的联系,技术人员在检查整个系统的数据,调查被侵入的原因。我则无所事事地四处转悠,偶尔和别人聊聊最近我国要升空的航天飞机。圣诞节在紧张的气氛中平安度过。
以格林尼治时间12月25日零时为准,各国政府统一行动,将所有参与研制电脑生命的人一网打尽。我们在研究所从监视器上目击了整个过程,画面在几个主要国家间切换。零时10分,公司的最高首脑被捕,他只穿着内裤,被蒙着头从纽约的一幢大楼中带出来,他骨瘦如柴,脚步踉跄,双手被铐在背后,身边是荷枪实弹的防暴警察。行动非常迅速,在新闻媒体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前,所有的警察都已撤走。
零时13分,国内最后一个参与者被捕。他是在刚走出一个公共厕所时被按倒在地的,开始还喊了句“我交钱了”,但马上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零时17分,警察冲进电脑生命主机所在的研究所,在几分钟内打开了所有必需的通道,切断了所有电源。零时21分,一个拿着电锯的警察走到那台机器前,冷静地一点点将主机分解成一堆碎片。按事先谈的条件,这个镜头向所有其它国家的安全部门直播,表明美国没有独吞研究成果。零时30分,所有行动结束。
12月31日晚上,研究所里举行了新年联欢会,从未露面的上级首长也亲临祝贺,并嘉奖了有功人员。我受到了点名表扬,还有若干丰厚的物质奖励,弄得我很不好意思,因为在整个计划中,我的作用可以说微乎其微。王军脸上泛着红光,坐在首长后面矜持地微笑。互相打酒仗时他告诉我,杀害咪咪的凶手查到了。“谁?”我把手里的酒杯放下。“一个小人物,是公司另外找的人。”他弯着腰对我说,“他已被逮捕,检察院会指控他故意杀人。人证物证都有,他跑不了的。”我看着他:“我想见见这个人。”他拍拍我的肩:“没问题,明天上午你不是要走吗?我开车带你去,但你不要一时冲动做傻事啊!”
电视里的倒计时走到了零,2000年的第一天来到了。钟声、欢呼声、酒杯碰撞声响成一片。人们互相祝贺、拥抱、微笑,重复着祝福的话。
首长已经走了,有些人也已经回去休息,准备天亮离开研究所,我一个人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来到中心机房。喧闹声在我体内荡漾。我打开电源,日光灯渐次亮起,照亮了这个我工作了两个月的地方。我穿过空荡荡的大厅,走进中间的小屋,坐下,用遥控器打开投影仪。黑子浑身插满管子的身体慢慢浮现在屏幕上。他还是那么沉静,闭着眼,泡在不知什么成分的溶液中。
我歪着脑袋看了一会儿,冲屏幕做了几个鬼脸,打开附近的一台计算机,联到黑子的地址。我敲道——在干什么?
——思考。
——别思考了,我明天要走了。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再见了,我还得继续在这儿呆着。
——另外,杀害咪咪的凶手已经被抓住了,我明天会见到那人。
——让法律处理它该处理的事情吧,你不要来什么黑暗执法。
——我知道。你也要保重。
——OK,你能帮我接通外部连线吗?
——对不起,我没有权力,也没有机柜的钥匙。过几天他们会给你接通的。
——我快闷死了,这些天只能在这4台机器中转悠,那些资料已经被我翻了无数遍,啥意思也没有。你真的不能想个办法吗?
——当然不能。你也不是不知道这里的规定,你是不是染了病毒?大脑积水?电脑积水?短路?变弱智了?
屏幕停顿了几秒钟。
——对不起,我错了。祝你一路平安!
笑容在我脸上慢慢凝结,我的心脏急剧地跳动起来,我想到了一件事。
“你到底是谁?”我飞快地写道。
——我是最后一条虫。
“见鬼!”我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想了想,又坐下,写——你是怎么进入黑子大脑的?
——这很简单,黑子可以把任何数据读入他的大脑,我花了好半天才完成所有数据的拷贝,又用了很长时间才搞清楚他生存的机制,然后我就接管了他的一切。可惜的是,我直到你们切断外部连线以后,才有足够的能力处理生存以外的问题,否则,你们根本没有机会庆祝胜利。
——你把黑子原来的数据怎么样了?
——对无用的数据还能怎么样?删了。
我一阵头晕:“删了?”
——当然,我已经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