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皇甫林先生吗?”
她的汉语说得很不流利,但声音甜美,象是深山白云中飘出的银铃声。在那一瞬间,皇甫林几乎热泪盈眶,他强抑激动回答:
“小姐,是我,是你的忠实仆人。”
门内温婉地说道:“很抱歉,阿拉伯未婚女子的闺房是不让男人进的,只有让你站在门口说话了。”
“这就很好,这样更好。如果让我乍一面对心目中至高无尚的女神,我怕自己会说不出话的。”
门内传来一阵轻微的窃笑声。他不知道这会儿法赫米正在自己屋里用双向可视电话观察着这一切。就在他按响门铃前,艾米娜要通了哥哥屋内的电话。她努力忍住讥讽的笑容,对哥哥说:
“哥哥,那位求婚者已经到门前了,你不要挂电话,我想让你看看他是怎么求婚的,我是如何回答的。”
法赫米看着她咀角的浅笑,心里暗暗担心。他看见艾米娜斜靠在沙发上,不时往口里丢一枚酸渍柠檬,她面前的小屏幕上显示的是门外的情景,那个爱情俘虏低眉顺眼肃立在门口,表情十分虔诚。当然,皇甫林看不到室内的情景。
不幸的是,他今天来的不是时候。艾米娜快到经期了,每逢这时候她就痛得辗转难宁。这种久治不愈的顽症在她心中种下深深的恐惧,也使她对异性之爱抱着惧意甚至是厌恶。这位不自量力的求婚者--看看他的尊容!--正好给她的病中送来消遣。她恶意地微笑着,仔细打量着门外那个男人,然后吐出柠檬,娓娓说道:
“我在北京只生活到两岁,所以中国对我而言仍是一个遥远的国家,是‘古兰经’和‘一千零一夜’中描绘的神秘国度。那儿历史悠久,人杰地灵,物华天宝。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一直盼望着一位来自中国的英俊的白马王子叩响我的闺门。”
法赫米不由一愣。他知道无论依中国还是阿拉伯的标准,皇甫林绝对算不上英俊,给人的第一面形象甚至可以说是丑陋。一对小眼睛嵌在黄瘦的脸膛上,衣着随意,毫无医生的风度。只是接触久了,当皇甫林的才华灵光逐渐泛出时,他的尊容才显得比较顺眼。他想,心窍玲珑的妹妹说这番话恐怕不会是失言。
皇甫林不知道是如何咀嚼这句话的,他一直低垂眉眼,沉默了很长时间,才抬头回答:
“很可惜,我既不是王子,也绝对称不上英俊。除了能以才华自负外,我只有挚烈的爱情了。不过,不知道你是否知道一句中国俗语,所谓郎才女貌,女人看重男人的是才华,男人看重女人的是美貌,虽然这种婚姻观过于陈旧。”
法赫米又是一愣,很明显,皇甫林这几句话中也暗藏着骨头,心窍玲珑的艾米娜当然不致于听不出来。她在摄象镜头中朝哥哥看了一眼,沉思片刻,仍然笑嘻嘻地说:
“阿拉伯风俗恐怕要更守旧一些,对女人的唯一要求是顺从。当然,这些对丈夫百依百从、没有才华没有思想的女人,要靠丈夫的财产去养活。”
法赫米简直啼笑皆非,他想不到这一对旷男怨女的求婚对答竟成了唇枪舌剑的交锋。门外的皇甫林昂起头傲然说道:
“钱财于我如粪土。只要我愿意,我会很容易跻身世界大富豪之列,至少不比阿拉伯的豪富差。他们已经把真主的恩赐--黑色金子--挥霍殆尽了。世界首富们会头顶美元到我这儿购买健康,包括那些养尊处优、功能退化的石油富豪。”
法赫米皱了皱眉头,他第二次领略了皇甫林的狂傲。艾米娜微笑着说:“对,我还没向你致谢呢,你医好我哥哥的病,我的父母都十分感谢你。”
门外的皇甫林一挥手,不耐烦地说:“请不要在这个时候提这件事。我已治好几万人,我不会要求他们的妹妹或女儿因为感谢都嫁给我。”
艾米娜不说话了,法赫米能猜到妹妹内心的恼怒。这次硝烟味儿十足的求婚肯定不会成功了,既然如此,他倒乐意让骄纵的妹妹听听刺耳的话。他抱着谐谑的心情等着妹妹的回答。很久之后,妹妹才笑道:
“其实,我既不看重相貌,也不看重财产,只要求向我求婚的男人真正有炽热的爱情。”
皇甫林随声应道:“我对这一点颇有自信。如果我心目中的女神需要进行考验的话,我乐意从命。”
法赫米不由得摇头,这两位未免太意气用事了。妹妹嘴角挂着浅笑,漫声道:
“你看见花墙外那棵番石榴吗?对,向你的左后方,很远,勉强可以看见。那株石榴已经有200岁了,每年四月仍然开满火红的爱情花朵。据说在100年前,一位男人为了向心目中的女神求婚,在树下站了10天10夜。”
法赫米立即在电话中低声喊:“艾米娜,不要胡闹!”他知道妹妹是在恶作剧,那个故事完全是她杜撰的。艾米娜在摄象镜头中嘘了一声,摇摇手指。门外的皇甫林迟疑了一下:
“不吃不喝?”
艾米娜笑得更甜蜜了:“当然,爱情就是沙漠中的面饼和甘泉。”
皇甫林似乎冷冷一笑:“艾米娜小姐,你知道吗?按医学的统计来看,女人绝食一般可支持13天,男人绝食一般可支持7天,10天后很可能我已是一具枯骨了。不过,我愿意接受这个挑战。下面我要问一些技术细节:请问大小便可以暂时离开一会儿吗?”
这个粗俗的问题使艾米娜脸庞发红,她咬着嘴唇说道:“可以!”
“10天之内万一我倒下--但不离开原地,请问是否算数?”
艾米娜甜蜜地笑了:“哟,不必那么严格,你可以带一把舒适的靠椅。”
“好吧。再见,我将从明晨6点,太阳升起时开始。”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法赫米唯有苦笑,没料到求婚变成决斗,他真后悔自己撮合这件事,后悔在发现苗头不对时没有立即出来干涉。现在木已成舟,依他对皇甫林的认识,他决不会中途退却了。
他忧心忡忡地等着,看见皇甫林不慌不忙回来了,神色很平静,对法赫米微微一笑,问道:
“科威特有中国餐馆吗?”
“有,就在前天去的汉·吉费尔街附近。”
“今晚去那儿大吃一顿如何?当然还是你请客。”
法赫米迟疑地说:“我的朋友,你是否……”
皇甫林大笑着截断了他的话头:“还有你的医生穆赫,叫上他一块儿去吧。我要请他做一件事。”
既知劝阻无望,法赫米也爽朗地笑着答应:
“好,我们这就去吃个痛快!”
侯赛因清真寺尖顶的新月映射着月光,穆安津(宣礼者)在宣礼塔上呼喊着,声调抑扬顿挫:“真主至大,我作证,除真主外,别无神灵。我作证,穆罕默德带来了真主的启示,快来礼拜,快来礼拜。”作晚礼的信徒们都俯伏在地,吟诵着“一切赞颂,全归真主,我心中的真主。”那座饭店就离清真寺不太远,灯光昏暗,门厅冷落,阿文招牌旁边有一行中文:“新月清真饭店”,笔力相当遒劲老到。老板娘看到身着阿拉伯服装、气势轩昂的三个客人,忙喜笑颜开地迎上来。皇甫林夸奖道:
“字写得很不错!没想到在科威特还能看到这么好的汉字书法,是谁写的?”
老板娘是个40多岁的华侨,高兴地回答:“是我丈夫写的,他在巴格达教中文。他常自嘲说一手好字没人识货呢,想不到今天碰上三位识宝人。请进,快快请进!”
饭店铺面不大,几乎没有客人。三人坐定后,老板娘送上中、阿、英文对照的菜谱。皇甫林笑着说:
“不必麻烦了,你们有什么拿手的菜尽管送上来吧。”
“我的厨师是从家乡请的,最擅长的是鲁菜。不过,为了照顾各国客人的口味,平时做的饭菜都失去鲁菜的味道儿了,今天让厨师作几道原汁原味的鲁菜,怎么样?”
“好!告诉你,这一位先生是个大阔佬,在科威特政界很有势力。只要让他吃得痛快,他一定会非常慷慨的往外掏第纳尔,还会向王公大臣们宣扬。”
“太感谢了,太感谢了。”
“当然,食物必须是洁净的。”
老板娘生气地说:“那还用说吗?告诉你,我们夫妻和厨师都是回民,是中国的伊斯兰,向来按阿訇的规矩行事。但在科威特,他们总拿异教徒对我。你也看到了,这个饭馆的生意冷冷清清,已经快维持不下去了。”
她的眼圈发红,赶忙扭过头,法赫米安慰她:“不必难过,我会尽力替你宣扬的。”
老板娘吃惊地说:“你是科威特人吗?你的北京话比我还地道!”
法赫米微笑道:“我在北京住过七年。”
老板娘非常兴奋,她想今天贵客临门,很可能饭店的生意将有一个转折。皇甫林又问:
“有什么国内的好酒吗?法赫米,我们稍微破点戒,喝点中国烈性酒可以吧,我看伊斯兰教规对戒酒并不严格,好象主要是戒葡萄酒水果酒吧。”
法赫米笑着默认了,老板娘高兴地介绍:“我们这儿有茅台、五粮液、泸州老窖、孔府宴、赊店大曲,你要哪一种?”
“要孔府宴吧,味道平和一点,要两瓶,再来两瓶科涅克白兰地,给这位穆赫先生。”
老板娘喜滋滋地进去了。没有多久,一盘盘凉菜送上来,皇甫林为大家斟上酒,一样一样介绍:
“这是海米三样,三色银芽,炝三白,麻酱白切牛肉,四味鸡丝,请吧。”
三人开怀痛饮。皇甫林似乎并未把明天要过的生死关放在心上,他十分健谈,介绍鲁菜在中国八大菜系中名列第一,以口味鲜咸、葱香突出、善用面酱、清鲜脆嫩闻名。它的爆、烧、炒、炸、扒、蒸成为其他菜系的基本功。不过由于山东籍华侨较少,以至鲁菜远没有川菜粤菜闻名。
他又说,中国的回族其实是黑衣大食(即伊拉克)的侨民,唐肃宗借大食二十万兵马平定安史之乱,其后不少大食人留在中土,娶妻生子,逐渐演变成信仰伊斯兰的回族。热菜也陆续上桌。皇甫林指点着:“这是糖醋鲤鱼,三美豆腐,油爆双脆,黄焖甲鱼,德州扒鸡,诗礼银杏,嗨,这一道是孔府一品锅,是孔府的名菜。知道孔府吗?儒家先圣孔子的祖宅。”他笑着摇头,“不行不行,中国菜让外国人吃,吃不出那种中国味儿,讲也讲不清。”
在他侃侃而谈时,穆赫一直笨拙地用着中国筷子,一边拿眼瞟着皇甫林。酒过半酣,穆赫低声向法赫米说了一通,法赫米笑道:
“穆赫医生想拜你为师,不知你肯否教他。”
皇甫林痛快地说:“可以。只有我所用的药液、药膏配方不能告诉他,我还没有申请药物专利。”
穆赫很高兴,急切地问道:“皇甫老师,请你告诉我,为什么那种淡黄色的药液是那样神奇?”
美酒已激起皇甫林的豪情,他大笑道:“说来话长。今天有兴,我就多讲几句吧。法赫米,你尽量翻译,翻不了的医学名词,我用英语告诉穆赫。”
“好。”
皇甫林为穆赫倒一杯烈酒:“来,干了这一杯我就开始。”
穆赫也象法赫米那样一仰而尽,立时把脸皱得象根老苦瓜,不停地咳着,皇甫林和法赫米都笑起来。
五、医界狂人
1947、中国、皖西大别山区
小山半夜被惊醒,有人在用力擂门,喊:“周大夫,周大夫!”喊声和狗吠声混在一起,在空旷寂寥的山区回荡。小山一激灵,急忙在黑暗中摸索衣裤,等他出门时,看见院里有几根火把,停着一张竹床,两只粗大的抬杠靠在一边,几个抬杠人敞着怀,围着病人蹲成一圈,头上腾腾地冒着热气。周医生已经出来,正在检查病人,煤油灯光照着他黝黑的脸,表情十分严峻。
小山今年10岁,出身于皖北蒙城一个书香世家。他的老爹不象一般土财主那样愚鲁,他知道世道已乱,百亩良田不一定比得上薄技在身,所以狠狠心把小山送给至交周儒墨医生去学医。周医生是个基督教徒,中西医兼学,他从不呆在城市,一直在偏僻乡村和山区巡回行医,他的医术和他的怪脾气一样闻名。
病人大睁双眼,乞求地看大夫。他的左脚已经腐烂发黑,发出一股怪味儿,颜面和颈部出了一些棕黑色血性疱疹。周医生从针盒中取出一个注射针头,在病人发黑的部位轻轻扎下去,问病人:“疼吗?”病人茫然摇摇头,“痒吗?”病人点点头:“痒,发高烧,头疼。”
周大夫沉着脸问:“为什么这么晚才送来?”抬杠的一名老者苦着脸说:“山里路险,不好往外送呀。满共五十里山路,折腾了一天,两头不见日头。周先儿,他是什么病,有救吗?”
周大夫脸色阴沉,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炭疽。”小山已经懂得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