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屋顶上的那两根手指,他想到他的母亲,可怜的母亲……她会说什么呢?她
会怎么安慰他?他又该怎么安慰她?他把刀放到桌上,蹲了下去,抱着他那受伤
的手哭了,他无法承受这么多。哭泣震撼着他的喉咙和胸膛,眼泪模糊了他的双
眼,他在为她哭泣,那个可怜的、担惊受怕的、忧伤的亲人——他离开了她,他
离开了她……
他伤心而孤独,可就在这时,他感觉到有什么最奇怪的事发生了。他用右手
背擦了擦眼睛,看见潘特莱蒙的脑袋出现在他膝盖上。那个精灵现在变成一只猎
狼犬,抬起头,用忧伤温柔的目光凝视着他,然后他轻柔地、不停地舔着那只受
伤的手,又把他的头栖息在威尔的膝盖上。
威尔并不知道莱拉世界的禁忌:一个人不可以触摸别人的精灵。如果他以前
没有碰过潘特莱蒙的话,那他也是因为出于礼貌与他保持距离,而并非知道达一
点。莱拉则非常惊讶。她的精灵出于自己的意愿做完了他要做的,变成一只小小
的飞蛾,扇动翅膀飞回到她的肩头。老头很好奇地看着,但没有显出难以置信的
样子,他以前也见过精灵,他也去过别的世界旅行。
潘特莱蒙的举动起了作用,威尔艰难地咽了咽唾沫,又站了起来,擦去眼中
的泪水。
“好吧,”他说,“我再试试。告诉我怎么做。”
这一次他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按贾科姆·帕拉迪西说的去做,他咬紧牙关,
身体因为用尽全力而颤抖着,浑身是汗。莱拉迫不及待地想打断他,因为她了解
这个过程,马隆博士也了解,还有那个诗人济慈,不管他是什么人,他也了解,
他们都知道欲速则不达的道理,但她双手紧握,努力让自己一言不发。
“停下,”老人和蔼地说,“放松,别强迫。这是魔法神刀,不是沉重的宝
剑。你握得太紧了,放松你的手指。让你的意念沿着你的手臂漫游,到手腕,然
后进入刀把,再到刀身。别着急,慢慢来,别强迫它,仅仅是漫游,然后来到刀
尖,来到这把刀最锋利的地方,你就会与刀尖合为一体。现在开始,去那儿感受
一下,然后再回来。”
威尔又试了试。莱拉能看出他身体的紧张,看见他下巴的动作,她发现有一
种意志从那里出现,平静、放松、明确。这意志是威尔自己的——或者,也许是
他的精灵的。他该多想有一个精灵啊!那种孤独……难怪他会哭,潘特莱蒙那么
做是对的,尽管她对此感到很奇怪。她向她钟爱的精灵伸出手,他现在变成了一
只貂,他扑向她的膝盖。
威尔的身体停止了颤抖,他们一起注视着他。他并没有松懈,他现在用另一
种方式来集中注意力,那把刀看上去也不一样了。也许是因为刀身云雾般的色彩,
也许是因为威尔拿刀时那种自然的方式,他和刀尖一起做出的那些动作不再漫无
目的,而是果断坚定。他用这种方式感觉着,然后他转动小刀,用银白色的一侧
感觉着,这时他似乎发现空气中有一些细微的突出。
“这是什么?是它吗?”他声音嘶哑地问。
“是的,别强迫。现在回来吧,回到你自己。”
在莱拉的想像中,她看见威尔的灵魂沿着刀身、他的手和胳臂向上飞回了他
的心。他退后一步,垂下手,眨了眨眼睛。
“我觉得那儿有什么东西,”他对贾科姆·帕拉迪西说,“这把刀先是在空
气中划过,然后我就感觉到……”
“好,现在再做一次。这一次,当你感觉到的时候,让刀沿着它滑进去,来
砍一刀。别犹豫,也别吃惊,别把刀掉下来。”
威尔得蹲下去,深呼吸几下,再把左手放在另一只胳臂下,然后他才能继续,
但他很专心。几秒钟后,他又站了起来,把刀举在面前。
这一次容易多了。只要他感觉过它一次,下一次他就知道该寻找什么,这次
不到一分钟他就感觉到了那个奇怪的小突起,这就像用解剖刀的刀尖仔细探寻两
个针脚间的切口一样。他碰了碰它,又退回来,然后又碰了碰它加以确定,再然
后,他按照老人说的去做,用银白色的刀刃削了一刀。
贾科姆·帕拉迪西事先提醒他别吃惊是明智的,他小心地握住刀,把它放在
桌子上,然后才表示出惊讶。莱拉早已站起身来,她目瞪口呆,因为在这个灰扑
扑的小房间的正中央,出现了一个窗口,和角树下的那个窗口一模一样:半空中
的一个缺口,透过它他们可以看见另外一个世界。
因为他们身处高塔,他们在牛津北部的高空,下面是一片墓地,可以回头看
到整个城市,在他们前面不远处就是那排角树,还有房子、树、马路,还有远处
的高塔和城市里的尖顶建筑。
如果不是他们见过第一个窗口,他们会以为这是某种光的魔术。只不过,那
不仅是光,还有空气进来,他们能闻到汽车的汽油味,而这在喜鹊城是没有的。
潘特莱蒙变成一只小麻雀飞了过去,他在开阔的半空中很高兴,还抓住了一只小
昆虫,然后才又飞回到莱拉的肩膀上。
贾科姆·帕拉迪西带着好奇和悲伤的微笑注视着他,然后说道:“打开就到
此为止了,现在你得学会如何关上。”
莱拉往后站了站,给威尔让出地方,老头站到他身边。
“这要用你的手指,”他说,“一只手就可以了。感觉它的边缘,就像你刚
才开始时,感觉那把小刀一样。除非你把灵魂集中在指尖,否则你发现不了它。
你要非常轻柔地去接触它,不停地感觉它,直到你找到边缘为止。然后你再把它
夹上,合起来,就是这样。试试吧。”
但威尔在颤抖,他明白要使意识达到某种微妙的平衡,但他却无法集中注意
力,他越来越恼火,莱拉看出来是怎么回事。
她站起来,拉着威尔的右胳臂说道:“听着,威尔,坐下,我来告诉你该怎
么做。你先坐下歇一会儿,因为你的手很疼,这分散了你的注意力,这是肯定的。
过一会儿就好了。”
老头先是举起了双手,然后又改变了主意,他耸耸肩,又坐了下来。
威尔坐下来,看着莱拉,“我做错什么了?”他问道。
他浑身血迹斑斑,颤抖着,眼神疯狂。他紧张到了极点:他咬着牙,脚敲打
着地面,呼吸急促。
“是因为你的伤口,”她说,“你什么都没做错,你做得对,但你的手让你
无法集中注意力。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办法,除非,也许你可以试试不要排斥
它。”
“你的意思是什么?”
“哦,你脑中同时在做两件事,你想忽视疼痛,又想关上那个窗口。我想起
有一次我在特别害怕的时候阅读真理仪,也许那时候我已经习惯了,我不知道,
但我读它的时候还是一直害怕。你就放松心情,心想,是的,它的确很疼,我知
道。但别试图去排斥它。”
他闭了闭眼睛,呼吸放缓了一些。
“好吧,”他说,“我来试一试。”
这次就容易多了。他感觉着边缘,结果他一分钟之内就找到了它,他按贾科
姆·帕拉迪西说的去做:把边缘捏合起来。这是最容易做的事。他感到一种短暂
的、平静的快乐,于是那个窗口不见了,另一个世界关上了。
老人递给他一个皮鞘,镶着坚硬的牛角,还有系刀的扣子,因为刀刃最轻微
的移动都会割开最厚的皮革。威尔用笨拙的手把刀放进刀鞘,尽可能紧紧地扣上。
“这应该是一个神圣的时刻,”贾科姆·帕拉迪西说,“如果我们有几个星
期的时间,我会跟你讲这把魔法神刀的故事,还有天使之塔的协会,还有这个腐
败草率的世界令人悲哀的历史。妖怪是我们的错,也只能是我们的错。它们的出
现因为我的前任们,炼金术士、哲学家、博学的人们,他们对物质最深层的本质
进行研究和探索,他们对把最微小的物质的粒子聚合起来的纽带很好奇。你知道
我说的纽带吗?结合物质的东西?
“这是一个重商的社会,一个充满商人和银行家的社会。我们以为我们了解
债券(”债券“和”绷带“的英文是一个词,都是bond),我们以为债券可以转
让,可以买卖和交换……但是关于这些纽带,我们却错了,我们解开了它们,我
们把妖怪放了进来。”
威尔问道:“妖怪是从哪儿来的?那排树的下面为什么会有那个窗口呢?我
们第一次就是从那里过来的。这个世界上还有其他的窗口吗?”
“妖怪从哪儿来是一个谜——从另一个世界,从某个黑暗的空间……谁知道
呢?问题是它们在这儿毁掉了我们。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的窗口吗?是的,有一
些,因为持刀者有时候因为粗心或是遗忘,来不及把应该关上的窗口关好。你来
时的那个窗口,角树下面那个……是我自己一时糊涂留在那儿的。我害怕一个人,
我原本想把他引到这个城市,让他成为妖怪的牺牲品。但我觉得他太聪明了,这
个把戏不会引他上钩的。他想要那把刀。求求你,千万别让他拿到。”
威尔和莱拉交换了一下眼神。
“那好,”老头说完摊开双手,“我能做的就是把刀传给你,告诉你怎么使
用,这我已经做到了。我还要告诉你协会衰落前的旧规矩,第一,千万不要打开
窗口后忘了关上;第二,永远不要让别人使用这把刀,它只是你一个人的;第三,
永远不要为了卑鄙的目的使用它;第四,保守这个秘密。如果还有其他规矩的话,
那我已经忘了,但如果我忘记它们的话,那是因为那些并不重要。你有了这把刀,
你就是持刀者,你不该再是一个孩子了。我们的世界一片混乱,但持刀者的标志
是不会错的,虽然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现在走吧,我很快就会死的,因为我
知道哪里有毒药,我不想等到妖怪进来,这把刀一离开它们就会来。走吧。”
“但,帕拉迪西先生——”莱拉开口道。
但他摇摇头,继续说道:“没有时间了。你们来这儿是有目的的,也许你们
还不知道目的是什么,但带你们来的天使知道。走吧,你很勇敢,你的朋友也很
聪明,你也拥有了这把刀,走吧。”
“你不会真的毒死你自己吧?”莱拉忧伤地问道。
“走吧。”威尔说。
“你指的那些天使是什么意思?”她继续问。
威尔拽着她的袖子。
“走吧,”他又说道,“我们得走了。谢谢你,帕拉迪西先生。”
他伸出血迹斑斑、沾满灰尘的右手,老头轻轻地握了握,他也握了握莱拉的
手,对潘特莱蒙点了点头,潘特莱蒙垂下他的貂脑袋致意。
威尔捏着皮鞘里的刀,他领着路,走下宽阔黑暗的楼梯,来到塔外。小广场
里阳光强烈,一片寂静。莱拉十分警惕地观察着周围,但街上空无一人。还是别
把她看到的事情告诉威尔了,免得他担忧,需要担忧的事情本来就已经够多的了。
她带他离开她曾见到那些孩子的那条街时,遇难的图利奥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着,
像死了一样。
“我希望——”当他们快要离开广场时,莱拉站住了,回头仰视着,她说,
“太可怕了,想到……他的牙都碎了,眼睛也快瞎了……他现在会喝毒药自杀的,
我希望——”
她的眼泪就要夺眶而出。
“嘘,”威尔说,“他不会难受的。他就是睡着了,这总比遇见妖怪好,这
是他说的。”
“我们该怎么办呢,威尔?”她说,“我们该怎么办?你受了这么重的伤,
还有那个可怜的老头……我恨这个地方,我真恨它,我真想一把火把这儿都烧光。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哦,”他说,“那好办,我们得把真理仪拿回来,我们只能去偷了。这就
是我们要做的事情。”
九、妙手神偷
他们先去了小饭馆,休息了一会儿,换了衣服。很明显威尔浑身血迹哪儿也
不能去。从商店拿走东西的那种负罪感也过去了,于是他拿了整套的衣服和鞋子,
莱拉自告奋勇要帮忙,她帮他放哨,防备别的孩子,然后把衣服拿回小饭馆。
莱拉烧了些热水,威尔把热水提到浴室,他脱掉衣服,准备从头到脚洗个澡。
他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丝毫没有减轻,但至少伤口很整齐,他领略了那把刀的
威力后,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比那把刀切得更整齐的伤口了。他原先手指的位置
在不停地流血。他看着伤口,感到恶心,心跳加快,这使他的伤口流血更多。他
坐在浴盆边沿,闭上眼睛,深呼吸了好几次。
过了不久他觉得平静多了,开始洗澡。他尽力地洗,然后用那块很快被血染
红的毛巾擦千自己。他穿上新衣服,努力不让它们沾上血迹。
“你得再用绷带包扎一下我的伤口,”他对莱拉说,“只要能止血,我不在
乎你把它扎得多紧。”
她撕开床单,一圈一圈地尽可能把伤口包紧。他咬着牙,但他却没法忍住眼
泪。他一言不发地抹掉眼泪,她则什么话也没说。
她包扎好以后,他说:“谢谢你。”然后他又说:“听着,万一我们不能回
到这儿,我想让你在背包里帮我带点东西,只是一些信。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读这
些信。”
他去卧室拿出那个绿色的皮文具盒,把那些航空信的信纸递给了她。
“我不会读的,除非——”
“我不会在意的,否则我不会这么说。”
她把信纸叠起来。他在床上躺了下来,把猫推到一边,然后就睡着了。
那天很晚以后,威尔和莱拉蹲在一条小巷里,小巷旁边就是查尔斯爵士花园
的灌木丛,被树阴遮挡着。在喜鹊城的这一边,他们置身于一个长满草的庭院里,
庭院中央是一幢古色古香的别墅,在月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他们花了很长时间
才接近了查尔斯爵士的家,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喜鹊城里走着,不时停下来砍出
一个窗口看看他们在威尔的世界的什么地方,一旦知道方位后他们就很快关上那
些窗口。
在不远处,那只花斑猫跟在他们身后。他们把她从扔石块的小孩那里救出后,
她好好睡了一觉,现在她醒了,不愿意离开他们,她好像认为不管是什么地方,
只要他们在,她就是安全的。威尔并不知道这一切,他脑中要想的事情很多,他
没有想这只猫,他忽略了她。现在他越来越熟悉那把刀,也更加确信驾驭它的能
力。但他的伤口比以前更疼,带着一种深深的、无休无止的刺痛。他起床后莱拉
重新为他包扎的绷带早就被血浸透了。
他在离那栋白得发亮的别墅不远处的空中砍出一个窗口,他们从那儿来到海
丁顿那条安静的小巷里,研究怎样才能准确无误地到达查尔斯爵士存放真理仪的
书房。两盏泛光灯照亮了他的花园,房子正面的窗户里有灯光,而不是在书房。
这一侧只有月光照耀着,书房的窗户漆黑一片。
小巷横穿树林,另一头通往一条没有灯光的马路。小偷通常更容易不为人注
意地从灌木丛进入花园,尽管查尔斯爵士的房子四周围着坚硬高大的铁栏杆,高
度是威尔身高的两倍,顶端安着尖刺。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