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利侧过身来走近一步:“吓死我了。”
“现在能有什么东西吓着你?”
“百科全书知道得太多了。”
“这有什么可怕的?他知道的事情,我们也全都知道。”麦肯齐说,“你应该想到这一点,对于一个很平庸的大脑,体用不着这样大惊小怪,除非你发现了什么惊人的秘密。”
“你这样说是不公平的。”内利说,“我知道我将发现一些很平常的知识。我发现他可能知道的事情,他知道了,但是我还发现他不可能知道的事情,他也知道了。”
“是关于我们的?”
“不,是关于其他地方的。除了地球和这个行星以外,地球人还没有到过的其他地方。至于百科全书不可能知道、但又确实知道了的事情,地球人光靠个人的力量和智慧是不可能知道的。同样地,百科全书仅凭他个人的力量和智慧也是不可能知道的。”
“比如?”
“比如他知道数学方程式,但是他知道的数学方程式和我们知道的截然不同。”内利说,“如果他一辈子都是住在这里的,那么他也不可能知道。这些方程式你不可能知道,除非你懂得很多关于空间和时间方面的知识,但是这些空间和时间方面的知识地球人目前还一无所知。”
麦肯齐从烟丝袋里摸出烟丝,填进烟斗里,点燃吸着。
“内利,你认为这个百科全书有可能读过其他人的大脑吗?我是说除地球人以外的其他外星人的大脑?可能从前有其他外星人曾经到过这个行星。”
“不排除这种可能性。”内利说,“他们可能在很久、很久以前到过这个行星。如果是这样,那么百科全书的年纪一定很大,当然他也一定能长生不死。至少在他还没有掌握宇宙的全部知识以前,他是不会老死的。不过在我看来,如果他掌握了宇宙的全部知识,他的生命便也去了意义,他也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麦肯齐咬着烟斗柄。“他一定能!”他说,“我是说他一定能长生不死。植物的生理并发症是很少见的,不像动物那样常见。如果保养得当,从理论上讲植物是能长生不死的。”
这时,草地上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麦肯齐背靠在地车上,继续抽烟,内利退后几步,蹲坐下来。
百科全书摇摇摆摆地从草地上走来,星光映照在他甲壳似的背上。他闷声不响地走到地车旁,同他们聚在一起,然后他把主根插进地里,给自己弄点晚饭吃。
“你想和我们一起到地球上去,对此我完全能理解。”麦肯齐没话找话地说。
百科全书的回答是经过字斟句酌的,很切题而又很简洁,就好像他钻进了麦肯齐的大脑深处。“我想我应该去。你们的种族实在很有趣。”
同他这种东西交谈,简直是活受罪,麦肯齐对自己说。当你知道这个东西一直在读你的大脑时,你还能若无其事地、随随便便地聊天聊下去吗?同他谈话,你会发现你说话的声音根本就来不及跟上他的那种损人利己的思想。
“你认为我们怎么样?”他问道,问题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这是一个傻得不能再傻的问题。
“我对你们还缺乏了解。”百科全书声称,“你们创造假的生命,而在这个行星上我们的生命历来就是自然的。你们所能掌握的每种力量,你们都使之服从于你们的意志。你们制造东西,使之为你们服务。所以你们给我的头一个印象就是你们是我们的潜在的、危险的敌人。”
“我想我是自讨没趣。”麦肯齐说。
“很抱歉,我使你不高兴了。”
“没关系。”麦肯齐说。
“你们遇到的唯一麻烦,”百科全书说,“就是你们不知道你们正往哪里去。”
“这就有了很多乐趣。”麦肯齐对他说,“听着,要是我们知道我们正往哪里去,我们就不会有冒险,也就不会有冒险的经历。我们不想知道下一步将发生什么事,但是当我们走到下一步时,我们便会发现到处都有新的意外在等待着我们。”
“如果你们知道你们正往哪里去,对你们是会有好处的。”
百科全书坚持己见。
麦肯齐在靴子跟上敲了敲烟斗。把里面的烟灰倒出来,然后再把地上发亮的灰烬踩灭。
“这么说你已经给我们盖棺论定了。”他说。
“不。”百科全书说,“我谈的只不过是第一印象。”
在朦胧的黎明里,音乐树看上去就像灰色的幽灵一样在扭动。乐队指挥蹲在指挥台上,他们看上去就如同是黑色的小魔鬼。还有几个指挥躺在了指挥台上,他们睡着了。即使地球人来访,他们也不愿从他们的好梦中醒来。
韦德带路,向着奥尔德的指挥台走去。德尔伯特骑在史密斯的脖子上,一只类似爪子的手紧紧地抓住史密斯的头发,生怕掉下去。百科全书摇摇摆摆地尾随在这伙地球人的后面。
音乐谷嗡嗡地响了起来,一种很不正常的声音在音乐谷里泛滥开来。这种声音像是来自土墩上的许多小人儿。麦肯齐忽然意识到音乐谷今天很反常,像是有什么阴谋。这种想法不由得使他心里发毛,就连他脖子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这种声音嘈杂紊乱,它没有基调,也没有节奏,根本就昕不出它要表达什么样的思想。其实这种声音是由音乐树上的小生灵发出的。小生灵们正在唠唠叨叨、喋喋不休地闲聊着。指挥们好像也在闲聊。
黄色的悬崖高耸入云,就如卫兵守卫着音乐谷。一条小路通向一座大陡坡。在坡顶上,在黎明的微光中,铲运车的轮廓忽隐忽现,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只叉开腿站立着的甲壳虫。
奥尔德从指挥台上站起来迎接他们,他看上去很猥琐,像个侏儒,腿上的关节似乎多出了几节。
地球人代表团蹲坐在地上。德尔伯特还照样骑在史密斯的脖子上。他不住地朝奥尔德挤眉弄眼。
大家先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麦肯齐大大咧咧地对奥尔德说:“我们救出了德尔伯特,并把他给你送了回来。”
奥尔德皱起眉头,露出厌恶的表情,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们并不想要他回来。”
麦肯齐非常惊讶。“他是你们中的一员……我们历经艰难和险阻才把他救了——”
“他是个讨厌的家伙。”奥尔德说,“他丢人现眼。他是个惹是生非的家伙,他老是想着玩新花样。”
“你自己没水平。”德尔伯特的思想传送了出去,“你墨守成规,因循旧习。你喜欢兜售陈腐的作品;而每当我想尝试具有新意的东西时,你就对我大发雷霆。”
“你看看,”奥尔德对麦肯齐说,“他像什么样子?”
“嗯,唔,”麦肯齐说,“可是,有时候新思想有新思想的价值,也许他是要——”
奥尔德用手指着韦德谴责道:“他本来是不坏的,你来了,像孤魂野鬼似地在这里游荡,他接受了你的思想,也就是说你毒害了他的心灵,你使他变坏了。你对音乐的观念是愚蠢的,你——”奥尔德被彻底地激怒了,他喘息着.然后又接着说,“你为什么来?我们又没有请你来,你为什么要管闲事呢?”
韦德胡子下的那张脸涨得通红,好像他马上就要中风了。
“我这辈子还从没有被人这样侮辱过。”他怒吼道,一面用拳头捶着自己的胸脯,“在地球上的时候,我曾写出过不朽的交响乐。我向来不赞成无意义的音乐,我从来不——”
“爬回到你的洞里去!”
德尔伯特对着奥尔德尖叫道,“你这个家伙对音乐的见解肤浅得很,可以说,你根本就不懂得音乐。你的思想一成不变,你指挥的音乐,天天都是一个调子。你缺乏新的观念,你从不接受新的思想。我告诉你,你这是在作茧自缚。”
奥尔德发怒了,他的拳头举过头顶,不住地挥舞着,同时跺着脚。“你竟敢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尖叫道,“以前这里还从来没有人敢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来。”
整个音乐谷都在大吵大嚷,愤怒的声音,讥讽的声音,不断地发生冲突,不住地进发出喧嚣。
“别吵了!”麦肯齐喊道,“你们全给我住嘴!”
韦德呼出了一口气,紫红色的脸稍微淡了一点。奥尔德重新蹲下坐好。他收起拳头,努力使自己看上去镇静自若,喧嚣声也变成了低语。
“你能肯定这样做了吗?”麦肯齐问奥尔德,“你能肯定不想要德尔伯特回去了吗?”
“先生,”奥尔德说,“当他在音乐谷时,我们就没有过一天的安宁日子。然而昨天,当他不在的时候,我们发现我们过得很幸福。”
其他的乐队指挥也表示赞同,他们的低语声响了起来,似乎要强调奥尔德说的话是完全正确的。
“还有其他几个人,我也想要摆脱他们。”奥尔德说。
从音乐谷的另一面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喧哗,听声音像是有人在大声嘲笑。
“你看,”奥尔德板着脸严肃地看着麦肯齐,“这成何体统?你看看!与我作对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因为……因为……”
他眼睛盯着韦德,却一时想不起来说什么。他小心地蹲下去,重新使脸色平静下来。
“要是同我作对的人不在音乐谷的话,”他说,“我们便能安居乐业。但是事实上,这少数几个人使我们整天不得安宁。
他们老是吵吵闹闹,害得我们精力集中不起来,音乐演奏不下去。总之,他们妨碍了我们的日常生活,使我们不能做我们想要做的事情。”
麦肯齐把帽子向脑后推推,搔了搔头皮。
“奥尔德,”他说,“你敢说你们现在已经到了非得清理成员不可的地步了吗?”
“我希望。”奥尔德说,“你也许能从我们手里把他们带走。”
“从你们手里把他们带走?简直是太棒了!”史密斯高声喊道,“我说我们会带他们走的!我们会的!而且是多多益——”
麦肯齐用胳膊肘捅了捅他的胁骨,同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史密斯赶紧住口,没有再吱声。麦肯齐板着脸尽量克制着内心的激动和喜悦。
“你不能带走这些树。”内利冷冷地说,“这是违法的。”
麦肯齐倒吸了一口凉气:“违法?”
“当然违法,我是说违反规定,公司有规定。难道你不知道?大概你从来就没有费心学习过规定。啊,这才像你的为人。
你从不关心你应该承担的义务。”
“内利!”史密斯凶狠地说,“这你就不懂了。我想我们有义务帮助奥尔德解决他们的问题。”
“但这是违法的!”内利尖叫道。
“我知道。”麦肯齐说,“《员工守则》上有一章是讲‘同地球以外的生命建立关系’,这一章中的第三十四节有一句话是这样讲的:‘本公司的任何成员都不得干预另一个种族的内部事务,不论这种内部事务演变到何种地步。均不得干预。’”
“对,就是这一条。”内利说,心中欢喜起来,“如果你带走几棵音乐树,你就介入了一场内部纠纷,而这种内部纠纷同你没有任何的关系,你根本就无权过问。”
麦肯齐拍着巴掌对奥尔德说:“你看,我们不能帮你的忙。”
“我们允许你们独家经营我们的音乐,我们给你们垄断我们音乐的权力。”奥尔德诱惑道,“我们有什么作品问世,就赶紧通知你们。我们不让格鲁姆人知道,我们保证我们的价格合理、公道。”
内利摇摇头。“不行!”
臭尔德进一步说道:“我们只要一斗半的化肥,不要二斗了。”
“不行!”内利说道。
“就这样说定了。”麦肯齐发话道,“请你把那几个同你作对的人指出来,我们带他们走。”
“但是内利说不行,”奥尔德说道,。而你又说行,我真是不知道该听谁的。”
“我们会管好内利的。”史密斯严肃地对他说。
“你们不能带走这些树。”内利说,“我不会让你们带走他们的。我说得出就做得到。”
“用不着理她。”麦肯齐说,“请把你想摆脱的那几十人指出来。”
奥尔德一本正经地说:“你将把幸福带给我们。”
麦肯齐站起来,四处看看,他问:“百科全书在哪儿?”
“他刚才走掉了,”史密斯说,“回到地车那儿去了。”
麦肯齐看到了他,他正在路上飞快地跑着。这条路通向山顶。
一切都颠倒了!一切都发狂了!
麦肯齐想回到铲运车上去,走在路上,他觉得事情是颠倒过来了。他知道这不是梦。但是他还是想捏自己一把,看看是不是在做梦。
他曾经希望过——仅仅是希望而已——当他把被盗走的音乐树送回来时,他能避免一场残酷的战争。一场抵抗地球人的全面战争。但是,当他来到这里时,他不但没有受到战争的威胁,相反,还有更多的音乐树送给他。而且条件之优惠,价格之低廉,使他不由自主地要接受下来。
不对头。麦肯齐对自己说,这件事是太不对头了,简直是荒谬绝伦。但是他又不能正确地说出什么地方不对头。
不必担忧,他对自己说。现在要做的事就是要拿到那些树,并在奥尔德和其他人还没有改变主意以前就把这些树运出去。
“真滑稽。”他身后的韦德说。
“可不是吗?”麦肯齐说,“这里的一切都很滑稽。”
“我是说那些树。”韦德说,“我敢发誓德尔伯特所说的话是正确的,当然所有其他人也都正确。但是滑稽的是那一小撮捣乱分子演奏的音乐和其他小生灵演奏的音乐是一样的。演奏中要是有什么不同,比方说,风格上的不同,我有把握说,我能昕出来。”
麦肯齐转过身来,一把抓住韦德的手臂。“你是说这一小撮捣乱分子并投有捣乱过,也没有演砸过?也就是说德尔伯特的演奏和其他小生灵的演奏是一样的,没有什么不同?”
韦德点点头。
“你们在瞎说,”德尔伯特骑在史密斯的脖子上,居高临下地说,“我是不愿像其他人那样演奏,我有我的风格。我喜欢标新立异,我的音乐是我幻想的结晶,它有哭腔,有笑意,有狂喊,有低语。它旋律优美,意味无穷。所以我的音乐一出现,就最先被录制。如果我的音乐能传播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我就会感到无比的幸福。”
“你这些话都是从哪里学来的?”麦肯齐板着脸问,“我怎么以前就没有听刭过呢?”
“我全是从他那里学来的。”德尔伯特一面说一面指点着韦德。
“其实我也是看来的。”他喘息着说,“我是从《流行音乐》这本书上看来的。这本书详细介绍了20世纪的流行音乐,我对书上的有些话印象特别深刻,所以我就把那些话记住了。”
史密斯收拢嘴巴,无声地嘘了几下。“这么说,他是从你这里学来的,他读你的大脑,从而学到了这些屁话。他用的方法倒是和百科全书所使用的相同,只不过没有他的那么先进。”
“他缺乏百科全书的那种辨别能力。”麦肯齐解释道,“他辨别不出他读到的知识哪些是属于现在的,哪些是属于过去的。”
“我要拧断他的脖子。”韦德吓唬道。
“你们不要碰他。”麦肯齐烦燥地说,“这笔买卖将把我们搞臭。但是这也值得,毕竟有7棵音乐树弄到手了,所以管他是心狠手辣,还是巧取豪夺,我都要做成这笔生意。”
“你们听我说,伙计们,”内利说,“我希望你们不要做这笔生意。”
麦肯齐皱起眉头。“内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