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呆呆地看着小朔的小坟,仍是低声地说:“不怪乡亲们,都是小雪,才惹出这事来的。”
陈靖仇一阵语塞。村长他们虽然无礼,但想想村里的惨剧,亦可以理解。他道:“那,小雪,你以后去哪里?”
小雪仍是呆呆地站着:“我也不知道。陈公子,谢谢你救了我。”
看着她那楚楚可怜的模样,陈靖仇心里极不好受。他想了想,说道:“要不,小雪,你和我一块儿走吧。等救出师父,我求他老人家收下你。”
小雪抬起头,看着陈靖仇:“陈公子,我是个不祥之身,你……你真的愿意收留我?”
陈靖仇气急,抓住她的肩头晃了晃,说:“小雪,你不是不祥之身,你是个善良的女孩子,是我学艺不精,才会害了你的。要怪,就怪我吧。”
小雪的眼里滚落了两滴泪珠,突然扑在陈靖仇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过桥时,村里人见到小雪,都如同见到妖怪一般,纷纷将窗户都掩上了。走过了桥,小雪又回头看着村里,喃喃地说:“月河村,小朔,贺老板,还有村长,再见了。”
说是再见,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吧。陈靖仇心头一阵茫然,只是道:“小雪,走吧。”
第四章
“两位客官,前面就是雷夏泽了。”
船尾的船家停下摇橹,指点着前面说着。陈靖仇闻声钻出了船舱,道:“前面就是?”
“是啊。”
陈靖仇扶着小雪在码头下了船,已是夕阳在山,映得满天俱红。放眼望去,只见春树一带,真如画图一般。陈靖仇兴致顿起,道:“小雪,你看,这就是雷夏泽了。当年楚王巡狩八泽,我还以为是片蛮荒之地呢,原来是这么青山绿水,公山师伯真会挑地方。”说着晃了晃脑袋说,“雷泽昔经渔,说的想必就是这儿了。”
这一路而来,小雪一直沉默不语,忧色忡忡。陈靖仇知道她心中仍在难过,一路上不住地跟她说些书上看来的故事,还教她识字,现在总算偶有笑意。他虽然跟随师父勤修鬼谷秘术,其实最喜欢的还是诗赋。当初在师父跟前,连看书都要偷偷摸摸地像做贼一样,现在总算可以无所顾忌了。见陈靖仇摇头晃脑的模样,小雪掩口道:“陈公子还会作诗?”
陈靖仇脸一红,道:“这是庾子山的诗。”他虽然爱读诗赋,但自觉尚非斲轮老手,不敢胡诌。要是把庾子山的诗句据为己有,在小雪跟前还能瞒得过去,要是被文人墨客听到了,只怕非被啐个满头包不可。
小雪道:“反正陈公子你本事很大,又会作诗,真了不起。你公山师伯也会作诗吗?”
陈靖仇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他心想:师父早年还有诗集,但后来最讨厌我读诗。公山师伯要是和师父早先一样,还能说说,千万不要和后来的师父一样。他听小雪说自己“了不起”,虽然得意,却也觉得受之有愧,便说:“走吧,早点找到公山师伯才是。”
雷夏泽当年是楚王巡守八泽之一,是狩猎的所在,但那是千年前的事了,现在也已成了个小小的集镇。陈靖仇和小雪两人到了镇子上,向人打听公山师伯,但问来问去,竟没有一个人知道,反而反问陈靖仇说这公山师伯长什么样。陈靖仇还是很小的时候见过公山师伯一次,现在早忘了个干净,哪里还能说得上来。问了一阵,见漫无头绪,肚子也有点饿了,陈靖仇见前面有家小铺,便说:“小雪,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吧。”
一进小铺,小雪看到大门口的大酒缸和笼屉,布置依稀有月河村贺家老店的影子,脸上就升起了一片阴影。陈靖仇心知她又想起了前事,便大声道:“店家,点菜!”
一个肩头搭着汗巾的小二应声过来道:“两位客官,要些什么?”
陈靖仇叫了几个菜,小二正要下去,他顺口道:“小二哥,向你打听个事。”
小二道:“公子请说吧。”
“请问你知不知道此间有个姓公山的老先生?”
陈靖仇也只是随便问问。在镇上问了好多人,都不知道公山师伯的下落,他早已不抱希望。谁知这小二却展颜道:“公子是问铁老先生吧?”
陈靖仇一怔:“我要找的是位姓公山的人。”
小二想也没想便道:“是啊。前几年铁老先生跟一个客人来店里吃饭,我上菜时听铁老先生正在说‘公山铁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那时才知道铁老先生姓公山。这姓很稀见,我忘不了。”
陈靖仇没想到居然在这儿打听到了公山师伯的下落,兴奋之极,站起来道:“小二哥,快告诉我铁老先生住哪儿?”
小二道:“不远,出了镇往西走,有个小渔村,村北种了不少大榆树,铁老先生的家就在那边一间小屋里,很好找,只不过榆树林里不太好走。公子还吃饭吗?”他见陈靖仇似乎有不吃饭马上就要走的意思,一笔生意到嘴了又要泡汤,多少有点不情不愿。陈靖仇心想:反正已经打听到了公山师伯的下落,现在肚子饿了,吃饱了再去也行,便说:“好吧,小二哥请快点上菜。”
小二应了一声,便去了。边上一桌有个客人听到了他和小二的对话,这人是个生得矮矮胖胖,行商打扮的中年人,走了过来向陈靖仇拱了拱手道:“公子请了。”
陈靖仇不认得这中年人,但对方行礼,他也还了一礼道:“大叔好。小姓陈,这个是舍妹小雪,请问大叔有何贵干?”
这中年人面似一个富家翁,身上的衣服倒也朴素,背上背了个褡裢。他满面春风地道:“原来是陈公子,小老儿姓墨,贱名砚农。”
陈靖仇心道:原来是墨翟后人啊,现在这姓倒也少了。师父说过,别人报了名不管听没听过都要说久仰的。便也拱手道:“原来是墨先生,久仰久仰。”
墨砚农“哈哈”一笑道:“陈公子也是要去拜见公山先生吗?在下与公山先生乃是故交,正要前去赴约,不知陈公子与公山先生如何称呼?”
陈靖仇道:“公山先生是敝师伯。”
墨砚农动容道:“原来陈公子乃是名门高徒,久仰久仰。既然不期而遇,不如一块儿喝一杯吧,也好结伴而行。”
陈靖仇见他虽是行商打扮,长得貌不惊人,名字倒也清雅,又是一团和气,谈吐倒甚是斯文,不觉有了几分好感,便道:“这个有点不好意思吧。”
墨砚农又是“哈哈”一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陈小兄弟英风侠骨,小老儿一见便大为心折。相逢便是有缘,有何不好意思?我还多叫了几个菜,反正吃不完。”他脸上的笑容更加亲热,称呼也转成了“小兄弟”。
陈靖仇见墨砚农桌上还真放了好几个菜,心想:师父虽然说过不可过于轻信,不过这墨先生看样子不是坏人,他又认识公山师伯,一块儿坐坐想必没事吧?便道:“既然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陈靖仇和小雪刚坐过去,小二已端上了酒菜。墨砚农谈锋甚健,吐属清雅,而让人更想不到的是肚子里居然很有墨水,不枉了这个姓氏。说起“公山”这个姓,他说此姓出自西周,来源极古。后来大多简为“公”姓,复姓公山的已非常少见。陈靖仇本来就好读书,听他说来大长见识,更觉投机,再与墨砚农说些诗赋,墨砚农却也很有见解,说古今诗人,屈子灵均以降,当以曹子建、庾子山这二子为最。庾子山的诗是陈靖仇最爱读的,更是说得入港。酒足饭饱,墨砚农抢着要付账,把陈靖仇的饭钱也一块儿付了。付完账,他说要去方便一下,让陈靖仇和小雪先等一等,一块儿去拜见公山先生。陈靖仇也不以为意,点头答应。
等墨砚农一离开,小雪轻声道:“陈公子,这墨先生你以前听说过吗?”
陈靖仇道:“没有啊,今天是第一次遇到。怎么了?”
小雪犹豫了一下,只是道:“没什么。只是,陈公子,你别太相信他了,我觉得他身上有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那个河……妖怪一样。”
陈靖仇吓了一跳,道:“他是妖怪?”
“不是完全一样,但有像的地方。”
陈靖仇想了想,又笑了起来:“你也太多心了,他肯定不是妖物。”
如果是妖物,怀中的符鬼应该会有反应。但刚才和墨砚农同桌吃饭,符鬼安安静静地待在竹筒里,完全没有异样。但小雪还是有点担心,轻轻道:“不是完全一样,只是……我总觉得他不太可信。他为什么要和你一块儿去见公山师伯?”
陈靖仇道:“你没听他说和公山师伯是故交吗?一块儿走啊。”他见小雪还是有点忧色,便笑道,“小雪,你一直住在月河村,见的人不多,跑江湖的人大多是这样的。”
这时墨砚农已经方便回来了,还是满面春风地道:“陈小兄弟等急了吧?走吧,一块儿去拜见公山先生。”
一行三人向西走去。出了镇子,远远地果然见有个渔村,渔村北边也果然种了不少大榆树。这渔村人家不多,稀稀落落的几间茅屋,而在这榆树林里孤零零掩映着一间小茅屋。陈靖仇一见,便“咦”了一声,墨砚农道:“陈小兄弟,公山先生果然住这儿吗?没找错吧?”
陈靖仇走在头里,回过头道:“墨先生,准没错。这片榆树林是按八卦方位栽种的,我从小就看熟了。”
墨砚农“哈哈”一笑道:“陈小兄弟果然是鬼谷门中高徒,佩服佩服。”
陈靖仇领着小雪和墨砚农进了榆树林。左拐右拐,前面豁然开朗,有个小池塘,塘前正是那间小茅屋。屋子前的空地上,有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正在踢着毽子,陈靖仇上前道:“小姑娘。”
小女孩抬头,看见了眼前这三人,露出了奇怪的神色:“大哥哥,你们是谁?怎么进来的?”
陈靖仇笑道:“我姓陈。小姑娘,公山先生是不是住在这里?”
小女孩眨了眨眼道:“你们来找爷爷?等等。”她扔下毽子向屋里跑去,一边跑一边叫,“爷爷,爷爷,有个姓陈的大哥哥来找你。”
小女孩还没跑到门口,墨砚农突然身子一闪,已越过了她到了门口,朗声道:“公山先生,故人墨砚农来访。”
墨砚农身子矮矮胖胖,看上去似乎多走一段路便要气喘吁吁,但现在他的动作却迅捷异常,陈靖仇只觉眼前一花,他就已经闪了出去。陈靖仇大吃一惊,叫道:“墨先生……”
墨砚农扭过头来,微微一笑道:“对了,陈公子,多谢你领我走过这七反遁甲阵。”他方才还是满面春风,谈吐随和,但现在的笑容却透着诡秘,声音里也隐隐有种怨毒之意。陈靖仇懊恼不已,忖道:是了,原来这墨砚农是公山师伯的仇人!他闯不过师伯用榆树林布的七反遁甲阵,才用假话骗我,我还傻乎乎地领他过来。想毕,他小声道:“小雪,你先到一边。”
小雪点了点头:“陈公子,小心他的左手。”
“什么?”
“他是左撇子。吃饭时他故意用右手,但有一次酒杯要倒下来,他却是用左手去扶的。”小雪顿了顿,又道,“陈公子,你要小心啊。”
吃饭时陈靖仇尽在和墨砚农谈些诗赋掌故,根本没注意他用左手还是右手扶酒杯,现在才知道小雪一直在观察着墨砚农。他道:“谢谢你。”右手在背后剑鞘一弹,长剑已脱鞘而出,大踏步上前道:“墨先生,你骗我引你过来,到底意欲何为?”
墨砚农还没说话,门“吱呀”一声开了。墨砚农如临大敌,身子一纵,倒跃出三四尺。他和公山先生结仇多年,屡次争斗,总是败在公山先生手下。现在虽然自觉功力长进,但仍是闯不过门外的七反遁甲阵,纵然骗陈靖仇把自己引了进来,还是心有余悸,生怕公山先生突然伏击。但门开了,却没什么异样,出来的是个身着土布衣裙的老妇。衣着虽然简朴,收拾得倒是干干净净。小女孩看到她,扑过去抱住她的腿道:“奶奶。”
老妇人拍了拍小女孩的头说:“阿梦乖,一边玩吧,奶奶有点事。”待阿梦乖乖地走到一边,她看着墨砚农道,“墨砚农,你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人,为什么一直阴魂不散?”
墨砚农冷笑道:“败北之耻,没齿难忘。公山夫人,你一个妇道人家,不要多管闲事,请尊夫出来指教一下我新修的几样秘术吧。”
公山夫人也冷冷一笑:“原来自觉功夫有长进了,想要报仇吗?有什么本事,朝着小妇人使出来吧。”
墨砚农虽然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但也确如公山夫人所说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人。他早年曾经和公山先生比试,在公山先生的鬼谷秘术下一败涂地。虽然输了,却不心服,勤修苦练了这么些年,只想着一雪前耻。但公山先生不出来,向公山夫人他也下不去手。见公山先生仍是不应声,他也不再说话,伸手解下身上褡裢。一解开褡裢,里面却是许多各色小纸旗。这些小旗每面都只有手掌大小,分明就是些小孩子的玩物,但公山夫人一见,脸上却隐隐闪过一丝忧色,喝道:“怪不得墨先生这么有底气,原来已经练成了风火大阵。”
墨砚农“嘿嘿”一笑道:“不是大阵,只是小阵。不过就算小阵,也能要你的命。”他手一扬,几面旗子应手飞出,围住了门前。他双手一错,在胸前结了个印,厉声道:“公山先生,你若再不出来,就别怪我无礼了!”
陈靖仇见墨砚农的手势,分明也是捻诀,但与鬼谷门中的手诀大为不同。听公山夫人说这是什么“风火大阵”,定然是以风火侵攻。公山师伯所住是间茅屋,若是一沾火,还不烧个翻天覆地?他快步上前,叫道:“墨先生,你骗了我进来,想见公山师伯,先过我这一关再说!”
陈靖仇领着墨砚农进来,方才公山夫人只道他与墨砚农一路,没想到他居然出头向墨砚农叫阵,便道:“公子你是……”
陈靖仇将长剑剑尖垂下,恭恭敬敬地道:“师伯母,我叫陈靖仇,家师上陈下辅,是公山师伯的师弟。”
公山夫人的脸上露出了惊喜之色,叫道:“你是靖仇!长这么大了,我一直没认出你来。”
陈靖仇道:“靖仇误信匪人,给师伯惹了麻烦,这梁子便由小侄接下,请师伯放心。”
墨砚农虽然性情偏于狭隘,其实他在北方还颇有侠名,并不算坏人。听得陈靖仇将自己称为“匪人”,他心中大为不悦,“哼”了一声道:“陈公子,墨某感你引路之德,不与你计较。但你若真要接下这梁子,墨某也不会留情!”
陈靖仇叱道:“谁要你留情。”他将长剑往空中一掷,双手极快地结了手印,喝道:“疾!”这把剑在空中打了个转,向墨砚农当心便刺,不过还是偏了三分,刺的是他的肩头。墨砚农却也没想到陈靖仇的功力已能驭剑,见剑势极快,右手一抖,掌中出现了一面小旗,在胸前一晃,喝道:“陈公子,你再不识好歹,我可真要翻脸了!”
他的小旗看似一碰即折,但陈靖仇的长剑飞下,到头三尺许,便如插进了一大堆无形的胶水,去势一下变得极缓,他的左手来抓剑柄,出手果然比右手更快。陈靖仇虽然手下留了点情,没有下杀手,但这路驭剑术的力道并没有减弱,墨砚农却举重若轻,只是这般一晃就破了驭剑术。再这样下去,只怕长剑会被他收了,加上小雪已跟他说过这墨砚农是左撇子,他一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