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无论是在黄金时代,还是在硝烟散尽的今天,着落于威莱斯的大法师之塔都是难觅其踪的。如最凶猛的野生动物在它自己的势力范围内游走一样,大法师之塔任由魔力强大的法师指引,游弋在充满魔法的森林里。人们经常可以看到年轻的法师们在威莱斯森林的边缘伫立着,彷徨着,他们的呼吸变得急促,脸色苍白,不安地握紧双拳。他们是在自己的命运的边缘逡巡不决。但是一旦他们鼓起勇气进入树林,那么森林就会为他们开道,塔也会自动找到他们。而他们的命运就再也不能更改。
这只是现在的状况。然而在很久之前,甚至远在大灾变之前,则几乎没有人可以找到威莱斯的大法师之塔。它避开白昼的日光,只出没于夜晚的阴影里。高塔对任何不速之客都小心翼翼,用它那永不息止的,充满怀疑的目光监视着所有胆敢犯禁逾矩的人(当然几乎没有这种人),随时准备猛扑上去并把入侵者摧毁。
在大灾变之前的那些日子里,伊斯塔教皇出于畏惧而宣称魔法是种邪门歪道,由此,安塞隆大陆上的法师无不被辱骂、迫害,以至于他们的生命都成为了这种宗教狂热的牺牲品。
教皇的确有理由害怕法师们的力量。在魔法使用者的领导团体——法师公会的内部,争论变得无比漫长和痛苦。法师们有能力进行反击,但是如果这样做,他们的力量恐怕会连整个世界都毁灭掉。不,他们极力说服自己,还是等待吧,即使撤离是苦涩的,躲进自己的魔法中寻求庇佑的阴影也是苦痛的。
但还是等待吧。
这是冬季,一个诡异的冬季,在安塞隆的记忆中最酷热的冬季。现在我们都知道当时的炽热是诸神的怒火,正雷霆万钧地降临到这片渎神的大地上。然而人们却以为这不过是次反常的突变,一些人甚至迁怒到侏儒的头上。
在一个特殊的夜晚,风也凝固不动,整个世界好象都被闷在箱子里难以呼吸。火星在乌黑的猫皮和法师的黑袍间跳跃。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气息,一如轰雷过后的腐臭。就在这样的夜晚,一个男子进入了威莱斯森林,他向着大法师之塔,以精准的步伐前进。
没有一个魔物来阻止他。会攻击其他任何入侵者的树木向后退缩,怀着敬畏鞠躬弯腰。鸟雀们停止了讥诮戏弄的小调。狂暴的肉食动物也悄悄地潜逃。男子对这一切都视而不见,一言未发,一刻未止。他来到高塔前,穿过围墙,仿佛墙面上的神秘符咒不曾存在,没有惊动任何警卫,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好奇,他畅通无阻地走过大法师之塔的庭院。
几个白袍和红袍的法师正在一边散步一边低声讨论着折磨着外部世界的炎灾。男子信步走向他们,从他们中间取道而过。但他们谁都没有看见他。
他走进了塔里,攀上台阶,这台阶将引导他去高层宽敞的房间。会客室和学徒的房间则位于塔的底部。在而今晚,那里都是空荡荡的。没有一位客人被允许在塔里逗留过多的时间。没有一个学徒在学习深奥的法术。那太危险了。许多学徒曾用自己的生命来报答对于魔法的执爱。
塔顶的房间里住着最强大的法师,也就是法师公会的成员。七位黑袍的法师掌管着隶属黑夜的邪恶魔法,七位白袍的法师掌管着隶属白昼的善良魔法,七位红袍的法师则掌管着隶属于黄昏的中立魔法。男子直接走向其中的一间,他进入了高塔顶端的居室。
为了适应房间主人严格的起居习惯,这所居室被装点地极为精致、整洁、井井有条。黑色的魔法书,每本都按照字母的顺序排列,正确地摆放在书架上,每天都要擦拭防尘。盛有卷轴的匣子,打磨得亮堂堂的,在蜂房状的隔离间里熠熠生辉。魔法道具——诸如指环和魔杖一类——则被小心地收藏在上了漆的黑盒子里,并且每个盒上都有标签标明收藏的物品。
房间的主人正坐在乌檀木的桌前,桌子的每个部分都完美地反射着悬挂在法师头顶上的油灯所投下的温和的黄光。他在一个卷轴上伏案工作,额上布满了由于专注而形成的皱纹,惯于吐露魔法字句的嘴唇也沉默了,只有他的笔,不断滴落着羔羊之血,在羊皮纸上沙沙游走。他没有听见访客的到来。
塔里所有法师的房间上皆不会上锁。每个法师都对别人的隐私和个人财产表示尊重。所以这位来访者无须等到门闩松开便可以自由地进入,一道未上锁的锁——即非如此,这里也从来不曾存在任何可以阻挡他的门锁。他站在门槛边,静静地凝视着法师,尊敬地等待着,直到法师从卷轴里结束了自己的工作。
最后法师长叹一声,他的双手由于殚思竭虑的后果而不住地颤抖,穿过长长的,铅灰色的头发,他抬起头来。他的眼睛睁大了,双臂却无力地垂在桌面上。他死死地瞪着,随后又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思量着眼前出现的不过是个会突然消失的幻影。
但是幻影还在。一个男子,仍然站在门口,他一袭黑色,从蒙头斗篷上镶边的锻带到石头地面上拖弋着的天鹅绒滚边,无不包裹在黑暗里。
法师慢慢地站起身来。
〃走近些,艾卡(Akar)。〃门口的男子说道。
尽管艾卡对于克莱恩的任何事物都不曾有过畏惧,但是此刻法师却四肢乏力,心悸不已地听从了吩咐。他已经步入不惑之年,身材高大强健。铅灰色的头发,长而浓密,勾勒着一张守口如瓶、坚定、毫不宽容且固执的脸。虽然在他的有生之年从不向谁卑躬屈膝,而今却不得不笨拙地跪倒在地。
〃主人,〃他一边谦卑地说道,一边张开双手表示将接受任命令,服从任何召唤。他依旧埋着头,没有向上望去。他竭力想保持不去看,但是心思却不听从他的指示,〃这是我的荣幸。〃
站在他面前的男子随意比了个手势关上了身后的大门。随着另一个手势,和着低声的咒语,门就凭空消失不见了。一堵结实的墙在原地出现。法师偷偷看到了这一切,当他注意到来者的目光时,一阵冰冷的感觉贯穿了他。现在两个人被反锁在一间屋子里,没有出路,除非是死亡。
〃艾卡,〃男子说道,〃看着我。〃
艾卡缓缓地,艰难地扬起头来。他的胃在痉挛,他的肺感到麻痹,通体布满冷汗。他紧咬着牙齿来抑制快要脱口而出的尖叫。
一张死白的脸庞悬在艾卡的头顶,在黑色的兜帽的阴影里显得虚无空洞。圆形的脸上坠着拥有厚厚的眼睑的眸子和丰满的嘴唇,他的脸色冷如冰霜,就像吊在广袤的虚空里的那块顽石,远离阳光的温暖。
〃说出我的名字,艾卡,〃男子命令道,〃就像你为了提升自己的魔力而召唤我的力量的时候一样。〃
〃努塔瑞!〃艾卡喘息着,〃努塔瑞!黑月之神!〃
没有血色的脸上掠过一丝可怕而邪恶的光芒,从黑暗中伸出一只苍白的,透明的手。
〃把你的左手递给我。〃
艾卡疑惑地抬起手,当他在这么做的时候,他感到有种力量在驱使着他。
努塔瑞紧紧握住艾卡,苍白、纤细的神的手指覆盖着人类有力的黄褐色的手掌。
艾卡再也不能吞咽下他的哀号。他的呼喊被剧痛死死地牵引纠缠着。体内流窜的酷寒像在湿漉漉的肉体上熊熊燃烧的冰焰。但是他的手却没动,无论有多么渴望,他都没有从这致命的接触里抽离出来。他依旧跪着,凝视着这位神祗,不顾肢体正被极度的痛苦所扭曲。
厚重眼睑下的眸子闪着光彩,丰满的嘴唇露出一缕笑意。突然间,努塔瑞送开了手。艾卡紧紧攥住又觉得寒冷又觉得灼伤的手,看见皮肤上出现了五个青灰色的印记——神的指印。
〃这个印记是我们之间会谈的标志和象征,〃努塔瑞说道,〃你将会知道我要告诉你的一些东西,虽然你可能会置疑其中的某些部分。〃
〃如果我要置疑的话,那只可能是怀疑我是否有资格获得这样的殊荣,〃艾卡凝视着身体上的烙印,他再次抬起头问努塔瑞,〃我要怎么做才能取悦我的主人呢?〃
〃站起来,找个地方坐下。我们有太多的事情要商量,而且那样我们都会觉得舒服些。〃
艾卡笨拙费力地直起身,退回到书桌旁,试图掩盖他正按摩着受伤的手。他强忍痛楚,知道什么在等待着他,法师施术为客人招来一张椅子,这椅子来自黑夜,凝聚着夜空里的群星。做完了这一切之后,艾卡谦卑地立着,直到客人坐定,才在书桌后坐下,并庆幸自己没有在坐下前跌倒。他把左手隐藏进袍子的褶皱里,嘴唇因为不时切割着肌肤的冰焰而咬紧。
〃诸神愤怒了,艾卡。〃努塔瑞说道,厚重眼睑下的眸子注视着头顶的油灯里跳跃的火光,〃平衡的准则倾斜了,威胁着世界和所有居住于此的人们。克莱恩的毁灭近在咫尺。为了避免这个结局,诸神决定用严厉的手段来匡扶均衡。两个星期内,艾卡,诸神会从天上投下燃烧的山脉。它将把安塞隆打成碎片。山脉会命中教皇的神殿,把它投入无底的深渊。血河将要冲刷神殿,海水会永远淹没它。除非人们悔过,否则诸神就会指引这场灾难,但是,在你我之间,艾卡,〃努塔瑞微笑着,〃我看不见毁灭的降临。〃
艾卡不再感到手上的疼痛了。〃谢谢您的告诫,主人,我会把这个消息告诉给法师公会其他的成员。我们将采取一些必要手段来来保护自己——〃
努塔瑞扬了扬死白的手,比了个不屑一顾的手势。〃这用不着你来操心,艾卡。我的哥哥索林那瑞和我的姐姐努林塔瑞,已经携带着相同的消息来到魔法大厅。你无须害怕,而且——〃他柔声补充道,〃你也根本无须卷入。我有另一个更重要的任务委派给你。〃
〃遵命,主人!〃艾卡的身体急切地前倾。
〃明天晚上,诸神将降临克莱恩,带走那些不被教皇的腐败教义所动摇,仍然保持着纯洁信仰的牧师。在那时,失落要塞(the Lost Citadel)将重现,真正的牧师会鱼贯而入,神桥也会成型,指引他们从这个世界到达遥远的另一次元。所有善良的牧师都会被送到远方的国度。你能理解吗,艾卡?〃
〃我明白,主人,〃艾卡说着,显得有点犹豫,〃但是那一刻对我意味着什么?我对牧师们没什么用处,特别是那些侍奉善良之神帕拉丁和他的家族的。何况这边供奉黑暗之后的牧师也没有一个活了下来。教皇在他的通谕里已经注明,黑暗牧师会首先面对审查官,并体验所谓的'净灵'之火。〃
〃没有一个活了下来。你从不曾怀疑过这点吗,艾卡?〃
艾卡耸了耸肩:〃确实如此,主人,我对牧师们没什么用处。黑暗之后早已被驱逐出了这个世界。我只能推测她没有能力返回这里来帮助那些在死亡的火焰中呼喊她的名字的人。〃
〃我的母亲仍旧记着那些侍奉她的人,艾卡,〃努塔瑞说道,〃同样的,艾卡,她也牢记着那些败坏她的人。〃
艾卡畏缩着,仿佛他手上的痛楚正化为烈焰席卷着体内的血液。他咬着嘴唇,垂下眼帘。
〃我乞求您的宽恕,主人。我怎样才能取悦我们的王后?〃
〃当神桥出现的夜晚,善良而真诚的牧师会借籍它到达另一个世界。在那个特殊的时刻,在深渊中等待的黑暗牧师的灵魂才有可能和他们一起通过神桥。〃
〃那些由于侍奉黑暗之后而死去的牧师能够重返这片世界?〃
〃是当所有善良而真诚的牧师离开之后。而且如此,在燃烧的山脉坠落后,除了属于黑暗之后的外,全克莱恩将没有一个其他的牧师。〃
艾卡扬了扬眉毛,〃确实是一个有趣的计划,主人,那些牧师必定可以帮助塔克西丝回到这里。但是这对我有什么好处?恕我直言,我效忠的不是母亲,而是她的儿子。我的忠诚只是出于魔法,而且它只来源于您。〃
努塔瑞对这个回答十分满意。他的笑意加深了:〃我很乐意帮助我的母亲,取悦她的法师将从她的儿子那里获得丰厚的回报。〃他侧着头说道。
〃喔!〃艾卡屏息退回椅子中去,〃那是什么样的回报,主人?〃
〃力量。你将会成为全克莱恩最强大的法师,无论是现在或者将来。甚至是伟大的费斯坦但提勒斯也——〃
〃我的老师。〃艾卡在这个名字前脸色苍白,小声嘀咕道。
〃伟大的费斯坦但提勒斯也不得不为你的威力折腰。〃
〃费斯坦但提勒斯?〃艾卡瞪大了眼睛,〃我将会成为他的主人?那怎么可能?〃
〃只要有诸神的帮助,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
艾卡依旧显得迟疑,〃我清楚这个强大法师的可怕威力。那是可以和神一较高低的力量。〃
努塔瑞不满地蹙起眉毛,黑袍随之飘动,〃那只是他自己的幻想。费斯坦但提勒斯已经触怒了我的母亲。甚至此刻他还在教皇的神殿里想要取代黑暗之后。他的追求已经超过了自己的限度。他必须停止。〃
〃我要做什么,主人?〃
〃如果用一个善良而真诚的人血洗神桥,深渊的大门就会敞开,放黑暗牧师们回来。〃
〃我怎样才能找到失落要塞,主人?没有人知道它的所在。它只存在于魔法的领域里,自洪荒之初就没人见到过它。〃
努塔瑞指着法师:〃线索就在你的手上。〃
艾卡手上的脉搏不断悸动,皮肤纠结在一起,骨头错位翻移。剧痛突然袭来,几乎无法承受。他不停地喘息,拼命咬紧嘴唇抑止哭喊。他举起手,在沉默中死盯着它。在一阵长久地,战栗地呼吸后,他终于可以吐露:〃我懂了。一张地图。妙不可言,您还有更多的指示吗,主人?〃
〃剑必饮血。〃
艾卡摇首道:〃那样会使事情变得更加麻烦。我们法师所能携带的唯一武器只有一柄匕首。〃
〃你能让别人来完成这些事情,而无须你亲自出马。〃
〃我明白了,但是守卫怎么办?难道诸神不会护卫着神桥吗?〃
〃一位中立之神会负责守卫。只要你或者你的手下是出于自由意志而行动,伊维利恩(Zivilyn)就不会来妨碍你。〃
艾卡邪恶地一笑。〃这样就好办了。我会完成任务的,主人。感谢您给我这样的机会。〃
努塔瑞站起身来。〃我已经观察了你很久,艾卡,你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我相信我的选择是明智的。黑月之神的祝福在你的身旁,我的仆人。〃
艾卡谦恭地低下头。当他再度抬首的时候,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椅子和墙壁都随着努塔瑞一起离去,门又重新出现。他的笔仍握在手中,最新完工的卷轴静静躺在面前的桌上。一切完好如初,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如果不是因为疼痛,他可能怀疑自己刚才不过是在做梦。
他把手移到灯光下,查看上面神之手指留下的记号。由记号所形成的路径越过指关节隆起的小山,蜿蜒通向手掌中十字形的山谷。他细细琢磨着,努力试图解开地图上的暗号。
这时他听到门外传来一阵缓慢的脚步声,伴着袍子在石头地面上拖过,有什么人在轻声地咳嗽着。
总有不速之客,现在,无时无刻不是这样。
〃走开!〃艾卡喊道,〃现在不要来打扰我!〃
他抽出一张羊皮纸,开始把手上的线路复制到卷轴上。
站在门外的人再度咳嗽起来,用一种闷哼的声调,似乎他正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