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杯,有一点白兰地给洒出来了。酒杯又满了,刚才不是已经喝完了吗?他甚至也不怀疑这样的好事,便拿起杯子又嘬了一大口。可这东西在嘴里的味道是酸的。他刚才还有的那种享受感觉已经消失了。大概秃顶现在给他的,是劣质品了。
这就是他的一生甩不掉的问题了,可不是吗?无论他干什么,到头来他都会遇见劣质品。他曾娶了那个漂亮的女人路易莎,可她到后来却是个病篓子;他以为自己做了几笔很不错的生意,精明极了,可他们却起诉他侵吞公款;他同上帝做成了交易,但他的上帝却不肯守约。他本来是应该已经在国境那边的,但他却陷在那个破烂的教堂里这么久。他本来以为这趟旅行不至这么不舒服的,结果却是又饿又冻。
对了,除了重新合计一下自己的下一步计划,他还应该干点什么呢?他到农庄上去要吃的完全是合乎情理的事。山姆和彼得,还有别的人的想法才可笑呢。他们凭什么就认定一切都会过去的呢?凭什么说上帝就一定会照顾他们呢?他可没有照顾他们,照顾了吗?他抛弃了霍华德,而他最终也抛弃了他们。说到底,那肯让那小男孩像那样死去的上帝是什么样的上帝呢?就是他霍华德也还不至于心肠这么硬呢?而他怎么会呢?
他的眼光从桌面上游移开去。那个老头还在那里。可他现在成了路加的糟糕模样了。霍华德觉得自己的背脊梁上从上到下一个寒噤。这的确是路加,没错。“喂,你怎么会在这里呢?”霍华德想知道。
“什么?”
“你怎么会从那教堂到这儿来了呢?你跟着我来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那老头回答他。
霍华德突然发现所有在酒吧里的人都回过头来看他。他心里也想不明白,天气这么糟,怎么还会有这么多人到酒吧来呢?几分钟之前,这儿不是才有他们两人吗?他回过头去看那些新来的都是些什么人。那边有一个女人,她的脸在阴影里面,她正在偷偷地看着他,模样有点不好意思。那不是他死去的妻子路易莎吗?她对他微笑的样子也是怪怪的,这让他觉得有点不安。提姆就坐在她的旁边,他的脸色苍白,眼睛周围带着很大的黑圈。再过去坐着的是彼得,他的衬衫上浸满了鲜红的血。山姆拿着的笔是骷髅的手指。露茜、玛丽娅和艾米都戴着蒲公英串成的花环。甚至本,那送他们出城的汽车司机,也围着一块草皮做成的围裙。看样子他们全都死了,样子惨然。
“你要什么吗?”
那秃头凑到他的旁边问他,他的牙齿发绿,他的呼吸发出像是地下泥土的气息。“那杀死孩子的上帝是什么样的呢?他一定就是你的模样了。”
霍华德不能跟这个古怪的化身妥协。“我们有过交易。”
“你是在跟一个错误的上帝做交易,”山姆在旁边说,“你的上帝就像你自己。我们的上帝是守约的。你的,只是说谎者,是小偷。”
霍华德想站起来走开,但他的腿不听使唤。
路易莎甜蜜地笑着说:“你只是你自己的上帝,我亲爱的。你不要再骗你自己了。”他想不起来,她是什么时候离开她的坐位到他身边来的。她的已经腐烂的脸正冲着他。“爸爸总是说你是一个糊涂的人。你把一切都弄得乱糟糟的,你分不清坚强和软弱,分不清勇敢和怯懦。每一次你说应该现实一点的时候,我知道你就已经在想取巧了。但我因为这爱你,我真的爱你。我想你的弱点就是长处。”
“不,你爱我是因为我的力量。你认为我是聪明的。”
“啊,霍华德呀,”她的声音变得沮丧。
“你想过没有,由于你的怯懦死了多少人?”彼得在一边问。
“你是一个该诅咒的灾星,你碰过的东西都会到霉。”艾米说。
“你身上有该隐的烙印,”其余的人就像唱诗般似地齐声对他说。
“你是个该诅咒的家伙,”那秃头也高兴地参加进来。
“还是实际一点吧,”霍华德喃喃地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可不是我的错呀。”提姆指着他。“是你的错,是你的错。”所有的那些人又都唱诗般地齐声说,“是你的错。”
他睁开眼睛。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闭上眼睛的。头上那一片已经满是裂纹的天花板是他最先看见的东西。他顺着天花板看过去,然后目光从对面的墙上再往下看到地板上,那边的墙纸已经掉了下来,看样子像是有什么人要想弄明白墙纸下面藏着什么东西似的。电灯从有图案的天花板上有气无力地垂下来,过去不远是脏兮兮的窗帘。这地方闻起来有一股腐臭味。他就这样躺在床上。
他在什么地方呢?他在那已经塌下去了的床垫子里面动一下腿——他还穿着衣服——他觉得一阵恶心。他的样子实在糟透了。他怎么在这里来的呢?他战战兢兢地站起来,扶着床头走到窗口边上,往外看。窗玻璃上结着一层霜,下面的雪令人目眩,从屋顶上一直延伸出去,直到街上。他已经看见了对面的“汉克第二”的铁皮屋顶。难道竟醉成这么样,让他们把他到抬这儿来,将他扔到这张床上?好像是这样的。那最后的一幕他还记得,那些个食尸鬼一样的幽灵将他团团围住。多么可厌的恶梦。那种身体被施了魔法的感觉就是不肯离去,就跟这股白兰地和威士忌的刺人鼻息的味一样。他觉得从精神到身体都真正地病了。
他又一次倒在床上。他千方百计地说服自己,让自己相信自己是无辜的,从而驱逐那种负罪感。他需要力量来调整眼前的这一切,重建他的准则,为他的富于实际性的看法辩护。但却没有这种力量,不是吗?他怎么竟然没有听露易莎的话,一再地提出他的实际的目的的。你是一个孱弱的家伙,你是胆小鬼!这正是她死前的那天对他说的话。她要求不要再给她任何医护,这不是为了减轻她的痛苦,而是为了减轻他的不方便的感觉。而他接受了她的提议。她不再是个有用的人了,而他也就没有力量同她再呆在一起。
现实像滚烫的沥青浇在他身上,而他一桩桩地思考这些事实,为自己辩解,又一桩桩地像呕吐一样地将它们扔进身边的垃圾袋。
他刚做完这件事,在床上翻了一个身,便听见有什么人在猛烈地捶门,“你们在找什么呀?”他的声音甚至有点凄惨。
捶门的声音还在继续。等他听到那声音已经不像是擂门,而变成干脆是踢门时,他有点温怒了。他坐起身来,有点拿不定主意该如何是好。“谁呀?如果你能等一分钟,我就会来开门了。”
可已经晚了。门上的金属滑栓慢慢地变形了,然后咔嗒一声掉下来,门轰地一声给撞开了。“这是么回事,你们?”贝克张口喝道。门外冲进来两个人,手里端着枪。
“霍华德·贝克?”红头发的那个家伙问。
“是的,你们要干什么?”
红头发的家伙看一眼他的同伴——那是个黑发的高个儿。从红发的那人嘴唇上甚至露出一丝笑容。他晃一晃枪口,“我们要想跟你谈一谈。”
《被禁止的基督》作者:'美' 保罗·麦卡斯克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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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舒适是信心的敌人,史密斯有些懊恼地想道。他正在拨弄面前熊熊燃烧的火。然后他坐直身体,往后一靠,深陷在一张带扶手的圈椅中间。这是一个虽然小而惬意的房间。壁炉的火光映红了屋内,墙和天花板洒上了桔红的颜色。矮小的窗户像是白色的黑板,透过窗外屋檐下的天空,可以看得见掉下的雪花,纷纷扬扬像是在黑板上涂抹颜色。在离厨房最近的食品架上,放满了各种种样的盒子:麦片、面粉、大米、糖,还有不会腐败的种种食品,罐头的蔬菜、水果、果酱、牛奶,甚至还有牛尾汤什么的。这样子就像一个老式的杂货铺。墙的对面则是一些娱乐用品:书啦、音乐啦、甚至还有小电影。第三堵墙上则挂着一些大师的名画——那当然只是复制品。第四面便是开门和窗户的那堵墙。无论是谁选了这地方作蓄藏室,他肯定都是准备得非常周到的。如果史密斯自己来选天堂,他肯定也选这里的这间小屋了。凡他需要的东西这儿都有,惟独没有责任。在这地方一连走几英里都不会碰到一个人。尽管孤独,他却非常珍视这可以清楚地思索的机会。
这附近是一片被废弃了的矿区,山坡上稀稀落落地分布着一些矮小的铁皮屋子。他现在住的这间小屋是以往的采掘营地的四个建筑物之一。它的旁边是一座正方形的旅馆,或者曾经是妓院。一个小小的木头棚子便是百货商店了。再过去便是邮局。他现在住着的这幢房子同其他几个建筑物相比较,像是羞于见人的小个子。这是地下组织的运输线的最后一站了。它离边境已经没有多远的距离。史密斯是从那座小教堂走到这里来的,是那一天呢?昨天,还是前天,他已经记不住了。人若在一个安宁的去处便不会注意时间的流动。他要在这地方呆相当长的一个时间。这里的条件这么好,他没有理由急急忙忙地跑到边境那边去。
他的心里还有一个隐隐的希望:那些被他离弃的逃亡者也许会一下子出现在他的面前。他知道,这样的想法是自相矛盾的,但他还是出于私心把它深藏起来,他要在自己的脑海中间保持它,不流露那怕一个字。他一心想要逃避那不肯帮助他们的责备。他们如果突然出现也许会使他好受一点。但眼看着暴风雪在天空中肆虐,他也就不抱什么指望了。他知道除非天气转暖,他们是不可能赶到这里来的。
他嘬一口咖啡,那香醇的气味一直浸润到他的鼻子里,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诗集来。他开始借着“闪烁不定的光”来读诗。这是一个叫做J·C·V·策立茨的德国诗人写的东西。史密斯在大学里曾经学过德文。他轻声读起来:
在那些光秃秃的山上,没有一条蹊径可循,
孤独的漫游者在山岩上攀缘,
湍急的山涧、汹涌的大河、狂风抽打的树林、
这些都不能令他踌躇不前;
头上翻滚的乌云一直延伸到天边、
天空中滚滚的雷霆、如急流倾注的暴雨、
没有一点点星光的暗夜,
这些都不能令他踌躇不前;
然而最终,在遥远的天边有一丝微弱的光在闪动!
那是幽灵的暗示呢,还是幸运之星的启发?
啊,那光是多么地友善,多么地令人着迷,
又是多么地人振奋!
在光明的引导下,漫游者
急速地奔走,穿过茫茫黑夜。
可那是篝火呢,还是曙光?
是慰藉的爱呢,还是死亡?
他突然觉得一阵失望袭上心来。倒不是说这诗给他以直接的不祥感受,但它至少提醒他自己的过去,有这么一阵子,他曾经觉得自己可以成为一个诗人的。而在那些日子里,世界充满了光明和欣欣向荣的生机,他的头脑中满是美好的意像,他正渴望着以言词来表达它们。而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之后世界发生了变化,五彩消失了,除了浓厚的黑云和阴影,生活成了沉闷而灰蒙蒙的书页。他的欢乐的心已经给偷走了,塞在他胸膛里的只是一部血液循还的机器。它只是一个令他可以履行他的工作——不,上帝的工作——的器官。
可这又是为什么呢,那些看起来响应上帝召唤的人却往往发现自己置身于了无趣味的世上?这难道是一种启示:美丽的东西只是一种幻影,荣耀的巅峰所掩饰的只是泥土、蛆虫,还有掩盖在下面的腐烂尸体?上帝的召唤才把你的手弄脏了;它使你不得不面对这世上的丑恶?使你感到它缺乏安宁,使你觉得至多只是没有价值的欢乐。可是响应了神的号召的人,现在处于怎样的境地呢?多少年来,日复一日,为什么他要应付的总是残酷的境地呢?史密斯觉得再不能承受了。如果上帝这么要求于他就太不公道了。他现在很清楚这点。这就像回到战场归来的老兵,经历了太多的死亡恐怖,当躺在舒适的床上时,才能真正比较和权衡以往的一切。人适应最恶劣环境的能力其实是很大很大的。多年以来,他的生活方式只是为生存而生存。现在他躺在这间舒适的小屋中,他才感受到了生活的魅力——肚子里不再空虚、身边有温暖的火炉、可以读诗歌集子。也许他在跨过边界以后,便能一劳永逸地沉浸在这种温馨当中,又能凭自己的手劳动做工。也许他的诗人的心还会重新代替那部机器。
他翻动那些书页,他的眼睛落在那上面的一些字句上。这是另一位德国诗人保罗·海泽PaulHeyes,1830—1914,1910年的诺贝尔奖获得者的诗。
如果你去到墓地,
你会看到一座新坟;
人们在那里泪涕涟涟,
埋葬了一颗亲爱的心。
如果你要问那颗心为何湮灭,
站立一旁的墓碑默默无言;
只有风在飒飒地低语,
它的爱至诚至深。
他立刻想到了那座教堂。它耸立在那里,在山坡上就像一座巨大的墓碑。他心里有这么一个景像——也可以叫做异像——被他抛弃的那些人就埋在那里,但他们还活着。他看见那个小男孩的棺材下到泥土里,而其他的人却像活着的死人在四周走动。他低头看一眼那诗集,然后一下将它扔开,好像它们在诅咒他似的。是的,它们诅咒他抛弃了自己的真爱。
他站起身来,走到火的旁边,然后他愤怒地在屋子中央踱着步子。雪还在外面下着,风在呼号着,从屋角上的壁炉的烟囱里,他能够听见它在时而呜咽,时而吹哨子。他不想要宁静,他不应有那么高的期望,但至少可以允许他享有一点安静吧。他怎样才能使自己内心的声音沉默下来呢?那听上去不是他自己在说话,那是山姆的声音。
大山就是鲸鱼的肚腹。那声音一个劲地不断念叨着。
“上帝啊!如果你要对我说什么,就请直接说吧。”史密斯说,“请不要兜圈子吧!”
壁炉里的火僻啪地爆着,愤怒地把火花溅向他,仿佛是应他的请求在诅咒他一样。这是一种骄傲的举动,他承认。向上帝提出自己的要求,已经表现出了他自己应该有的态度。让步和放弃都决不会是恭谦的举动。用别的任何方法做假欺骗自己是无济于事的。他为什么绝望,从根本上说是纯粹出于自己的自私:他有的足够了,他应该拿出来。这可不是什么牺牲,也不是什么高贵的行动。当他把那些陌生人抛弃在那教堂里时,他的宗教修行到哪里去了呢?当置身于这个舒适的小房间里时,他的信仰心哪里去了呢?
舒适是信心的敌人。他的父亲从前总这样说。我们的信仰心绝不是麻木不仁的,它不许我们在面对人生的艰难时逡巡退缩。可为什么呢?为什么?史密斯还是在屋里不停地踱着步子,他的两手一会儿相互绞在一起,一会儿又松开。为什么人生要是这样呢?
这是一个不能回答的问题。在过去的几个星期中间他学会了一个把戏:使问题处于抽象的境地,因而不能回答。模糊的观念有助于回避那难于正视的答案,因为难于接受的答案一旦获得,就要逼迫你采取行动,而行动就意味着责任,而责任恰恰是你最害怕承担的,急于逃避的。
因而眼前便是需要仔细思考的事实真相。上帝已经对他直接地宣布了,他还是不愿意听明白上帝所说的。这总是实在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