罩,然后将属于岩也斋的那块铁牌凑到油灯下。跃动的火光中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两块铁牌除去自己那块上面刻的是阿修罗王形相,而岩也斋的那块是金刚夜叉明王以外,再没有任何分别。
恐惧、欣喜、忐忑、疑惑、彷徨……无数相互矛盾的情感纷至叠来,令不知火脸色瞬息百变。好半晌过去,红衣的忍者少女终于慢慢地抬起了头。她小心翼翼地将属于自己的铁牌收回怀里,面无表情地道:〃告诉我,这两块铁牌究竟代表了什么?〃
岩也斋脸上好象由花岗石雕琢而成的坚硬线条抽搐了一下,肃然道:〃在夜叉一族内部,自古就流传了无数独特的忍术密法。其中威力最强的两种,分别是〖金刚夜叉密法〗和〖阿修罗密法〗。作为秘密中的秘密,〖夜叉众〗初代族长铸造了两块铁牌,分别刻绘上阿修罗王与金刚夜叉明王形相,并将修炼忍法的法门藏在铁牌之中,作为族长信物代代传承。五年前佑右卫门大人决定了妳和我的婚事之后,将这两块铁牌分别传给了我们两人。假如妳还是不信我,不妨用针在神像眼睛上左右各刺三次,就能开启铁牌内藏的机关。〃不知火呆立片刻,决然道:〃好。〃当即盘膝坐下,用手里剑在阿修罗王的双眼分别各刺三次。轻轻的〃嗒〃一声响起,铁牌果然自动向左右分开,现出了里面藏着的一张纸条。展开看时,上面果然用秘密忍者文字记载了名为〖阿修罗密法〗的忍法奥义。证据确凿,再没有任何怀疑余地!不知火脸色煞白,身子一晃,铁牌脱手落地,茫然道:〃我……我究竟是夜叉千鹤,还是不知火妙?〃
瞬京介冷眼旁观,斩钉截铁道:〃妳当然是夜叉千鹤,小姐。罗刹众的不知火妙只是一个梦,根本从来也没有真正存在过。现在既然梦已经醒来,那么小姐妳也该是时候和过去五年的梦境说告别了。回来吧,小姐。只有夜叉一族才是妳真正的亲人。〃
〃回来……回来……〃不知火满目迷惘,呢喃道:〃那么……信长主公的仇谁去报?罗刹的人怎么办?还有……左马助呢?〃〃报仇?报什么仇?〃瞬京介向前踏上半步,森然道:〃织田信长毁了我们夜叉一族的村落,几乎将我们的族人屠杀一空。身为夜叉众,这血海深仇只有将织田家所有的人全都斩尽杀绝,才能告慰妳的父亲佑右卫门大人,还有我们全族上下二千多条无辜性命在天之灵于万一。织田信长和信忠父子死了,信雄信孝这对白痴兄弟也再活不了几天。至于左马助……〃
〃左马助?就是哪个玩雷电的毛头小子么?〃岩也斋接口冷笑道:〃他是〖罗刹众〗首领,身上背了我们夜叉一族上下二千多条人命的血债。下次见面时,我将亲手砍下他的脑袋,将他的脑浆挖出来喂狗。千鹤,过去的事情我就不再计较,但以后妳要牢牢记住,夜叉和罗刹之间,除了仇敌以外,绝不可能有第二种关系存在。〃
〃要……要杀左马助?〃不知火遽然一惊,双瞳凝缩,喊道:〃不可以,绝对不可以杀左马助!〃〃为什么不能杀?只要是罗刹忍者,人人皆可杀。〃岩也斋满面阴沉,手按佩刀,拇指上顶,露出了半寸雪亮刀刃。只要不知火稍有半句应答不合,他随时将白刃相向。
〃因为……因为……〃不知火脑海里混乱不堪,口中啜嚅了半晌也说不出下文。岩也斋脸色越来越是难看,强抑怒火道:〃不管妳以前和那个左马助有什么关系,那都是不知火妙的所作所为,和夜叉千鹤再无关系。已经过去的事情,我不会再追究。可是妳永远别忘记,自己将来所要嫁的丈夫,除了我以外再不会是任何人。假如今后让我发现妳胆敢违反族规,继续和罗刹一族私通的话,我宁肯让夜叉一族的正统血脉从此断绝,也决不要看见夜叉的名誉被罗刹所沾污。〃 '快抓在线书1。0。3'
〃首领,你说得过了。〃瞬京介眼看气氛不对,急闪身挡在岩也斋与不知火之间,放软了口气劝道:〃千鹤小姐,突然间知道了那么多事,想必妳此刻定是心乱如麻了。请放心,无论首领还是我,都没有意思逼迫妳立刻就和罗刹众决裂。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们虽然是忍者,可也并非无情无欲的怪物。这样吧,妳现在可以先回去,把所有事情都好好想清楚。夜叉一族是妳的故乡,也是妳真正的家,这里随时都欢迎……〃
岩也斋断然挥手,打断了瞬京介说话,冷冷道:〃依照明智光秀的请求,明天我们就要到大阪去取下织田信孝的首级。这一趟来回大概需要七日,就以七日为期。假若在我们回来京都以后妳还是不能下定决心舍弃罗刹回归夜叉的话,少怪我不顾念佑右卫门大人的恩情。〃
岩也斋顿了顿,沉声喝道:〃对于叛徒,夜叉一族有的是手段让他知道,什么才叫真正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大阪,织田信孝……七日为期……〃不知火神色木然,目光涣散。清丽脸庞上的柔美线条凄然牵动,似笑,又似哭。也不知道她究竟听明白了岩也斋的话没有。连她素来珍而重之的铁牌也弃之不顾,好似没有思想的傀儡木偶般径直站起,喃喃自语着转身出门。瞬京介目送她背影远去,不经意似地抬头向小旅店的天花板扫了两眼,又与岩也斋相互对望半瞬,双掌一拍,道:〃紫罗,出来吧。〃岩也斋身旁的屏风后应声走出一名体态婀娜的女子,夜叉五人众之一的〖织女〗紫罗,恭身向岩夜斋和瞬京介下拜行礼,却不说话。
〃刚才我们说的话,妳都听见了吧?〃看见紫罗出现,岩也斋语气中那股步步进逼的威压立时消失无踪,变得温柔起来。
〃听见了。〃紫罗同情地叹道:〃再怎么说千鹤小姐也是佑右卫门大人的独生女,首领,还有瞬京介也是。你们这样对她说话,会不会太过分了些?毕竟……毕竟她成为罗刹,也是身不由己。〃〃等她下定决心舍弃不知火妙,恢复夜叉千鹤身份的时候,我自然会给予她应该得到的尊重。〃岩也斋浓眉上扬,仰首一口气把瓶中清酒喝干,抹抹嘴巴站起,伸手在紫罗背上拍了拍,道:〃去跟着千鹤,看能不能找到罗刹众的藏身地点。现在虽然还不能动手,但等我们从大阪回来以后,罗刹众的杂种们,一个都休想能够活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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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叉五人众之一,〖织女〗紫罗袅袅婷婷地走出了小旅店《庄岐屋》大门。岩也斋与瞬京介都已从后门离开,纵目远眺,失魂落魄地行走在远方笔直大路上的不知火妙,亦已隐约成为了寥落星光下的一个模糊黑点。嘴角上牵,展颜轻笑。夜叉女忍倚门斜靠,驻足不前。岩也斋虽然指示她跟踪不知火,找出〖罗刹众〗的藏身之地,她却似乎无意遵从。带着夏日午夜特有的几分倦意,紫罗不经意地抬起纤纤柔荑拨弄着被略见凌乱的三千青丝,懒懒道:〃看够没有?该出来了吧。〃
那呼唤声微带沙哑,却不觉难听,反而增添了几分诱人暇思的性感。眼前明明空无一人,她的语气却仿佛正和心爱情郎两情缱绻,肆意调笑。不但令人心荡神弛,更有着说不尽的风光旖旎。
无人应答。夜幕笼罩下,惟有从四周传来的回音荡漾。紫罗静立半晌,掩口笑道:〃对了,一定是小女子态度不够恭敬诚恳,所以贵客不愿现身呢。既然如此,小女子便先送上份厚礼以表诚意吧。〃笑声未落,紫罗右手轻扬,但听〃咻〃地破空之声微动,一道肉眼难见的银丝疾射而上,牢牢钉在对面街道的三楼屋檐下。夜叉女忍皓腕向内扯收,立刻宛若由极乐世界七宝池中诞生的莲花化身,踏空凌虚徐徐飘升。夜风凛凛,衣袂飘飘。沉沉黑夜中隐见莹白一片,轻薄和服下的香肩酥胸,长腿细腰,在在暴露无遗。骤眼看来,紫罗便好似翩跹起舞的吉祥飞天女神,浑身上下都带了说不尽的优雅婀娜。
只是这魅惑人心的美丽当中,却潜藏了无尽杀机。因为紫罗并非那〃不啖酒肉,惟嗅香气〃的飞天乐神,而是〃能令见者生大惊惧,普皆畏怖,猖狂放逸,饮人精气〃的夜叉!
修长食指屈曲,与拇指相搭。紫罗柔声娇叱,回身向《庄岐屋》投射在地面的影子弹出几缕尖锐急风。〃噗〃地一声闷响,街心石板被射出三个呈〃品〃字分布洞孔。空气中立刻产生了奇妙的震颤波动,房屋投影陡然扭曲凸出,生长出一团人形黑影。那人影蠕动着脱离了《庄岐屋》范围,好似春天的竹笋般逐渐从地面隆起生长,顷刻间现出真身,乃是一名年约三十上下,身披米白色麻布武士服,手柱竹杖,双目紧闭的男人。
罗刹五人众之一:〖虚空〗剑麻吕。
〃差点就射穿我的心脏,这份礼果然厚得很。紫罗,十年不见,妳是越来越有长进了。〃剑麻吕冷笑着睁开了眼帘,朝半空中的紫罗望去。没有瞳孔的眼珠散发出幽幽青光,在这午夜时分看来,委实如鬼似魅,骇人之极。
〃是你?〃从容自若的媚笑骤然被惊惶打破,夜叉女忍挺背拔腰,翻身上了屋脊。将银丝〃咻〃地缩回衣袖内,颤声道:〃真……真是你么?剑麻吕?〃〃当然是我。怎么,很意外?〃
〃是……我……我没想到会是你,否则……〃
〃否则的话,就该用'金戈银罗'或者'梦幻丝罗',而不仅是区区几口千本飞针,对么?〃〃不!我怎么会?〃紫罗就似被当胸打了一锤,脸色苍白地向后踉跄退了两步。她定定神,纵身跃下街心,忽然〃嗤〃地撕开衣襟,暴露出自己雪白的丰满酥胸,哀道:〃我知道你恨我,假如……假如你想报仇的话,随时可以举起你的剑,往这里刺下来。我不会逃,也不会躲,因为那都是我欠了你的。可是……我求你,我求你别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好么?〃
剑麻吕无声冷笑,蓦然间〃锵〃地声作龙吟,隐藏于竹杖里的〖铭刀·虚空藏〗森然出鞘。锐利刀锋抵在紫罗胸膛的白嫩肌肤之下,微微用力往下一按。艳丽的夜叉女忍轻声痛哼,却旋即紧咬牙关不作一语。剑尖刺破了肌肤,几点殷红血珠渗出,沿着她丰隆双乳徐徐流淌,竟有着说不出的媚惑诱人。
剑麻吕双目失明,对如此动人美色名副其实视而不见。非仅没有丝毫怜香惜玉,反而从抑制不住的复仇快意中,酝酿出了几丝略带疯狂的笑容。手腕翻转,带动利剑一点点,一点点地将刀下伤口扩展,剑麻吕咬牙道:〃别以为我不敢,更别以为我会心软。从十年前哪天晚上开始,这副躯体内的心已经死了。现在站在妳面前的不是人,只是一柄剑,一柄只懂杀人的剑。〃〃我知道……我知道……〃紫罗的面庞上没有了那种颠倒众生的成熟风情,只有无尽哀伤与怜惜。不顾利剑穿心之危,她径直向前踏上了一步。剑麻吕虽然看不见,可是却听得到,刹那间心念电转,手臂自然而然后缩,剑尖却仍对准了紫罗心脏,喝道:〃妳干什么?想自杀么?我还没折磨够,可还轮不到妳去死!〃
〃不,你放心。在还清欠你的一切之前,我不会主动寻死的。〃紫罗颤巍巍伸出双臂,凄然道:〃我只是想好好看看你,也让你好好看看我。〃
〃看?我还看得到么?〃怒火再燃,剑麻吕手腕微陡,剑尖在紫罗胸膛最敏感的地方划下,白皙肌肤上登时生出几道长长细痕,远远看去,恰如梅花盛放,艳丽无双。夜叉女忍却强忍剧痛,咬着嘴唇不出一声。纤纤玉手满掌着万般深情,握起了剑麻吕空着的左手,按到自己脸上。那种柔软而温暖的触感,足以融化万年不变的冰雪。
星光映耀下,剑麻吕好似死人般苍白的脸色变幻不定,良久良久,他终于一声长叹,闭上了已经沦为摆设的双眼,收刀转身。复仇之心已冷,因怒火而扭曲的狰狞面目也消失,重新恢复平和冷傲的罗刹忍者黯然道:〃是妳赢了。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否则,我……我不能保证还控制得了自己这柄剑。〃
〃我不走,即使死也不走。为了能再见你一面,我已经整整等了十年,你……你不可以就这么赶我走!〃紫罗双臂如蛇,啜泣着紧紧从后搂住了剑麻吕。火热液体淌下,片刻间便将剑麻吕肩膀的衣衫沾成了一片濡湿。白衣的罗刹忍者身躯微颤,沉默半晌,谓然长叹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他慢慢回过身来,摸索着替紫罗把敞开的凌乱衣衫整理,手指轻轻抚摩着她的脸,喃喃道:〃十年……想不到只是眨眼之间,就过去了漫长的十年。妳……这些年来,妳过得还好么?〃
〃没有你,又怎么会好……可是,都不要紧,不要紧了……你……剑麻吕你呢,你的眼睛……〃紫罗静静享受着那拂拭,星眸半掩,宛若梦呓。语声中丝丝缕缕,流露出的尽是一派小女人情怀。
〃不好,可也不坏吧。〃剑麻吕语气木然,刚才激烈的情感变化已经远去不可复见。摸索的手停了片刻,终于狠下心来,撒手退开。冷冷道:〃过去的事,就这样算了。我不再放在心上,妳也别放在心上。今后……〃
他摇摇头,续道:〃大概也不会再有今后。妳好好照顾自己,我要回去了。〃
〃回去?回去罗刹的地方?〃紫罗慄然一惊,柔情消退,代之而起的,却是满心酸楚。 〃我是罗刹的忍者,当然要回去罗刹的地方。尤其是……〃剑麻吕顿了顿,冷然道:〃现在罗刹忍者之中,居然出了个夜叉上代首领的独生女儿,我更非得立刻赶回去不可。〃
〃你……要揭穿她的身份?〃
〃我们罗刹的首领左马助,他很喜欢不知火,甚至已经准备娶她当正室。不过……〃剑麻吕又是一声叹息,道:〃罗刹和夜叉,终究是不可能在一起的。悲剧,上演过一次就够了。〃紫罗迟疑着,却终于鼓起勇气,道:〃剑麻吕,关于千鹤小姐的真正身份……可不可以……不要说出来?〃
〃为什么?〃
〃既然我们都经历过那种痛苦,为什么还要把相同的痛苦施加予人?十年前我们都痛恨哪个出卖我们的人,可是十年后……我们为什么还要扮演自己当初最痛恨的角色?〃剑麻吕沉默了很久,悠然道:〃当初……我确实很恨哪个出卖我们秘密的人。可是事过境迁后再静心回想,我就越来越发现,即使没有他,难道我们的秘密就能永久保存?罗刹和夜叉是几百年的夙敌,那种浓得化不开的仇恨,已经深入到双方所有人的骨髓中去,根本不可能消解得了。与其长痛,不如短痛。总比现在这样藕断丝连,欲断难断来得好。〃
〃可是无论如何,我们都应该给他们一个机会的,对么?当年要是有人能给我们机会的话……〃
〃明知道结果不会改变,有没有机会,又有什么分别?〃〃或者别人看来没有分别,可是……难道在我们两个看来,也是没有分别么?〃紫罗下意识地伸手轻轻抚摩着自己平坦的小腹,涩道:〃你的眼睛,还有我们的孩子……〃
〃不要再讲了。〃剑麻吕厉声低喝,掌中竹杖重重往地下一顿,流露出了满腹的心烦意乱。他急促喘息了半晌,冷然道:〃我……答应妳,七天之内暂时不说。一切,就都看不知火自己的意思吧。可是我也得告诉妳,那是没有用的……没有用,没有用……〃
他摇摇头,踉跄着向后退开一步,又是一步。忽然转身过去,竹杖点地,发出规律的〃笃笃〃声。踉跄的步伐迅速恢复稳定,剑麻吕再没有丝毫留恋,逐渐远去。紫罗踏上几步,绝望的双眸目睹着那背影,徒劳地伸出手,仿佛要抓住些什么。却终于只剩下了虚空。午夜陋巷,孤立街心,远远看上去,纵然是国色天香,亦不过徒显形单只影,凄冷孤清。
乌云飘过夜空,连那仅有的几点黯淡星光,亦已全被遮掩。地面上伸手不见五指,漆黑就似来自无间地狱的妖异鬼怪,将所有事物都不加分辨地吞噬,甚至,也包括了紫罗星眸内的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