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花想给他解释清楚。
灵思风也想弄个明白。
整个下午,他们都沿着河的顺时向在城中游览。双花走在前头,脖子上拴了条带子,吊着那个奇怪的画画儿匣子。灵思风拖拖拉拉跟在后面,时不时发出一声哀鸣,看自己的人头是否依然健在。
他们身后还跟着别的一些人。在这样一座城里,公开死刑、决斗、群架、魔法斗殴以及各种各样的怪事每天层出不穷,于是,城里居民将看热闹的艺术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有人说,在直愣愣傻看方面,没有谁比得上这些人。无论见着什么,双花都兴致勃勃地照下画片儿,说这些都是“有代表性的活动”。照完画片儿,一枚四分之一利努便换了主人,因为——按双花的话来说——“给人家添麻烦了”。于是,他身后立刻跟上一队又迷惑又开心的暴发户。
“跟着他,说不定这个疯子会突然爆炸,炸成一片金雨呢!”
在七手塞克的庙宇里,神甫和工匠紧急召开会议,他们一致认为这尊一百掌高的塞克雕像太过圣洁,绝不能摄进魔法小画儿里去。可这批人震惊地发现他们得到了两个利努,于是纷纷表示塞克其实或许也不是那么圣洁。
在妓女窑子游览的时间比原计划要长,他们搞到了许多丰富多彩又有教育意义的画片。灵思风把其中一些藏在身上,以便独自细细研究。从醺醺然中清醒过来以后,灵思风开始认真观察这个画画儿匣子的工作原理。
就算没什么本事的巫师也知道,有一些物质是感光的。是不是那个玻璃片经过某种神秘手法的处理,能够把穿过去的光线冻在上面?反正,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灵思风一直怀疑,某些地方一定存在着某些比魔法更加高明的东西,可惜现实通常会让他大失所望。
不久,他便抓住每个机会抢着操作那台机器。
双花正巴不得呢,这样一来,这个小矮子就能出现在自己的画片儿上了。操作一段时间之后,灵思风发现了古怪。无论是谁,只要拿起这个匣子,就会被它染上一点法力——因为不管是谁,只要一站在那个能催眠的玻璃眼睛前面,都会听从他的摆布,让摆什么姿势就摆什么姿势,让摆什么表情就摆什么表情。
正当他在残月广场上全神贯注研究匣子的时候,一场灾难降临了。
双花在一个有点儿摸不着头脑的神符贩子身旁摆好姿势,新近跟上来的那批追随者都在旁边饶有兴致地看,盼着他再做出点什么怪事,逗大家一乐。
灵思风一条腿跪下,方便取景,随后按下那个施了法的操纵杆。
匣子开口道:“不管用。粉红色不够用了!”
匣子上开了一扇小门,这门灵思风之前压根儿没注意到。里面走出来一个小人儿,青绿皮肤,长着好多瘤子,丑陋极了。小人儿指着爪子一般的手里一块铺满颜色的调色板,冲灵思风大叫大嚷。
“粉红色没有了!没看见吗?”这个小人儿尖叫着,“没有粉红色,你看看哪儿还有粉红色?你老按那个手柄也没用!现在想要粉红色了?谁让你刚才一个劲儿光照年轻小妞的?朋友,从现在开始都是黑白的,听明白了?”
“明白了。行,好的。”灵思风说。他觉得透过小门能看见黑匣子里面阴暗的一角,有一个小画架子,还有一张小床,铺都没叠。他宁愿什么都没看见。
“听明白就行!”这小鬼儿说,把门撞上了。
灵思风听见匣子里面隐约有抱怨的声音,还有三脚凳从地板上拖过去的摩擦声。
“双花……”他叫,抬头望过去。
双花不见了。灵思风往人群看去,刺骨的恐惧感爬上他的后脊梁。就在这时,有东西轻轻戳上他的后背。
“慢慢转过身来!”声音低沉、冰冷,仿佛一匹黑绸,“否则就别想要你那副下水了。”
围观的人兴致高涨。今天可算赶上好看的了。
灵思风慢慢转过身,感觉刀尖划过他的肋骨。
他认出拿着刀的人——斯特恩·威瑟——大盗、残酷的剑手,争当全世界最大的坏蛋,但目前还没有成功,所以他是个十分不满的人。
“嗨——”灵思风颤巍巍地打招呼。他看到几码之外,一些没良心的人正掀开双花的箱子盖,兴奋地对那些装着金币的袋子指手画脚。威瑟笑了笑,那张刀疤脸更吓人了。
“我认得你,”他说,“一个不入流的巫师。
这东西是什么?”
灵思风意识到箱子的盖子正在微微发抖,而这会儿一丝风都没有。还有,他手里还拿着画画儿匣子呢。
“这个?这个东西会画像。”他高兴地说,“嘿,就这么笑,别动。”他飞快地退后几步,把匣子对准他。
威瑟一时有点犹豫。“什么?”他问。
“很好,就这样别动……”灵思风说。
大盗顿了顿,喉咙里哼哼着,把剑收了回去。
只听“噼啪”一响,两声可怕的尖叫同时响起。灵思风没敢往四周看,生怕看见什么恐怖的东西。等威瑟反应过来,再找他的时候,他已经冲到广场的另一头了,而且还在不断加速。
信天翁大展双翅,慢慢滑翔着下降。着陆的时候却略失威严,羽毛乱飞,“扑通”一声重重地砸在王公鸟园的平台上。
鸟园的管理员在太阳地里睡得正香,怎么也想不到早上刚收到一封长途信,这么快就又来一封。他赶忙站起来,往上看去。
不一会儿,他便一路小跑,手举信筒,穿过宫殿的走廊。由于事情太突然,干活粗心,他一边跑,一边吮着手背上被鸟狠啄出来的伤口。
灵思风冲进一条小巷,不理会画画儿匣子里传出的一阵阵怒号。他翻过一道高墙,破袍子飞扬起来,仿佛一只羽毛凌乱的穴鸟。他跳进一家地毯铺子的前院,撞散货物、推开顾客,直冲向店铺的后门,边跑边陪不是。
随后,他又飞进另一道巷子,一个急刹,身体歪歪倒倒地摇晃着,好不容易才找回平衡,没有一头冲进安科河。
据说存在着一些神秘河流,一滴水就能要人的命。安科河的浊流经过双城,很有可能就是这样的杀人河。
远处的怒吼声变成了惊恐的号叫。灵思风疯狂地四下寻找渡船,或者,要是两边的高墙上能有扶手让他爬上去就好了……
他陷入了死胡同。
一句咒语不请自来,涌到他脑中。若说他学过这句咒语,也许有点不确切,因为其实是这句咒语缠上了他。这段轶事与他被幽冥大学开除有关。当时,因为和人打赌,他斗胆翻开了创世者所撰的“八”开本天书①仅存于世间的惟一一份副本(当时图书馆管理员在忙别的事情)。这句咒语从书里蹦了出来,随即深深地扎进他的脑子里。医学院的骨干集思广益,也没能把它骗出来,也无法确定这是一句什么样的咒语,只知道是与时空结构精妙结合的八大基本咒语之一。
从那时开始,这咒语便显出一种让人担忧的倾向,每当灵思风情绪低落或是生命受到威胁,它总想让他把自己念出来。
灵思风咬紧牙关,但第一个音节已经从嘴角冒出来了。他左手下意识地抬起,魔法的力量把他带起来,转了个圈,手上冒出第八色的火花……
双花的行李箱奔过墙角,箱子底下几百只脚活塞一般动个不停。
灵思风张开嘴。咒语消失了,没出来。
箱子上草草裹了一张毯子,颇具装饰作用,还拖着一个一只胳膊卡在箱盖中的小偷。无论毯子还是小偷都没能拖住它的脚步。“死沉死沉”这个词用在这个箱子上,真是再恰当没有了。
它真的能把人弄死。箱子盖儿上还别着两根手指头呢,不知是谁断在那里的。
行李箱在离巫师几步远的地方停住,随后把小腿儿都缩回去了。灵思风看不见它身上哪儿长着眼睛,可他老觉得这东西正盯着他看呢。直觉。
“嘘……”他轻声轰赶它。
箱子没动,只是盖子“吱呀”一声开了,把那个已经断了气的小偷放开了。
灵思风想起里面的金子。这箱子也许必须有个主人。双花不在了,或许它就随他了?潮水的流向变了,午后余晖下,河面的垃圾漂向下游几百码处的“河口门”。不一会儿,那个小偷的尸首就被河水吞噬了。
即便尸首不久被人发现,也不会引起任何议论。再说,入海口的鲨鱼向来按时用餐。
灵思风看着尸体漂走,思考着自己接下来该往哪里走。行李箱子应该有浮力,他只需静待暮色降临,然后顺着潮水漂出城去。下游有不少荒野,他可以爬上岸去。再接下来……假如王公真的已经把他的样子通报给别的城市,换换衣服,刮个胡子,或许能瞒天过海。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灵思风又有语言天赋,干脆去火兽城或是高尼姆,伊加尔滂也行,五六支军队也追不回他。等出去了——有钱有乐,又安全……
可是,双花怎么办?灵思风决定为他默哀一阵子。
“完全可能更糟,”灵思风诀别道,“死的甚至可能是我自己。”
他刚想动身,发现自己的袍子被什么东西拽住了。
扭头往后看,他发现袍子边被箱盖紧紧咬住了。
“啊,果法尔,”王公高兴地说,“快进来,请坐。来点儿蜜饯海星尝尝吗?”
“乐意为大人效劳,”老者静静地说,“但腌制的棘皮动物还是算了。”
王公耸耸肩膀,指指桌子上的卷轴。
“念念这个。”他说。
①也称“黑书”,指历史上流传下来的关于魔法和巫术的教科书,据说是用超自然的力量编写成的。——译者注
果法尔拿起羊皮纸,当他看到金色帝国那熟悉的象形文字,一根眉毛挑了起来。他默读了大约一分钟,然后把纸卷过来,又花了一分钟检查正面的封印。
“关于这个帝国,你是最著名的专家。”王公说,“你能解释这回事么?”
“要了解这个帝国,重要的不是记下某个具体事件,而是掌握人的想法。”这位老外交官说道,“这封信确实有点怪,但也没什么特别值得惊奇的。”
“今天早上,该国皇帝特别指示我,”王公皱起眉头,“指示我要保护好这个什么两朵花的人。
现在看起来,好像又让我杀掉这个人。这还不值得惊奇吗?”
“不。那个皇帝比孩子大不了多少。他是个——理想主义者。很激进。对他的人民来说,他就像一位神明。下午这封信,除非我判断失误,是从‘九转镜’——他们的高级大臣那里寄来的。他曾为多个皇帝效劳,年事已高。他认为,若想成功治国,‘皇帝’的角色必不可少,同时也麻烦多多。他见不得出乱子。出乱子是建不成帝国的,这是他的一贯看法。”
“我有点明白了……”王公说。
“确实是这样。”果法尔的胡须中透出笑意,“这个访客就是个‘乱子’。我敢肯定,这位九转镜会表面上遵从皇帝的命令,实际却自作主张,确保这个到处乱跑的人回不了国,不会在国内传播不满足于现状的恶症。这个国家希望它的人民一辈子待在国家给他们安排的地方。所以,如果这个什么两朵花在蛮夷之邦销声匿迹,他们就省事了。以上就是我的看法,大人。”
“那么你的建议是?”王公问。
果法尔耸了耸肩膀。
“您什么都不必做。事情往往会自行解决。但是,”他挠挠耳朵,若有所思,“也许‘杀手行会’能……”
“是啊,”王公说,“杀手行会。他们目前的首领是谁?”
“是毛脚兹洛夫,大人。”
“跟他打个招呼,行吗?”
“当然可以,大人。”
王公点点头,如释重负。他与九转镜所见略同——生活本来就够不容易的了,老百姓嘛,还是让在哪儿待着,就在哪儿好好待着吧。
美丽的繁星照耀着碟片大地。店铺一家接一家关门打烊了。而此时,骗子、小偷、妓女、幻术家、混混儿和梁上君子则纷纷起身吃早饭。巫师们奔走忙碌他们在多层空间的事务。两大星球将在今晚相接,最早施放的一批咒语已经使魔法营地上空烟笼雾罩。
“你看,”灵思风说,“你这样对咱俩谁都没有好处。”他往边上挪着步。行李箱子寸步不离地跟着,盖子吓人地半张着。灵思风只简短地想了想奋力一跳、逃出生天的可能性,然而箱子盖仿佛猜到了似的,“啪”地一下咬紧了。
灵思风的心沉了下来。但他安慰自己,就算逃掉,这箱子迟早也会再跟上来。瞧它那副倔模样就知道了。他有个不祥的预感,即使他能找到一匹马,这箱子还是能按自己的步伐跟上他。永远跟下去,飘洋过海也不怕。每当他夜晚停下休息,它便会从后面慢慢地赶上来。即使到了异域蛮荒,在此后的岁月里,他会永远听见身后的路上几百只小脚加速,加速……
一 “你跟错人了!”他发出哀鸣,“又不是我的错,又不是我把他拐走的!”
箱子往前逼近两步。这时,灵思风的脚后跟与河水只隔一窄条油乎乎的堤道。他脑中闪出个念头:也许这箱子比他游得还快。他努力不去想像淹死在安科河里是个什么惨状。
“它不会罢休的,除非你听它的。”一个小细嗓子对他发了话。
灵思风低头看着那只还挂在他脖子上的画画儿匣子。那扇小门开了,里面的小人儿倚着门框,抽着烟斗,看笑话一般关注着事态发展。
“我至少还能拖个人下水。”灵思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小鬼儿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你说什么?”
他问。
“我说我要下水,你也别想岸上待着,该死的!”
“随你的便!”小鬼意味深长地拍拍匣子边,“到时候咱看谁先沉底儿!”
箱子打了个呵欠,又往前挤了一寸。
“行了行了,”灵思风生气地说,“你总得给我点儿时间考虑考虑吧。”
箱子慢慢往后退了退。灵思风重新回到能与河水保持一定距离的地方,靠着墙根坐下来。河对岸的安科城灯火通明。
“你是个巫师,”画画儿的小鬼说,“你肯定有办法把他找回来。”
“恐怕我算不上什么巫师。”
“你完全可以冲到别人面前,把人变成虫子啊。”小鬼给他鼓劲儿,没理会他之前的回答。
“不行。‘化兽’是专业八级水平的咒语。可我甚至没完成训练。我只会一句咒语。”
“一句,一句也管用啊。”
“估计不行。”灵思风绝望地说。
“那你会的这句是干什么用的?”
“没法跟你说。现在不想说这个。不过,说实话,”他叹了口气,“咒语没什么好。最简单的你都得花三个月才能记住,可只要你用一次,噗!什么都没了。魔法就是这么个傻事,你明白么?你花二十年学会一句咒语,在卧室变出个裸体少女来,可那二十年里,你早已被水银雾毒个半死,读那些古老的天书让你几乎成了半瞎子,少女来了,可你却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
“这我倒是从来没想到。”
小鬼儿说。
“嘿,你看,本不应该这个样子的。双花跟我说他们国家就有更高级的魔法,我还以为……
还以为……”
小鬼儿期待地望着他。灵思风骂了自己一句。
“你要是非要知道的话,我还以为他指的并不是魔法,不是我们这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