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珊瑚岛再往边缘向一点,有两艘小船撒下钓网,捕捞此处海域盛产的一种非常凶猛的游走牡蛎。结果他们钩住个东西,那东西把两艘船一直拖了好几里。最后,幸亏其中一艘的船长恢复了理智,把钓线剪断才了事。
然而,比起之前提到的多岛海里那个小珊瑚岛上的岛民,船长的困惑就不算什么了。发现海怪尸体的当天夜里,他们被小丛林里传来的巨响吵醒。碰撞、碎裂的响声可怕极了。早上,几个胆子大的人前去侦察。他们发现,从岛岸边最靠中轴向的一棵开始,整整一排树木都被压扁了,造成的破坏形成一条线,直指边缘向。废墟上扔着折断的藤蔓植物,压碎的灌木,还有几个困惑而愤怒的牡蛎。
他们已经飞到一定高度,高得可以看见碟形世界边缘的一段弧线从脚下掠过。大部分地方都云雾缭绕,好心地遮住那个可怕的瀑布。从上面俯瞰大海,一片深蓝,云影点点,像在邀请他们。灵思风打了个哆嗦。
“打扰一下。”他说。那个戴兜帽的身影暂时放下对远方水雾的厌恶,威胁地举起手里的魔杖。
“我可不想用它。”那个身影说。
“真的吗?”灵思风说。
“可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双花问。
“阿彦杜拉的绝对否定魔杖。”灵思风说,“我想你最好别乱摇晃它。很可能走火的。”
他冲魔杖闪光的尖端点点头,又说,“我是说,你们的盛情款待让我们受宠若惊:专为我们安排的魔法装置,等等,实在太客气了,其实完全用不着。还有……”
“闭嘴!”这个身影伸手拉下兜帽,露出脸庞。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位黑得不同寻常的年轻女人。皮肤是黑色的,不是乌拉比韦人的那种深棕色,也绝非经常刮季风的克拉迟地区的人那种光亮的蓝黑。她的皮肤,是一种暗夜山洞深处的浓黑。头发和眉毛是月光的颜色,嘴唇也带有同样的淡白光泽。她看上去大约只有十五岁,而且非常害怕。
灵思风不可能注意不到,她举着魔杖的那只手在发抖;这是因为,如果这里有人猝死,尸体只能搁在她鼻子前面仅仅五尺远的地方摇摇晃晃,很难假装看不到。灵思风恍然大悟——悟得很慢,毕竟这是一种全新的体验——这个世界上居然有人怕自己。平时,情况只可能相反,他自己都早已把这当成了自然规律。
“你叫什么名字?”他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和蔼可亲。
她或许怕他,可她手里拿着魔杖呢。要是我有那么一根魔杖,他想,我什么都不怕。老天,她以为我能干出什么来?“我的名字无关紧要。”她说。
“无关紧要,这名字起得漂亮。”灵思风说,“你们这是要把我们带到哪儿去?为什么要带我们去?没什么大不了的,告诉我们吧。”
“我们要带你们去克鲁尔。”那个女孩子说,“别嘲笑我,中轴人。否则我就会用上这根魔杖。我受命把你们活着交过去,不过,人家可没吩咐我一定得全须全尾地交过去。我叫玛切萨,专业五级巫师。听清了吗?”
“好吧,既然你知道我的一切,那你一定也知道我连个新手都算不上。”灵思风说,“我连巫师都不是,真的。”见双花一脸惊异,他赶忙又补充一句,“马马虎虎说,也只能将将就就算个巫师。”
“八大魔咒之一根植在你的脑海,所以你施不了魔法。”玛切萨说。镜片在海面上转了个大弯,她优雅地挪动身子,保持平衡,“所以你就被幽冥大学开除了。我们什么都知道。”
“可你刚才还说他是个狡猾、诡计多端的巫师呢。”双花抗议道。
“我是说过,能够经历他所经历的那些事,之后还能活着的人,肯定好歹也算是个玩法术的。其实,他之所以会惹出那么多事,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总喜欢把自己想像成一个巫师,这才惹祸上身。”玛切萨道,“我警告你,灵思风。只要我发现你有哪怕一点点要念那个大魔咒的意思,我就会杀了你!”她紧张地冲灵思风叫道。
“照我看,最好的办法就是……你知道,把我们撂在某个地方。”灵思风说,“我是说,谢谢你们救了我们,所以,如果你们能让我们被你们拯救的生命继续保存下去,我敢肯定,我们一定会……”
“我只是希望你们别让我们当奴隶。”双花说。
玛切萨看样子真的大吃一惊。“绝对不可能!
你们从哪儿听说的?你们在克鲁尔的生活将会富裕、充实、舒服……”
“哦,太好了。”灵思风说。
“……”只是不会持续很久。”
克鲁尔是一座很大的岛屿,多山,林地面积广阔,树林之间随处可见漂亮的白色建筑。越往边缘向,地势越高,这样一来,克鲁尔的最高点看上去就像悬在世界边缘之外。克鲁尔人在此地建造了他们的中心城市,也叫做克鲁尔。由于他们的建材主要来源于边缘围栏截住的漂浮物,克鲁尔城内的房子因此明显具有某种航海风格。
用更直截了当的方式说,那就是:在这里,你能看到整条整条的船被奇妙地榫接拼装到一起,成为一座座楼房。乱七八糟的木制建筑中,战船、帆船、轻舟从各种千奇百怪的角度探出头来。装饰着彩绘的破浪神的船首和中轴风格的龙头船首时刻提醒着克鲁尔的居民们:一切财富来自大海。三桅船和武装商船则使更大型的建筑别具风采。就这样,在蓝绿色的碟形世界海洋和世界边缘的云海之间,这座城市一层一层地向上升起。边缘虹闪耀的八种色彩倒映在窗子和这座城市的大量天文学家的望远镜片上。
“丑死了。”灵思风阴郁地说。
他们乘坐的镜片这会儿正沿着边缘瀑流的瀑布口飞,就快到了。这片岛屿不只是越靠边越高,而且还越来越窄。于是,虽说镜片已经离城市非常近了,他们还是在水面上。城市边缘向的悬崖围着挡墙,挡墙上布满竖立的支架,伸向一片虚无。镜片顺溜地滑到其中一座支架上,在上面停稳,仿佛船停靠码头一般轻松。四名警卫,长着和玛切萨一样的浓黑脸、月光色的头发,正在那里等候他们。他们看上去似乎没有携带武器。然而,当双花和灵思风踉踉跄跄地上了挡墙,他们的双臂立即被牢牢抓住,攥得死死的,足以让任何逃跑的念头当场灰飞烟灭。
玛切萨和其他抗水巫师很快就落在后面,警卫挟着他们的犯人,飞快地走上一条小道,沿着船形房子蜿蜒前行。很快,路面开始向下倾斜,前方是一座宫殿模样的建筑,是依着峭壁凿出来的。灵思风能隐约看见里面灯火通明的过道,还有开凿出来的天井,面对着遥远的天空。一些袍子上绣满神秘的魔幻符号的老年男子让出路来,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六人组经过。灵思风发现这里也有一些抗水师——他们天生带着一种对自己的体液厌恶至极的神情,一眼就能认出来。时不时还有一些步履蹒跚的人,无疑都是奴隶。还没等他好好琢磨看到的一切,眼前一扇大门打开了,他俩被警卫很轻然而很硬地推进一间屋子。他们身后,门“砰”地关上。
灵思风和双花恢复了平衡,四下打量这间屋子。
“唉呀!”双花试图找个更好的词儿来形容自己的感觉,然而徒劳无功。他顿了顿,只好说了这么个毫无意义的感叹词。
“这是监狱么?”灵思风把想法说了出来。
“这些金子、丝绸什么的,”双花说,“我见都没见过!”
这间装饰华丽的房间中心铺着一张地毯,皮毛非常厚,灵思风小心翼翼地踏上去,真怕这是一头喜欢匍匐的多毛野兽。地毯上面摆着一张闪闪发光的桌子,桌上摆满食物。多数是海鲜,包括灵思风见过的最大的龙虾,烹调甚是讲究。还有很多盘盘碗碗,里面盛的东西千奇百怪,他闻所未闻。他小心地伸出手去,拣了一块洒着绿色晶体的紫色水果。
“蜜饯海胆。”身后突然响起一个欢快的声音,“非常好吃的点心!”
他赶紧扔下那东西,转过身来。一个老人从一副厚重的帘子后面走了出来。他又高又瘦,与灵思风最近见过的某些人士相比,长得还算和善。
“海黄瓜浓汤也很不错。”
那人谈兴挺高,“这些小绿东西是海星仔。”
“多谢您告诉我。”灵思风胆怯地说。
“真的,都很好吃。”双花说,嘴里塞满吃的,“我记得你好像挺喜欢吃海鲜的?”
“是的,我记得我以前是挺爱吃的。”灵思风说,“这是什么酒——章鱼眼球榨出来的吗?”
“海葡萄酿的。”老人说。
“太好了。”灵思风说着便吞下一大杯,“不坏,但似乎咸了点儿。”
“海葡萄是一种小型水母。”老人解释道,“我想我该自我介绍一下……您朋友的脸色怎么变成这样了?”
“我觉得可能是文化冲击的结果。”双花说,“您刚才说您的名字是?”
“我还没说呢。我叫贾哈特拉,接待司司长。很荣幸,我将保证你们在这里过得尽可能舒心、愉快。”他鞠了一躬,“想要什么,尽管吩咐。”
双花坐在一把华丽的珍珠牡蛎椅子上,左手一杯油乎乎的酒,右手一只冰糖乌贼。他皱了皱眉。
“这一路上,我有点被弄糊涂了。”他说,“一开始,有人说你们是抓我们做奴隶的……”
“这些叽叽呱呱,真卑鄙!”贾哈特拉解释道。
“叽叽呱呱?这是什么?”
双花问。
“我想可能是一种鸭子。”
灵思风从长桌另一头说,“这些饼干又是什么恶心东西做的?”
“……然后,有人不惜花费巨大魔力把我们救到……”
“饼干是海藻轧制而成的。”接待司司长打断他的话。
“……但我们很快受到了威胁,这种威胁同样耗费了大量的魔法……”
“是的,我想也是海藻一类东西。”灵思风表示同意,“尝起来肯定是海藻味儿,当然,前提是有人自虐到愿意品尝海藻,知道它是什么味儿。”
“……然后我们被交到警卫手里,被推进这里……”
“很轻地推。”贾哈特拉更正道。
“……可这里竟然如此华丽,有这么多好吃的,还有人说要竭诚奉献,以保证我们俩的舒适愉快。”双花总结道,“我觉得有点前后矛盾,接不上趟儿。”
“是啊。”灵思风说,“他的意思是说,你们是不是马上又要对我们不客气了?现在对我们这么好,算是中间休息,对吗?”
贾哈特拉保证似的抬起双手。
“拜托,拜托,”他反驳道,“我们那么做只是希望能尽快把您二位接到这里。我们绝对不是想把二位当奴隶。这一点务请放心。”
“唔,那就好。”灵思风说。
“是的,事实上,你们会成为祭品。”贾哈特拉镇定地说。
“祭品?你要把我们杀掉?”巫师大喊起来。
“杀?是的,那当然!要是不杀,怎么能算祭品呢?不过不必担心——这种死法相对而言不算很疼。”
“相对而言?相对什么而言?”灵思风说。他捡起一个装满海葡萄水母酒的绿色高颈瓶,使劲冲贾哈特拉扔过去,贾哈特拉单手一扬,像是要护住自己。
他的手指之间,第八色火焰噼啪作响,房间里的空气突然变得厚重、油乎乎的,说明强大的魔法正在喷涌。飞过去的瓶子慢下来,停在空中,慢慢地打着转。
同时,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把灵思风举了起来,扔到屋子另一头。随后,他被这股力量死死项在墙壁一半的地方,都快没气儿了。他被摁在那里,又惊又怒,大张着嘴巴。
贾哈特拉把手放下,慢慢地用袍子擦了擦。
“要知道,我不喜欢这么干的。”他说。
“看得出来。”灵思风喃喃地说。
“可你们为什么要让我们当祭品?”双花问,“你们甚至不认识我们。”
“这就是问题所在。要是拿熟人当祭品了,总有点不大礼貌。另外,你们……嗯……你们是被指定的。我本人对于你们将要奉祭的神不大了解,但这位神明的确指明要你们俩。哦,我得走了,有好多事要办呢,两位能够理解吧。”说罢,司长打开门,又回头看看他们,“请随意享受,不要太担心。”
“可你根本什么都没告诉我们!”双花的嗓子里带着哭音。
“其实你们用不着知道,不用费这个神,不是么?反正明天早上就要当祭品了。”贾哈特拉说,“根本用不着知道,真的。睡个好觉,我是说,尽量睡个好觉。”
他关上门。门缝燃起第八色的火光,说明门被封上了,比天下最棒的锁匠封得更牢靠。
咯呤、咯啷、当啷……月光朗朗、边缘瀑流咆哮的夜里,边缘围栏上的铃铛响起来了。
自打五年前围栏拦住一个巨型海怪之后,第四十五段段长特尔顿就再没听见铃铛有过这种动静了。他出屋张望。由于这一段围栏周围没有岛屿,他的小屋修建在一堆扎进海床的木头上。他往黑暗中看去,觉得远处似乎有一丝动静。严格地说,他应当划船出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扯动了铃铛。然而,在这样一个又冷又潮的黑夜里,划船过去可不是个好主意。于是他使劲关上门,把疯狂作响的铃铛用麻袋布裹起来,回去睡觉了。
不管用。这会儿,就连那道主绳索都开始抖动了,好像有什么又大又沉的东西在上面蹦跶。特尔顿盯了几分钟天花板,把长长的触手和池子一般大的巨眼从脑子里赶跑,吹灭灯笼,把屋门打开了一条缝。
有东西正沿着围栏走呢,迈着大步,“砰砰”
地跳跃着,一步能有好几米。那东西离他越来越近。这时,特尔顿发现那东西是长方形的,长着好多条腿,毛乎乎的浑身是海藻,而且——特尔顿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得出这个结论——他觉得这东西看上去很生气。
这个怪物冲了过去,把屋子砸了个稀巴烂。特尔顿紧紧抓住边缘围栏,这才幸免遇难。几个星期之后,他被返回的打捞船接走了,之后又从克鲁尔逃跑,劫了一个飞行镜片(这需要他把抗水本领训练到惊人的程度),接着又历尽艰险,终于到了大奈夫——碟形世界最干燥的地方,下的雨都是无水雨,可他还是感觉潮得不舒服。
“你试过门了没有?”
“试过了。”双花说,“和上次你让我试的时候锁得一样紧。不过,咱们还有窗子呢。”
“好主意!”被定在墙上的灵思风喃喃地说,“你说过,窗户下面就是世界边缘,一步迈出去,好,掉进宇宙空间,然后冻成冰棍儿,或者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进其他世界,还可能扎进哪颗太阳滚烫的心脏里去。对吗?”
“值得一试。”双花说,“来块海藻饼干?”
“不要!”
“你什么时候从那上面下来?”
灵思风骂了他一句,一半的原因是觉得丢面子。贾哈特拉的那句咒语叫做“阿塔瓦尔的重力颠覆”,很少有人使用,也极难掌握。这句咒语的直接后果是:在魔力自然消退之前,灵思风的身体会一直认为“下”这个方向是把大多数碟形世界居民所说的“下”翻转九十度。也就是说,他现在其实正站在墙上呢。
同时,那个早先扔过去的瓶子仍旧无依无靠地飘在几码之外。对它来说,时间并不是完全静止了,而是慢了好几个数量级。抛物运动已经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