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嘉利——”
惊觉卡嘉利的双肩颤抖,基拉这才想起来。她的战友才刚刚被杀。而且,凶手就是眼前的这个人——想叫她冷静,只怕也很难。
这下子,巴尔特菲卢特的眼神变了。他用冰冷的眼神看着两人,刚才的和气荡然无存。
“——你也是‘宁可死了算了’的性子吗?”
他们惊愕地站着,彷佛被巴尔特菲卢特的视线给钉住了。对方仍穿着那件胡闹似的夏威夷衫,仍然闲散的坐在沙发上,却散发出一股令人联想到肉食兽般的残酷气势。巴尔特菲卢特突然望向基拉。
“那边的你,你怎么想呢?”
“咦……?”
“你觉得这场战争要怎么样才会结束?——以一个 MS 的驾驶员而言。”
“你……你怎么知道!”
基拉正吓得屏息,卡嘉利已经高叫起来。话才出口,巴尔特菲卢特就噗嗤大笑。
“喂喂……你也不必老实到这种地步嘛!”
——是故意套话的?没想到卡嘉利竟乖乖中计。
巴尔特菲卢特笑着站起来。
“——战争既没有时间限制,也没有得分——不像体育比赛或游戏那样,是吧?”
他开始绕着沙发踱步。基拉将卡嘉利拉到身边,紧盯着巴尔特菲卢特,严阵以待。
“那么,要怎么样分出胜负?到哪里才算结束?”
——到哪里……?
基拉一面等待机会,一面构思着逃跑的路线,同时也在脑中搜索着问题的答案。
——到哪里才算结束呢?一直以来,他根本没有余力去想这种事情,光是击退来袭者便令他筋疲力尽了。况且,真有结束的一天吗?
战争和游戏不同,游戏不会伤害任何人的。
“消灭所有的敌人……是吗?”
巴尔特菲卢特突然一个屈身——瞬间又转回身来,手上却已经多了一把枪。枪口正指着基拉和卡嘉利。卡嘉利吞了一口口水。
——是的,这就是战争。巴尔特菲卢特和基拉必须战到其中一方消灭为止——他们之间只存在这样的关系。既不能分享美食,也不准笑着谈天——虽然那将是一件多么愉快的事……
——就算对方一点都不可恨。
基拉拼命思索着,想找出一丝可能性。能不能以沙发为盾、跳到窗外?二、三层楼的落差,应该还可以——但是卡嘉利不行。或是想办法让对方分心,抢下那把枪——巴尔特菲卢特却像是已经看穿了他的思绪。
“就算抢走,我想,你也不会开枪吧?”
基拉顿时动摇,随即不动声色,顽强地盯着对方的眼睛。
“——这次我会。”
巴尔特菲卢特看着他的表情,笑了出来。
“劝你还是死心吧。再怎么像个狂战士,在这儿闯了祸,哪可能平安离开呢?这里的人可全都是跟你一样的调整者啊。”
基拉不禁睁大眼睛,卡嘉利则惊讶的“咦?”了一声。
——被他发觉了?
“你……!”
基拉的内心暗潮汹涌。尽管在这种场合中,卡嘉利仍不掩其色,像是在责怪他怎么从没告诉自己这件事。不过,她的表情和动作中完全没有一丝厌恶,倒令基拉感到些许安慰。
“——我看过的两次战斗。沙漠的接地压、热对流的参数……就算在同胞中,你的本领也算是相当优异的……。官方说敌军驾驶是一个自然人,我可没傻到乖乖的照单全收。”
巴尔特菲卢特细数他的战绩,基拉暗暗吃惊。原来他一开始就注意到了。这么说,在咖啡店里的那一段——大概是那时的事情,让他联想到基拉是个“调整者的战斗驾驶员”。
“我是不知道你为什么选择与同胞敌对,不过……既然你是那架 MS 的驾驶员,我和你就是敌人了。”
从一开始,巴尔特菲卢特就是抱着这个主意才引他们到这儿来的。为了确认基拉是敌人——为了“排除”。
基拉隐忍心中的动摇,与对方对峙。这是战争,他一面在心底说给自己听,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稍有迟疑就会送命。他得保护身后的卡嘉利。
站在全副精神紧绷的基拉面前,巴尔特菲卢特又是一笑。
“——看来,我们真得打到其中一方灭亡为止吗……?”
这时的他,又像刚才在聊“ Evidence 01 ”时那样,流露出和蔼却有些不舍的眼神。没来由地,他放下了枪。
“……哎,今天的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而且这里也不是战场。”
基拉和卡嘉利都愣住了。但是巴尔特菲卢特却径自转过身去,背着他们收起手枪。
“你们回去吧。今天能跟你们聊聊,我很开心。——虽然我不敢说算不算是件好事。”
这话末了透露出的苦涩语调,令基拉剎那间颇感不可思议,不过,总之得以平安的离开这里,他也不再多想。和卡嘉利交换了一个眼色后,趁对方还没改变心意之际,他们向房门走去。
开门时,巴尔特菲卢特仍背对着他们,却朗声说道。
“那么,战场再见啦。”
听到这一句,基拉停下了脚步——但他无话可回,只有默默的关上门。
爱沙已经等在走廊上。两人见到她又是一惊,但这位大姊姊只是温柔一笑。
“你的衣服呀。”
她的手捧着已经洗干的衣服。就像早就料到这场会谈的结果似的。卡嘉利有些慌张。
“啊,那、那、礼服……”
“不用了,就送给你吧。你穿起来比我好看嘛。”
爱沙很干脆的说。
“可、可是……”
卡嘉利一心只想赶快离开这里,又不好意思承人家的情,一时之间陷于两难。于是爱沙又笑道。
“真的不用了。有人比我更适合这套衣服的话,那我也不想要了嘛。”
这话对女性而言是满伤人的,但是她却说得一点也不刺耳,让基拉和卡嘉利顿时无语。爱沙的笑容娇艳得像一朵花。
“——快走吧,别人还不知道你们的事。”
两人僵硬的低下头,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里。
“怎么啦?”
巴尔特菲卢特伫立在窗边,爱沙在他身后远远问道。
“……很难过。”
“哎呀呀。”
爱沙应着,像在应付一个顽皮的孩子,一面向他走去。
“他们两个不是很可爱吗?你是哪里不喜欢呢?”
“我喜欢,所以感觉不好。”
听到这儿,爱沙笑了起来。她抱住他的背。
“傻瓜,谁教你就是这么任性。”
“真的是呢。”
巴尔特菲卢特笑着,转过身搂住爱沙的娇躯“……计速表只到两百公里的车子,若是想开到两百以上,你想会怎样?”
“破表哇。”
爱沙简短的答道。她的嗓音甜美,既可以装出一无所知的天真,也敢于说出毒辣而一针见血的话。此刻大概碰巧是后者吧。巴尔特菲卢特微微一笑。
“对。就算指数最高只到两百,踩了油门也还是可以超过两百的。”
爱沙默默的抬起头来。
“可是爱沙,我从来没有破过表耶。”
“那当然啦,你的表是两千的嘛。”
爱沙说的直截了当,像在单纯描述事实而已。不知是因为她了解这一点、相信这一点,还是纯粹只为了讨好男人而谄媚的。没来由的,她又做了个教人几乎融化的微笑。
“——受不了你,都两千了还想破表呀?”
巴尔特菲卢特会心一笑。
“对啊。”
他想知道。要是认真起来,自己可以发挥多少战力。可以打到什么程度。往后还会有什么——更多……更好的……
爱沙轻抚着他的脸。
“真是可怜……”
这话是对谁说的呢?是被长官搞得疲于奔命的达科斯塔?还是刚才见面的少年?或者——是对巴尔特菲卢特自己说的?
爱沙真难懂,所以她才特别迷人。
PHASE 04
宛如悬挂在宇宙中的沙漏——plant“艾普立留斯一号”。它的底是一片海洋,点点群岛浮于其上。阿斯兰.萨拉正驾着电动车,驶在其中的一座岛上。四周是恬静的住宅区。湿度适宜的风迎面吹拂他的蓝发,身旁的花束也随风摇曳。开了一会儿,他来到高级住宅区的一处宽广庭园前,将车辆驶入私人车道后,在一栋豪宅门前停下。门柱上的摄影机辨识车辆,然后亮起绿色灯号。
〈已经确认。请出示〉合成语音以温柔的女声提示。阿斯兰便将身份证拿起来遮着镜头。
“识别号码二八五OO二,克鲁泽队所属阿斯兰.萨拉。拉克丝小姐会面之约。”
计算机比对数据后,门就开了。阿斯兰直接驱车进入。
在等管家去通报时,阿斯兰想起第一次造访这座宅邸的那天。刚满十四岁没多久,父亲就单方面表示他与拉克丝.克莱因之间已订有婚约;当时的拉克丝已经是“plant”的头号歌姬,也是全民的偶像了,那么有名的人竟要做自己的未婚妻?——阿斯兰几乎当场吓得呆住了,然后就在这样的状态下,来到了克莱因家。
就像那时一样,拉克丝.克莱因从楼梯上出现。轻盈的粉红色头发,雪白晶莹的肌肤,认出阿斯兰的模样后,丰颊浮现盈盈的笑意。和那时相比,她几乎没什么变。
——那我自己呢?阿斯兰突然想到。回想起来,自己当时的世界真是单纯的可以。
“欢迎……你能来看我,我好高兴呢。”
走下楼梯的她,身旁有一群五颜六色的哈罗蹦蹦跳跳。
“哈罗、哈罗、阿斯兰——”
阿斯兰硬板板的一鞠躬。
“对不起,我迟到了一会儿。”
“呀,有吗?”
拉克丝恬静一笑,大概不觉得他有迟到吧。阿斯兰怯生生地将那束花递给她,只见她开心的说了一声“谢谢你”后,就接过去闻起花香来。一旁的哈罗仍旧四处乱跳,吵得不得了。它们都是阿斯兰组装的,以前每次来看她时就带来当做礼物。没想到数量一多之后,竟然有这么吵。
“……这些哈罗是怎么回事啊?”
“它们欢迎客人呀。——来,请进。”
不知是不是习惯了,拉克丝泰然自若的说着,往屋里走去。阿斯兰一面躲着蹦跳的哈罗,一面说。
“可是……不好意思。反而给你添麻烦了……”
拉克丝曾经说她“很喜欢哈罗”,所以阿斯兰也没多想,只要有做出来就送给她;这会儿真有点后悔。不过,拉克丝只是微微一笑。
“是因为客人是你,它们才会这么兴奋吧。你真的很久没来我们家了嘛。”
“……对不起。”
阿斯兰觉得她好像在怪自己疏于探望,就老实的赔不是,反倒让拉克丝吃了一惊。当然,她应该不至于为此责怪自己,这么一想却更觉得内疚。
两人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主屋后方的庭园。有个箱形的机器人来到他们脚边,拉克丝唤它作“欧卡皮”。
“你把花拿去给艾丽丝,再麻烦送茶来。”
面对一具打杂的机器人,拉克丝也当它像个人类似的说话,这点跟当年也一模一样。她把花束放在机器人的置物台上。
说起来,这个欧卡皮是两人开始熟稔的原因。它是拉克丝从小就有的机器人。当时已经使用了好几年,而后在阿斯兰某一次的造访时突然发出怪声,当场就停住不动。一问之下,原来是拉克丝骑在上面玩,那些旧零件大概就这么被骑坏了。阿斯兰问她“为什么要骑它?”,想不到拉克丝的答案也很有拉克丝的风格“因为我从小就在骑的呀”。一般人若是考虑到自己体重的变化、或是机器人的负重,应该不会那么做才是。
看到她真的很着急,又说“它是从小就陪我的好朋友”时,阿斯兰才期期艾艾的开口说,或许可以帮她修修看——于是,当她再次看到“恢复健康的老朋友”时,开心得不得了,也对阿斯兰投以尊敬的眼光。比起屏幕上的“拉克丝.克莱因”,那样的她更有魅力。
话说回来,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没有更进一步了,除了——看到拉克丝对一个旧型的杂务机器人也像对生物一般的亲密,他才把自己组装的宠物机器人送给她。而她收下哈罗之后的欢喜之情,也比阿斯兰预料的更大,甚至至今仍非常宝贝。
两人慢慢走进庭园,在一座凉亭里坐下。才想开口说话,四周都是“哈罗、哈罗”的哈闹声,根本没法聊天。拉克丝便从桌里取出一支笔。
“小蓝,过来。”
她好像是用颜色来命名这一大群哈罗的。被叫到的海蓝色哈罗跳到她的膝上,说了一声“哈罗,健康”。
“今天要帮你画胡子哦。”
拉克丝在它身上画了两撇长长的翘胡子,然后将它抛起。
“来,有胡子的做鬼哦—”
一说完,哈罗们全都追着画上仁丹胡的蓝色哈罗,往庭园的对面跳去了。
看着他们离开,阿斯兰才开口。
“——对不起,我没能回来参加追悼仪式。”
二月十四日——“血腥情人节”届满一年,为了悼念“尤尼乌斯 7 号”的死难同胞,全国便举行了追悼仪典。身为最高评议会议长之女,也是追悼慰灵的代表之一,拉克丝曾经邀请阿斯兰出席这场仪式,最后他还是没能离开战线。
拉克丝只是轻轻的摇摇头。
“没关系,我已经替你为你母亲祈祷了。”
阿斯兰猛然惊觉,便又低下头去。
“……谢谢你。”
那场悲剧也夺去了他母亲的生命。同样是死亡,他却没有因母亲而为死者祈祷,反而在战场上制造更多的死亡;审视自己的作为时,阿斯兰当然不可能不抱疑问,然而——拉克丝站起身,将欧卡皮送来的热茶斟满阿斯兰的杯子。
“——听说你要回来,我就一直等着想见你呢。这次你可以待很久吗?”
“呃、这个……。我的休假行程几乎都没照预定安排的……”
阿斯兰含糊以对。每当来看拉克丝,她总是高兴得令阿斯兰都觉得不配被如此对待。口拙又拘谨的他经常放不开、没法自然的和她聊天,他自己也暗暗不耐;想多几次和她见面的机会,最近却越来越找不出时间,更令他过意不去。他又何尝不想跟她约定下一次的见面,可是与其承诺了又失约——一想到这,他就不敢爽快的答应了。
海面上波光粼粼,有一只小鸟飞来停在茶桌上。拉克丝把饼干弄碎了喂它,小小的爪子便喀、喀地往她身边走去,像个不请自来的客人。无意间,拉克丝低声说。
“……最近从军的人好像多了起来。我的朋友中也有好几个志愿从军去了……”
说着,她的表情一反常态地显露哀愁,阿斯兰不忍地别过眼神。
扎夫特军几乎都是志愿兵。调整者们眼见“尤尼乌斯 7 号”发生的惨状后,都觉得保障自己的生活是一件义无反顾的事,因此军队的士气高昂,士兵们也普遍是优秀人才。
可是,拉克丝觉得悲伤。
“……我觉得战争好像越来越严重了。”
“真的……也许真是那样……”
阿斯兰喃喃道。
为了让战争早一刻结束而战;他是为此而从军的,但是……
“说到这个……”
像是要改变凝重的气氛,拉克丝语调轻快的改口。
“——基拉先生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听见这个名字,阿斯兰不由得脊背一僵。不知是不是没注意到,拉克丝只是歪着头。
“在那之后,你们还有见面吗?”
阿斯兰回想起那副景象——“强袭高达”头下脚上地向蓝色的地球坠落而去。
——基拉……
“……那家伙现在应该在地球上吧,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