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一声,罗辑脚下的冰面破碎了,他的身体径直跌入水中。
就在冰水淹没罗辑头部的一瞬间,他看到静止的星空破碎了,星海先是卷成
旋祸,然后散化成一片动荡的银色乱波。刺骨的寒冷像晶莹的闪电,瞬间击穿了
他意识中的迷雾,照亮了一切。他继续下沉,动荡的星空在他的头顶上缩化为冰
面破口那一团模糊的光晕,四周只有寒冷和墨水般的黑暗,罗辑感觉自己不是沉
人冰水,而是跃入黑暗的太空。
就在这死寂的冷黑之间,他看到了宇宙的真相。
罗辑很快上浮,头部冲出水而,他吐出一口水,想爬上破口边缘的冰面,可
是身体只爬上一半,冰就被压塌了,再爬再塌,他就这样在冰面上开出一条路来,
但进展很慢,寒冷中体力渐渐不支。他不知道,在自己被淹死或冻死之前,警卫
部队能否发现湖面的异常。他把浸水的羽绒服脱下来,这样动作的负担就小了许
多。随后他马上想到,如果把羽缄服铺在冰面上再向上爬,也许能起到一些分散
压强的作用。他这么做了,剩下的体力也只够再爬一次,他竭尽全力爬上铺着羽
绒服的冰缘,这一次。冰面没有下塌,他终于全身趴在了冰上,小心地向前爬,
直到距离破口很远才敢站起来。这时,他看到岸边有手电光在晃动,还有人的喊
声。
罗辑站在冰面上,牙齿在寒冷中格格地碰撞着,这寒冷似乎不是来自湖水和
寒风,而是从外太空直接透射而来。罗辑没有抬头,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星空
在自己的眼里已经是另一个样子,他不敢再抬头看了。和雷迪亚兹害怕太阳一样,
罗辑从此患上了严重的星空恐惧症。他低着头,牙齿在寒颤中格格作响,对自己
说:
“面壁者罗辑,我是你的破壁人。”
“这些年,你的头发都白了。”罗辑对坎特说。
“至少在以后的很多年,不会继续白下去了。”坎特笑着说,以前,他在罗
辑面前总是一副彬彬有礼、老到周全的样子,这样真诚的笑容罗辑还是第一次看
到,从他的眼中,罗辑看到了段说出来的话:你终于开始工作了。
“我需要一个更安全的地方。”罗辑说。
“这没有问题,罗辑博士,您对那个地方有什么其他的要求吗?”
“除了安全,没有任何要求,要绝对安全。”
“博士,绝对安全的地方是不存在的,但我们可以做到很接近,不过我需要
提醒您,这样的地方往往是在地下,所以舒适方面。。。”
“不用考虑舒适,不过这个地方最好能在我的国家内。”
“没有问题,我立刻去办。”
在坎特要走时,罗辑叫住了他,指着窗外已经完全被冰雪覆盖的伊甸园说:
“能告诉我这儿的地名吗,我会想念这里的。”
经过十多个小时在严密保卫下的旅行,罗辑到达了目的地,他一出车门,就
立刻知道了这是哪里——地下车库模样的宽敞但低矮的大厅,五年前,罗辑就是
从这里出发,开始了自己全新的梦幻人生,现在,在噩梦和美梦交替的五年后,
他又回到了起点。
迎接他的人中有一个叫张翔,就是五年前同史强一起进他走的年轻人,现在
是这里安全保卫的负责人,五年后的他老成了许多,看上去是一个中年人了。
开电梯的仍是一名武警士兵,当然不是当年那个,但罗辑心中还是有一种亲
切感。其实当年的老式电梯已经换成了全自动的,不用人操纵,那名士兵只是按
了一下“…10”的按钮,电梯便向地下降去。
地下的建筑显然经过了新的装修,走廊里的通风管道隐藏起来。墙上贴了防
潮的瓷砖,包括人防标语在内的旧时的痕迹已全部消失。
地下十层全部都作为罗辑的住处,虽然在舒适上与他刚刚离开的那个地方没
法比,但配备了完善的通讯和电脑设施,还有安装丁远程视频会议系统的会议室,
使这里像一个指挥部。
管理员特别指给罗辑看房间里的一类照明开关,每个开关上都有一个小太阳
标志。管理员说这一类叫太阳灯的灯具每天必须开够不少于五小时的时间,这原
是矿井工作者的一种劳保用品,能模拟包括紫外线在内的太阳光线,为长期处于
地下的人补充日照。
第二天,按罗辑的请求,天文学家艾伯特·林格来到了地下十层。
见到林格后,罗辑说:“是您首先观察到三体舰队的航迹?”
听到这话,林格显得有些不高兴,“我多次对记者声明过,可他们还是把这
个荣誉强加到我头上,它本应属于斐兹罗将军,是他坚持哈勃二号在测试期就观
察三体世界的,否则可能错过观测时机,星际尘埃中的尾迹会淡化的。”
罗辑说:“我要同您谈的事情与此无关,我也曾搞过天文学,但没有深入,
现在对这个专业已经不熟悉了。首先想请教一个问题:在宇宙间,如果存在着除
三体之外的其他观察者,到目前为此,地球的位置暴露了吗?”
“没有。”
“您这么肯定?”
“是的。”
“可是地球已经与三体世界进行过交互通讯。”
“这种低频通讯,只能暴露地球和三体世界在银河系中的大致方向,以及地
球与三体世界间的距离,也就是说,如果存在第三方的接收者,那他们通过这些
通讯可能知道的,只是在银河系猎户旋臂的这一区域中存在着两个相距4。22 光
年的文明世界,但这两个世界的精确位置仍不得而知。其实,通过这样的交互通
讯来相互确定位置,也只有在太阳和三体这样相距很近的恒星问能够实现,对于
稍远些的第三方观察者,即使我们与他们直接进行交互通讯,也无法确定彼此的
位置。”
“为什么?”
“向宇宙中的其他观察者标示一颗恒星的位置,远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简
单,做个比喻吧:您乘飞机飞越撒哈拉沙漠时,下面沙漠中的一粒沙子冲您大声
喊‘我在这儿’,而您也听到了这喊声,您能够在飞机上就此确定这粒沙的位置
吗?银河系有近两千亿颗恒星,几乎就是一个恒星的沙漠了。”
罗辑点点头,似乎如释重负,“我明白了,这就对了。”
“什么对了?”林格不解地问。
罗辑没有回答,而是问道:“那么,以我们的技术水平。如何向宇宙问标示
某颗恒星的位置呢?”
“用可定位的甚高频电磁波,这种频率应该达到或超过可见光频率,以恒星
级功率发出信息。简单地说,就是让这颗恒星闪烁,使其本身变成一座宇宙灯塔。”
“这远超出了我们的技术能力啊。”
“哦,对不起,我没注意到您这个前提。以人类目前的技术能力,向遥远宁
宙显示一颗恒星的位置相当用难,办法倒是有一个,但解读这种位置信息所需要
的技术水平远高于人类,甚至。。。我想,也高于三体文明。”
”请说说这个办法。”
“恒星间的相对位置是一个重要信息,如果在银河系中指定一片体空间区
域,其中包含的恒星数量足够多,大概有几十颗就够了吧,那么这些恒星在这片
三维空间的相对排列在宇宙中几乎是独一无二的,像指纹一样。”
“我有些明白了:如果把要指明的恒星与周围恒星的相对位置信息发送出
去,接收者把它与星图进行对照,就确定了这颗恒星的位置。”
“是的,但事情没这么简单,接收者需要拥有整个银河系的三维模型,这个
模型中包含了所有的千亿颗恒星,精确地标明它们的相对位置。这样在接收到我
们发送的信息后,他们可以从这个庞大的数据库中进行检索,找到与我们发出的
位置构图相匹配的那片空间。”
“这真的不容易,相当于把一个沙漠中每粒沙子的相对位置都记录下来。”
“还有更难的呢,银河系与沙漠不同,它处在运动之中,恒星间的位置在不
断地发生变化,位置信息接收越晚,这种位置变化产生的误差就越大,这就需要
那个数据库具有预测银河系所有千亿颗恒星位置变化的能力,理论上没问题,但
实际做起来,天啊。。。”
“我们发送这种位置信息困难吗?”
“这倒不困难,因为我们只需掌握有限的恒星位置构图就行了,现在想想,
以银河系外旋臂平均的恒星密度,有三十颗恒星的位置构图就足够了,甚至还可
以更少,这只是个很小的信息量。”
“好,现在我问第三个问题:太阳系外其他带有行星的恒星,你们好像已经
发现了几百个?”
“到目前为止,五百一十二个。”
“距太阳最近的是?”
“244J2E1,距太阳16 光年。”
“我记得序号是这样定的:前面的数字代表发现的顺序,J、E、X 分别代表
类木行星、类地行星和其他类型的行星,字母后面的数字代表这类行星的数量。”
“是的,244J2E1 表示有三颗行星,两个类木行星和一个类地行星。”
罗辑想了想,摇摇头:“太近了,再远些的呢,比如。。。50 光年左右的。”
“187J3X1,距太阳49。5 光年。”
“这个很好,你能做出这颗恒星的位置构图吗?”
“当然可以。”
“需要多长时间?需要什么帮助吗?”
“只需要一台能上网的电脑,我在这里就能做,按三十颗恒星的构图吧,今
天晚上就可以给您。”
“现在是什么时候?不是晚上吗?”
“罗辑博士,我想应该是早晨吧。”
林格到隔壁的电脑室去了,罗辑又叫来了坎特和张翔,他首先对坎特表明,
想请行星防御理事会尽快召开一次面壁计划听证会。
坎特说:“最近PDC 的会议很多,提出申请后,您可能需要等几天。”
“那也只好等,但我真的希望尽快。另外,还有一个要求:我不去联合国,
就在这里通过视频系统参加会议。”
坎特面露难色:“罗辑博士,这不太合适吧?这样级别的国际会议。。。这涉及
到对与会者的尊重问题。”
“这是计划的一部分。我以前提出的那么多离奇古怪的要求都能得到满足,
这一个不算过分吧?”
“您知道。。。”坎特欲言又止。
“我知道现在面壁者的地位不比从前,但我坚持这个要求。”罗辑后面的话
压低声音,尽管他知道悬浮在周围的智子仍能听到,“现在有两种可能,一种是
一切都与以前一样,那我去联合国也就无所谓了;但如果另一种可能出现,我现
在就处于极其危险的境地,我不能冒这个
罗辑又对张翔说:“这也是我找你来的原因,这里很可能成为敌人集中袭击
的目标,安全保卫工作一定要加强。”
“罗老师您放心,这里处于地下二百多米,上面整个地区都戒严了,部署了
反导系统,还安装了一套先进的地层检测系统,任何从地下向这个方向的隧道掘
进都能被探测到,我向您保证,在安全上是万无一失的!”
两人走后,罗辑到走廊里散步,不由想起了伊甸园——他已经知道了那个地
名,但仍在心里这么称呼它——的湖水和雪山,他知道,自己很可能要在地下度
过余生。
他看看走廊顶部的那些太阳灯,它们发出的光一点也不像阳光。
互联网中的虚拟三体世界。
有两颗飞星在缓缓地穿过星海,大地上的一切都处于黑暗中,远方的地平线
在漆黑中与夜空融为一体。黑暗中有一阵私语声,看不到说话的人,这语声仿佛
本身就是黑暗中飘浮的无形生物。
锵地一声轻响,一个小火苗在黑暗中出现,三个人的面孔在徽弱的火光中时
隐时现,他们是秦始皇、亚里士多德和冯·诺伊曼,火光来自亚里士多德手中的
打火机,几支火把伸了过来,亚里士多德点燃了其中的一支,然后几支互相点燃,
在荒原上形成一片摇晃不定的光亮,照亮了一群各个时代的人,他们之间的私语
仍在继续着。
秦始皇跳上一块岩石,举起长剑,众人立刻安静下来。
“主发布了新指令:消灭面壁者罗辑。”秦始皇说。
“我们也接到了这个指令,这是主对罗辑发出的第二道诛杀令了。”墨于说。
“可现在杀他不容易啊。”有人说。
“不是不容易,是根本不可能。”
“如果不是伊文斯在主的第一道诛杀令中附加了条件,五年前他就死定了。”
“也许伊文斯有道理,我们毕竟不知道真相。罗辑也真命大,在联合国广场
又让他逃过一次。”
秦始皇挥剑制止了议论:“还是讨论一下怎么办吧。”
“没办法,谁能接近那个二百米深的地堡?更别说进去了!那里防守太严
了。”
“考虑过用核武器吗?”
“见鬼!那地方就是上世纪冷战时的防核掩体。”
“唯一可行的办法,是派人渗透到警卫部队内部。”
“这可能吗?这么多年了,有谁成功渗透过?”
“渗透到他的厨房!”这话引起了几声轻笑。
“别扯淡了,主应该告诉我们真相,也许能想出别的办法。”
秦始皇回答了最后那人的话:“我也提出过这个要求,但主说这个真相是宇
宙中最重要的秘密,绝对不能透露,当时同伊文斯谈起,是因为主以为人类已经
知道了真相。”
“那就请主传递技术!”
这个声音得到了很多附和,秦始皇说:“这个要求我也提了,出乎预料,主
一反常态,没有完全拒绝。”
人群中出现了一阵兴奋的骚动,但秦始皇接下来的话平息了兴奋:“但主在
得知目标的位置后,很快又拒绝了这个要求,它说就目标所处的位置而言,能够
向我们传递的技术也无能为力。”
“他真有这么重要吗?”冯·诺伊曼问,他的语气中带着掩饰不住的妒忌,
作为第一个成功的破壁人,他在组织中的地位迅速提高。
“主很怕他。”秦始皇说。
爱因斯坦说:“我考虑了很久,认为主对罗辑的恐惧只有一个可能的原因:
他是某种力量的代言人。”
秦始皇制止了在这个话题上的进一步讨论:“别说这些了,还是想想怎么完
成主的指令吧。”
“没办法。”
“真的没办法,一个无法完成的使命。”
秦始皇用长剑铛地敲了一下脚下的岩石:“这个使命很重要,主可能真的遇
到了威胁,况且,如果能够完成,组织在主眼中的地位就会大大提高!这里聚集
了世界上各个领域里的精英,怎么会想不出办法?大家回去好好考虑一下,把方
案通过别的渠道汇集到我这里,这事要抓紧做!”
火把相继燃尽,黑暗又吞噬了一切,窃窃私语仍在继续。
行星防御理事会面壁计划听证会两个星期后才召开,随着泰勒的失败和另外
两名面壁者的冬眠,PDC 的主要工作重点和注意力转移到主流防御方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