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格纳教授把那个像照相机暗箱一样的盒子贴到玻璃球体上。可以把他的动作比作是想用照相机拍下即将灭亡的世界的遗像。跟照相一样,这个盒子的开关咔嗒响了一声。与此同时,“镜头”发出一道蓝色的闪光,就好象水浇到烈焰熊熊的篝火上一样,玻璃球里的世界熄灭了。“海王星”熄灭了,它的卫星熄灭了,终于,“太阳”也熄灭了。房间里暗了下来。玻璃球里变得空空荡荡。借着小盒子里发出的蓝光,勉强能看到玻璃球底部有一点儿白色的粉末。
“Finis①!”教授说道。
【① Finis,拉丁文,完结、结束之意。】
“这就是这个小宇宙剩下来的一切!在这些粉末之中,隐藏着这个世界未来居民的天才思想,隐藏着他们的愿望,他们对真理的追求,他们为争取美好未来的奋斗!这一切全都化成了灰!……”施密特凄楚地说道,同时无力地垂下了双臂,就像一个在新坟前祈祷的牧师。
“我的朋友,用不着悲观失望!在这‘灰’里已经形成过,而且还要形成无数次既辉煌而又有其不足的的世界。而您作为科学界人士,想必应该知道,这些‘灰’不过是我们身体里也有的化学元素而已。我们只不过发现了转化、分解它们和它们的原子本身,并使之变成新的原子一物质——世界的手段罢了。”
“但您是怎样做到这一点的呢?”
“这一点我们以后再谈。而现在为了驱散您心中的哀伤阴影,我要用我的魔盒来给您表演一个有趣的魔术。这儿的光线太暗,我们到办公室去吧!”
瓦格纳教授站在堆满图纸、手稿和未完工的复杂仪器设备的桌子旁。布劳德和施密特坐在他身旁的沙发上,凝神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我们把这个大墨水瓶,”瓦格纳教授开始用给学生上课的声调讲道,“放到魔盒的光线之下,使之受到照射……就这样……好!我们现在用,嗯,就用这个镇纸。一、二、三!”他模仿着魔术师的声调开玩笑地说道,从高处把镇纸朝墨水瓶上扔下来。
发生了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情,两个听讲的人不由惊叫起来:镇纸没有砸碎墨水瓶,而是像硬物掉进液体那样掉到了墨水瓶里,墨水瓶不但丝毫无损,而且还保持原样,只是镇纸的几个角撑了出来。
“现在……一、二、三!我把镇纸拿出来,你们瞧,墨水瓶完整无缺,还在老地方。现在请用手把墨水瓶拿起来。”
施密特和布劳德已经惊呆了,两个人都没动地方。
“你们怎么啦,先生们?”
布劳德伸出一只手来。能清楚地看到他的手指在颤抖。他去拿墨水瓶,但他的手指就像什么也没有碰到似的陷了进去,意外地攥成了一个拳头。
“哎呀!”布劳德忍不住地叫道,迷惑不解地瞧瞧瓦格纳教授,又瞅瞅施密特,想得到回答。
瓦格纳教授仰面哈哈大笑。然后他突然抓起魔瓶,把它扔到熊熊燃烧的壁炉里。布劳德和施密特猛然站起,脸色发白地看着瓦格纳教授。难道他疯了?……
但他依然满面笑容地摘下手套,也扔进壁炉,这才对着两个惊得目瞪口呆的观众说道:“亲爱的先生们,你们看出点儿门道来了吧?”
“说实话,我一点儿都不明白,”施密特应道。
“这更好,这更好!而您明白所有这一切的后果吧,我亲爱的布劳德?”
“不明白!”他闷声闷气地答道,警惕起来。
“这其实再简单不过了!您想象一下,我就是那个墨水瓶!哈——哈——哈!好,再简单一点儿,假如我自己也受了这魔鬼光线的照射!总之……嗯,就这样!”
说完,他径直穿过整个房间,桌子、沙发也是一穿而过,就像穿过空气一样。
“总之,我现在是个幽灵……一个活人的幽灵!”
于是他又放声大笑起来。
“现在,亲爱的布劳德先生,请允许我和您拥抱告别,向您的盛情款待说声谢谢吧!”
说着,他大张开双臂朝布劳德走去。布劳德吓得全身一晃,睁大了惊恐的眼睛,就好象真的见了鬼,靠到了桌子上。但瓦格纳教授继续朝他走过来,做了个拥抱他的姿势,就从他的身体穿了过去。布劳德感到一股轻风吹透了自己全身,同时有一种触电的感觉。
“现在,我的朋友们,咱们再见吧!”瓦格纳教授的声音已经是在他身后响了,
“布劳德,您问过我,会不会像浮士德和靡非斯特坐木桶飞走那样坐着玻璃球飞走。没有科学实现不了的神话。请允许我,一个当代浮士德,消失在大幕之后,并像演员那样说声……再见吧!请向陶贝转达我的真诚遗憾——我没能在莫斯科的家中招待他!”
突然之间,又出了件把两位观众震惊得几乎晕过去的事:瓦格纳教授走进烈焰熊熊的壁炉,站在火焰之中向他们点了最后一次头,就消失在壁炉后面的墙里了。
“别啦!……”不知打哪儿最后一次传来瓦格纳教授含糊不清的声音。
有人敲了半天门了,但无论是布劳德还是施密特都一动不能动,布劳德瘫坐在沙发上,就像完全虚脱了一样。
最后,门悄悄被推开了,陶贝小心翼翼地探头进来望了一眼。他扫视了一圈,这才小声问道:“瓦格纳教授是不是在实验室呢?布劳德,快跟我来!我从委员会带来了重要消息。”
说完,他又换了暗语说道:“委员会认为瓦格纳教授……继续活下去……太危险……就此给您发来指示……要立即执行……”
“晚啦!……瓦格纳教授已经不在了!……他消失了……他是个鬼……他从壁炉里跑了!穿过火焰和墙壁跑掉了!……”布劳德声音嘶哑地说道,两只眼睛一直呆呆地盯着烈火熊熊的壁炉。
四、幽灵人
“这样,我就成了一个哪儿都穿得过去,谁也逮不着,抓不住的幽灵人。简直就跟‘鬼’一模一样了,但我仍旧还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瓦格纳教授在穿越壁炉墙壁时想道。
“说实在的,穿过壁炉火焰还真有些冒险,我的新原子结构的身体不受火焰伤害只是我理论上的推论,而我还没有对自己新身体的特点进行研究呢。所幸我的推论是正确的。可我这是落到什么地方来啦?”
瓦格纳教授往黑暗中瞧了瞧。这里显然是个仓库,从地下到房顶塞满了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但堆在这里的这些家当并没有碍瓦格纳教授的事。他的膝盖进了一个皮箱,身体斜穿过几根铁管,脖子上的脑袋进了吊着水桶和吊灯的天花板。黑乎乎的仓库里放的几乎全是蓝盈盈的铁家伙。
“奇怪!我眼睛的视网膜显然已经能接收金属上反射出的光线了。科学对此还不能做出解释。”
瓦格纳教授扭过身去对着他刚刚走出来的墙,他很想验证一下墙是否还完整无缺。跟他估计的一样,他穿墙而过后在上面没留下丝毫形迹。
但他被另一件事震惊了:他竟然隔着墙看到了他刚刚离开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明晃晃的电灯和壁炉里熊熊的火焰。虽然每块砖都保持着原来的形状,但对于他的眼睛来说却变成透明的了。
他看到了想用铁火钳把“魔盒”从火里夹出去的施密特,还有在布劳德身边忙乱的陶贝,布劳德显然是晕过去了。
有门的那面墙也是透明的,瓦格纳教授可以看到坐在里面的警卫,再往前是一排穿廊式房间。连房间里的家具都有了“透明度”。
因此,所有的物品、房间和人的轮廓都重叠在一起,就像一张对着不同场景拍摄好多次的照相底片。
“简直不可思议!我的眼睛具备了X光的功能。”
他又仔细看了一遍这间仓库,注意到办公室的光线并不能照进来,所以这里除了金属的东西泛出点儿蓝光外,一片漆黑。
“这倒没什么可奇怪的,普通光线不可能穿墙而过,这是个惊人的效果:我能看见的光线既照不到我,也照不到我周围的东西。但为什么仓库的两面墙都是黑的呢?”
于是他向一面黑墙走去,突然叫了起来,他的一只脚意外地悬了空。于是他小心地把头从墙里探了出去,脑袋立时沉入黑暗的秋夜之中——这是面外墙。天上正下着大雨。雨水穿头而过,头还是干的。而呼啸的大风和寒冷,他也统统感觉不到。
“太妙啦!大衣雨伞全用不着了!可我差点没摔着,世界对于这个新我还是有一定危险性的!得小心行事。”
接着,他穿过一扇笨重的橡木大门,来到了一个亮着灯的走廊里,朝出口走去。两个警卫走过来,他们显然对发生的事还一无所知。
“站住!是哪一个?”
“瓦格纳教授!”他说着继续朝前走去,毫不在乎他们。
两个卫兵朝他扑上来想抓他,但两人自己撞到了一起。他们恐惧地大叫着撒腿跑了。
教授走到花园里,向四周打量了一下。在黑暗的夜幕上还能看得出颜色更加黑乎乎的古堡的轮廓。有几个房间的窗户射出灯光,就像高高挂在黑暗天空上的四方形灯笼。古堡的城墙对瓦格纳教授来说是透明的,他把里面发生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古堡里已经乱成了马蜂窝。
人们在亮着灯的房间里跑过,一下子陷入楼梯上的黑暗之中,一会儿又在另外的房间的光明里出现。所有的人都是朝着下面跑,看来他们还想追他。瓦格纳教授不由微微一笑,安详地顺着小山坡走下去。
追来的人吓不住他。但他已经习惯于安安静静地从事科学研究,不喜欢这种吵闹。因此,当听到追来的人群的大呼小叫声越来越近,就走进路旁的一棵有窟窿的菩提树里。从他身边跑过几个提灯扛枪的仆人。还有几个留在树边细瞧,他们的说话声听起来有些发闷。
“有趣的现象。听觉还像平时一样,而眼睛却能隔着树皮瞧见灯笼!”
不过灯笼很快就消失了,瓦格纳教授继续赶路。
天亮了,风驱散了乌云。东方出现了曙光,但它不是红色的,而是一种特殊的新颜色。
瓦格纳教授回忆着所有的颜色色调,没想到有什么能和这种颜色类似。不是三基色——红、黄,蓝,也不是它们两两混合而成的橙黄色、紫色或绿色,更不是五色斑斓的世界中的复色,这是一种完全没见过的颜色。
当太阳升起后,效果更加惊人:太阳成了各种没见过的颜色的万花筒,亮得叫人目眩。
四外的景色也叫他看得目瞪口呆。跟一张摄影负片一样,阴影处反倒比被照亮的地方明亮。
看不到任何一种熟悉的色彩组合。一夜之间,仿佛有一个未来派的魔术师用他从另外一个世界带来的颜色,给这个世界重新粉刷了一遍。
尽管色彩新奇,瓦格纳教授还是认出这个遍地碎石的荒芜之地是伊泽尔地区。远处有一座城市,大教堂绣花小圆帽一样的塔楼尖顶,像工厂的两根大烟囱一样高耸入云。
“不用说,这就是慕尼黑啦!”瓦格纳教授叫道,加快了脚步。
“又是一样新发现!我的体重显然变轻了!”
瓦格纳教授横越一条铁路。这时恰好有一列客车开过来。瓦格纳教授忍不住想体验一下新感觉,他站在铁路当中等火车开上来。钢铁的撞击和机车的轰鸣声震耳欲聋,在一瞬间从他眼前闪过了机车炉膛里的熊熊烈火、黑乎乎的煤水车和行李车……然后就是旅客车厢,睡眼惺松的乘客恐惧地看到地板上突然出现一个人的上半截,他的脸色红润,长着一把浅色的大胡子,面带微笑……半截身子掠过车厢,消失了。
列车驶过,瓦格纳教授继续赶路。他也要赶火车。他用不着买票,谁也无法把他弄下车。
“我是被强行绑架而来的,自己也强行返回吧,”他微笑着想道。
道路来了个急转弯。他决定抄近路,就直接穿过篱笆和一间小房。
一条狗扑上来咬他的腿,但一口咬了个“空”,狗吓了一跳,哀嚎着夹着尾巴逃跑了。
瓦格纳教授穿墙进到屋里,一家人正好把他看了个一清二楚。这是一家穷人。别看天色尚早,丈夫乱蓬蓬的头上已经扣上了一顶鸭舌帽,显然,他是刚从小酒馆回来,正要喘口气;妻子背冲着瓦格纳教授,正在骂这个浪荡鬼。丈夫第一个看见瓦格纳教授,大张着嘴巴,想站起来鞠躬。
“瞧你都喝成什么德行啦!”妻子吼道。“发什么昏呢!”
但丈夫始终坚定不移地用手指指着她身后,她不由回头一看,登时尖叫一声,跌倒在地。瓦格纳教授挺不好意思。
他道声对不起,就从小屋里走了出去。
“再不能利用自己的特殊情况无缘无故地吓唬人啦,”瓦格纳教授想。
再遇到往集市上拉东西去卖的农民时,他就绕着走。
他一路平安地到了慕尼黑。
瓦格纳教授一向喜欢慕尼黑这个城市——这是个“新雅典”,它哺育了“一万个艺术家”,这是个舒适的小城,居民也比那些冷冰冰的柏林人热情得多,河里的水蓝得像宝石……
当他走进卡尔斯普拉什,看见一座半圆形建筑,它的尽头有几扇大门,这个建筑的样子,就像要对来客进行热烈拥抱一样。
瓦格纳教授的心里不由一阵发紧。在被监禁之后,他非常渴望和人们进行交往。但他身体上的新特点——能够穿墙而过——本身就是一堵把他和人们隔绝开来的壁垒。他就像个半人半鬼的怪物一样,能吓坏人和动物……当然,他晓得把自己体内原子结构恢复原状的办法,可那样一来他又得被捉住……
“不,够了!”他不由他说出了声,接着就一头扎进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向前走去,在他身后留下一道好奇、惶惑和恐惧的浪花,就像一条高速快艇犁开光滑的海面一样。
五、阿基琉斯的脚踵①
【① 阿基琉斯是希腊神话中刀枪不入的英雄, 但其脚后跟则无法抵御伤害结果中箭而亡。阿基琉斯的脚踵喻“致命的弱点”、“要害”。】
出现幽灵人的传言迅速传遍德国、欧洲和大西洋彼岸的美洲各国。无线电广播不断报导“鬼魂”的行踪。“鬼魂”穿过慕尼黑到了雷根斯堡,接着有人在纽伦堡见到了他,他在那里逗留了两昼夜,在城里到处逛来逛去,穿堂过室,大摇大摆地穿过行驶的电车、汽车和行人……然后他的踪迹到了班贝格和莱比锡,最后到了小小的法尔肯堡。估计今明两天会到柏林。
所有的报上都登满了有关鬼魂的文章和电讯。而当鬼魂在南日尔曼游荡时,北方就否认它的存在,认为公众是被某人精心策划的骗局愚弄了。
几天之后,有关鬼魂的电讯如潮水般涌来,关于骗局的说法不攻自破。
有一段时间又盛行一位神经病理学兼心理学教授的说法:大伙都上了一种作用广泛的集体催眠术的当。这种说法找到了一个论据,因为至今关于这件“奇事”的现实存在没有任何物证为凭,以往那些言之凿凿的例证更像是人在精神病发作和受催眠后的胡言乱语。
就在集体催眠一说已经大获全胜之际,传来“鬼魂”在几个地方——莱比锡、海德堡和科隆——同时出现的消息。看来,“鬼魂”的出现,对战后①生活在经济政治震荡之中的心理不平衡的市民的神经产生了重大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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