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大事发生的时候,她几乎快睡着了。
哨所里的六个黑甲剑客突然骚动起来。铠甲叮当作响,剑客们从路边的树林里飞快地站起身,操起刀剑,骑上马,吆喝着一起把大路拦断。
有人来了。
狐狸团剑客们本来无聊得很,看到有人来了,自然想逗弄取乐一番,并顺便从那旅者身上狠狠敲一笔。
过了不多久,一个单身旅者,骑着一匹花斑灰马,慢慢地出现在远方的路上。那马一副从容不迫的姿态,悠然地踏着碎步,走进山谷。旅者腰间晃晃悠悠挂着一把佩剑,他看上去很年轻,鼻梁很挺,脸色严峻。一头浓黑的乱发披在肩膀上。
他分明看到了路口上把守的剑客——他们手里寒光闪闪的利剑,和他们凶神恶煞的样子,但他却毫无迟疑神色,也不曾掉转马头,而是自信满满地拍了拍马儿的背,嘴里小声哼着陌生的歌谣,不慌不忙地迎上前来。
“站住!”一个铁狐团剑客喝道,“外地人,你已进入铁狐阁下控制的斯塔恩边界!”
“那我该在那么办?嗯?”旅者扬起眉毛好奇地问着,伸手从马鞍上拿起一件镶金的斗篷,“是该掉头离开呢?还是得交点过路费?难不成你们还想把我剃度了送到本地的修女院呆上些日子?”
“至少你得学会把嘴巴放干净!”铁狐剑客咆哮一声,“然后,等我们砍掉你拿剑的脏手,你还得哭着祈求我们宽恕你的无礼冒犯,并且缴纳过路费!”
旅者吃惊地耸耸肩,停下马,“作为过路费来说,这个价格未免太贵了些。”他说道,“不如我们先干上一架,再行商榷这价钱公道不公道。”
依美莱惊讶地使劲揉着眼睛,不敢相信眼前情形。
铁狐剑客们发出一声怒吼,一起冲向外地人。一时间马蹄阵阵,连树林边的土地都轻轻晃起来。外地人从容地往后打马往后,手里闪出一把小刀,手一扬,就把从马鞍上拿起的斗篷准准地扔在剑客们的脸上,再让灰马飞快地掉了个头,扬起后马蹄就踹倒了一个对手,再接着又踹飞了另一个。同时,外地旅者又从马鞍里掏了一把什么东西,用力把它朝剑客脸上一甩。那被踹的铁狐剑客顿时沾了满脸沙砾。
转眼之间,旅者闯过了铁狐剑客的封锁线,闪到他们后方。有一个剑客的坐骑受了惊吓,拔蹄便跑,把背上驮的骑手甩了下来。另外两名剑手骑在马上,还在互相纠缠挣扎,柔韧的斗篷蒙住他们的头,一时竟是挣脱不开。
旅者手里又一闪,一条长长的链子死死地缠上马背剑客的咽喉,他用力往后一拉,那剑客连哼都没哼一声,立时落于马下。而在他身旁的另一剑客,不知何时,一把锋利的小刀插进他的眼睛。
马背上没了骑手,惊声嘶叫,其他的马一听,也混乱起来,马蹄乱踩,践踏着落在地上的铁狐剑客。方才脸上被撒了一把沙砾的剑客,另一把匕首深深戳进他的喉咙正中,来不及挣扎一下,他已栽倒在地。这时马背上便只剩两名骑手。旅者微微一笑,又抛出一把沙砾,落在对手一人的肩膀上。
那些剑客素来是作威作福,虚张声势惯了,见此情形不禁脸色苍白,坐在马上,前也不是,退也不是。马蹄得得乱响,两人苦着脸慢慢靠近黑发鹰鼻的外地旅者。旅者扬扬眉毛,笑意盈盈地从鞍囊从抽出一把小刀,朝两人挥挥手,仿佛是在对他们说,尽管放马过来。
一名铁狐剑客见了这阵仗,恐怖地尖叫一声,转身就跑,窜进树林。另一人听见伙伴逃窜的脚步声,又看了看那男人蓝灰色的眼睛,再看了看地上那些被他轻而易举收拾的同伴,转了个身,也跑了。
不等他跑远,一个重重的沙袋击在他后脑勺,他闷哼一声,跌倒在地。斑条灰马往前跳跃几步,走到倒下的剑客身边,旅者在马鞍上回过头,看着雀鳝大道上的死者和伤者,叹了口气,趋马向前,进了林子。
他手里握着刀,马步轻盈,沿着逃走铁狐剑客的方向追过去。放过敌手,让他逃跑去警告自己的同伙,告诉他们有危险来临,那可是相当不明智的举动。要是他听说的那些关于铁狐的传说是真的话,那更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逃跑者并没跑太远,他喘着气,在前面的树丛里,用力拨开伸展的树枝,异常吃力地跑着,然后到了一座山坡下,正要往上爬。他身上穿的是黑色铠甲,很容易从植物中分辨出来。
但他没爬一会,只听一声尖叫,就掉进一个山洞,又也许是沟壑之中。
依美莱惊讶的叫声随之响起来,铁狐剑客竟然掉进她的藏身之所!她慌忙起身,抓起防身用的树枝,满头大汗的武士正从天而降,头盔重重地砸在木头墩上,咚地一声响,竟把树墩都砸裂了。但那剑客竟没晕过去,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
混乱之中,依美莱的脚差点被压扁了。她定了下神,从树根下把靴子抽出,转身就往山洞外跑。但身后一只粗壮的手一把锁住了她的身子,把她拉了回来。她用尽全身力量使劲踢,用胳膊肘扭打,男人的喘息声和她的尖叫和咒骂混在一起。她开始用指甲抓那人的脸,忙乱中她只撇见一张发白的大脸,浮肿的眼泡里喷着怒火。斗大的拳头朝她飞来,她只觉得太阳穴猛地跳起来,周遭立时天旋地转,脚下一软,栽倒在泥泞的地上。
太阳发出刺眼的金光,灰色的影子在她眼睛里盘旋。
依美莱只朦朦胧胧地看见有个身穿铠甲的人,如乌云压顶般,朝自己走来。她无力地又用脚踢起来,翻过身抓着树根,竭力想爬出这个洞穴。她双膝着地,在覆满苔藓的地上挪动,一步,两步——山洞的边缘已经近在眼前。
可她爬不动了。像铁钳一般的手紧抓着她的脚踝,再度把她扯回洞里。
正当依美莱几乎绝望的时候,她看见头顶寒光一闪,脚踝上的压力消失了。
她大松一口气,垂下头,瘫倒在潮湿的枯树叶中,身后的山洞里似乎传出鲜血汩汩往外流的声音。一只握着长剑的手(剑身上还有刚染上的血迹),轻轻把她脸上的苔藓擦干净,一个极为温和的声音响起来:“可爱的小姐,您能在这儿等我一会吗?我需要你的帮助,但眼前还有一些琐事尚未了解。”
“好、好的。” 依美莱惊吓过度,发着抖,结结巴巴地说。过了一会,一双温柔的手拍了拍她沾满泥巴的小手,一只匕首的刀柄塞进她的手掌,又慢慢帮她把手指合在刀柄上。依美莱呆呆地看着手里的刀,觉得有点头晕。
——这个森林的小角落,在一瞬间之中恢复了宁静。
那长着鹰钩鼻的人走开了,正沿着林间小道朝大路上跑。依美莱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嘴唇突然发了干,忍不住用舌头舔了舔,又情不自禁地回头往山洞看了一眼。
铁狐剑客倒在地上,喉咙被割开一条大口子,血慢慢地往外淌着。
见此情形,依美莱全身发软,止不住地觉得恶心,胸口堵闷,张开嘴呕吐起来。
而那旅者回到路上,翻检着尸体,看对手们是否都已丧命,并从尸身上拔出武器。
依美莱吐完了,又坐在地上抽泣起来。也不知过了多久,旅者回到她身旁,背上扛一个大包,每走一步,那里面的兵器就叮当作响。
陌生人朝她咧嘴一笑,“您好,”他彬彬有礼地说道,朝她弯腰鞠了一躬。
依美莱瞪着他,忍不住破涕为笑。她本想朝他做个屈膝礼,当作是还礼。但她的裤子和靴子纠缠在一起,她动作本就有些生硬,不小心便跌倒在地。两人一起大笑起来。旅者强壮的手臂扶起依美莱,让她的双眼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自己。
“依、依、依——” 依美莱又变得有点结巴了。
陌生人宽慰地朝她笑笑,拍了拍她的手臂,说:“叫我瓦伦吧。我是来这里打猎的,专打狐狸……铁狐狸。您叫什么名字,可爱的小姐?”
“依美莱,”她回答,低头看了看手里他递给她的匕首,伸出手还给他,还是几乎无法相信——她盼望了这么多年的救星,终于出现在自己面前。他不止是来到了斯塔恩村,而且动作这么快,本领又这么高。
“如果我们继续留在这里,说一会话,你觉得安全吗?”他问。
“嗯,” 依美莱点头同意,绞尽脑汁思索着自己该问个什么样的问题。
“你是一个人来的吗?”她观望着旅者的脸,轻声问。他的脸并不像她开始设想的那般年轻,而他所说的“瓦伦”之名,则是“流浪者”的俗称。要是他当真是单身一个人的话(尽管他本领十分高强),该怎么对付那一大帮子铁狐团呢?他怎么可能击败数十把举起的利剑,并从剑下脱生呢?
他好像能读懂她的想法,鹰鼻人温和地拉起她的手臂,解释道:“不错,我是一个人。因此,我需要您的帮助,小姐。不,我并不需要你帮我上战场,用你的树枝对付铁狐狸——即使你手里拿着匕首,我也不会让你去冒险的。您只需告诉我,斯塔恩的村民们,希望除掉铁狐团吗?”
“当然,” 依美莱有些困惑地回答,自己眼中的费伦大陆为什么突然天翻地覆?“愿诸神作证,每个斯塔恩人都巴不得他们死。”
“那么,告诉我,铁狐团一共有多少人?我是说,像刚才那样的剑客有多少人?能施放法术,比如能突然让箭朝火,或是有其他特异能力的人,又有多少?请告诉我。”
依美莱把自己知道的、记得的、甚至猜测的,关于铁狐和他手下的一切,全都说了出来。外地人眼睛炯炯有神,脸上一直挂着微笑,专心听着她的话。
她告诉他,铁狐的手下,穿黑盔甲的剑客,和佩戴狐狸头盔的武士(即使这里有六个已送了命),至少有几十个。而斯塔恩的居民,没有人有足够的勇气,和力量,敢帮助一个外乡来的陌生人,一起对付铁狐团。除了她自己,她甚至不知道还有什么人值得信任,可以帮上忙。她在树林里游荡的影子同伴们,也不能完全信任。在这样一个严寒的冬天里,为了让自己过得暖和一点,吃上点好东西,穿上好衣服,出卖一个自己几乎不认识的人,她们是不会感到愧疚的。
陌生人仔细听她说着,但当她讲到,听说狐塔之中并没有驻守任何术士和神之牧师,斯塔恩附近也没有懂法术的人,铁狐本人也不懂魔法,他脸上的笑意不自觉地扩大了。
依美莱告诉瓦伦(不管这个名字是不是真的),斯塔恩村的守卫是如何分布的,这六个剑客的死,铁狐大概会在何时发现。整整半打狐团剑客倒在树林里,头盔和武器被扔进了拉劳登河,六匹坐骑(还包括一匹陌生的灰斑马)散落在附近的林子。
她告诉了他自己所知的一切,甚至包括铁狐如何打发晚上,他养了四只猎犬,狐塔中贮存了多少弓箭,灯笼,和马匹;她还告诉他斯塔恩村如今的生活,还有拓费之爪团消失之前的日子。
终于,她有点口干舌燥,回答问题也答得有些倦了。
瓦伦问她,斯塔恩村在树林附近,有没有干草堆,能够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进。而且最好在一两天内不被村里的农人发现。依美莱想了想,说出三处符合的地点,瓦伦请她带自己去其中最隐秘的一处,好把自己收缴的武器包藏起来。
“那接下来呢?”依美莱轻声问。
“依美莱,对你来说最安全的事情是,”瓦伦的眼睛坚定地看着她,直截了当地说,“赶快找个地方藏起来,不管我发生了什么,你都千万别再回到这座树林里,那些人会带着猎犬来搜索我们的踪迹,也别回到这个山洞和藏武器的稻草堆附近。直到铁狐狸们被赶出斯塔恩。”
“要是我不这么做呢?”她低声问。
瓦伦抿嘴一笑,道:“在下并非暴君,在下流浪费伦,只愿这块大陆上的男女能如自己意愿生活,能自由呼吸新鲜的空气,到自己想去的地方,爱怎么说话便怎么说。当然,你要是愿意继续跟着我,帮我的忙,我定然无法拒绝你的好意……毕竟,我在此地孤身一人,当我为自由而战,我所信仰的神明亦无法赐福于我,更不能降下奇迹助我一臂之力。”
“啊,您竟没有神明保佑?” 依美莱举起一只胳膊,有点发颤地,指着大路上铁狐把守的哨所,惊讶地问:“难道那不是奇迹么?”
“当然不是,”瓦伦微笑着回答,“奇迹大多是人们口中流传的故事,人们年复一年地讲述它,真实的事迹便变为传奇。所以,如果你不停地吹嘘这件事,它说不定也会变成一个奇迹呢。”
这个人到底是谁,他为什么来到这里?
依美莱呆呆地望着那双镇定的蓝灰色眼睛,望了好一会(那双眼睛似乎变得比她印象中更蓝了),才简单地问道:“敢问您到底是何方神圣?您……为什么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而且敢于独自面对死亡的威胁?难道您在斯塔恩有什么个人恩怨?要么,您是找铁狐来寻仇的?”
瓦伦轻轻摇摇头,“我在十多天以前才听说他的名字。不管我走到哪里,都只是按照自己的心灵指导而做这些事。哪怕斯塔恩将成为我丧生之地,在下也绝无悔意。此事一了,我决不会停留此地,而需继续流浪。在下是个堂正的男子,一生下来,就注定要选择这条道路,所以一定会走下去……亦会牢记自己所做的抉择。”这时他陷入了沉默,依美莱扬起眉毛,微微张开双唇,正想问他更多问题。但瓦伦用一只手指封住她的唇,继续说道:“可爱的小姐,你我萍水相逢,已是诸神庇佑。请你接受我吧。”
依美莱无声地迎上他的目光,很久以后才回答,“啊,疯狂的人,一切将会如你所愿——遇到您,乃是我一生的荣耀。请跟我来,干草堆在前面等着我们呢。”
她转过身,背对着他——她相信,再也没有人能让她如此信任,尤其是对一个靠她如此近,又全副武装的人来说,她竟然毫不担心,一眼也不回头瞟他。她选中一条只有野兽走过的小径,往前走去。瓦伦跟在她身后,背包里的剑叮叮当当地轻轻响着。
*****
用一个大火球术,就能轻松地对付整座狐塔的宴会打听;再用几个小法术,也足够对付那些剩余的铁狐团剑客。——但这正是伊尔明斯特来到这里所要抗拒的最大诱惑。自从他在山顶与至高之人一席谈话之后,已经过去了一个长长的炎热夏季,他那随时(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召唤魔法解决麻烦的习惯,已慢慢得以改正。
当然,这是个很慢很慢的过程。
铁狐团的剑客们生性如此凶残,杀人不眨眼,他恨不得立刻就干掉他们。要是他能的话。
但他是一个人,素来讲究公平公开之战,要对付这些穷凶极恶的好战野狗,战胜的机会似乎渺茫了些。
嗯,是的,他想着,这些野狗……
此刻时近正午,依美莱仍跟在他身边。她像一只小心翼翼的阴影,蹑手蹑脚地飘荡着,腰间缠着十多把匕首,手里替他捏着重重的铁链。很明显,早晨他杀掉的那些人,很快就会被发现,警告的号角也即将吹响。山谷出口的对面,站着三个从狐塔出来的卫士,正准备去雀鳝大道上的哨所换岗。等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到达那满是血迹的地方了——伊尔明斯特在才那里渡过了一个温暖而血淋淋的早晨。
有一个坐在路旁树荫下的铁狐剑客,站起了身,解开裤链,冲着尘土飞扬、荡漾炽热波浪的大路,迫不及待地响应着大自然的召唤——尿了起来。
——当然,这次他会感受到大自然有些异样的召唤。
伊尔明斯特从容不迫又优雅地从灌木丛里站起来,朝那摆好姿势撒尿的剑客甩出一刀。这一刀发出,他已心知自己判断出错,暗中骂了一声,另一把匕首紧接着出手。第一把匕首的寒光从这剑客面前一闪而过,他猛地一惊,机警地抬起头。本来要射他眼睛的第二把匕首失了准头,从他的脸颊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