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一次像海豚那样,使劲抽了几下鼻子,发出很大的鼻息声。然后他满足于从他们的呼吸中吸够了气息,于是朝他俩眨眨眼睛。然而他没有马上提到他的发现,而喜欢慢慢地切入主题。
他说:“大加那利岛上的那个斯帕克斯①神父真逗。他给我灌输了各种各样的哲学理论,既有实实在在的,也有异想天开的。比如今晚,我们的通话被那玩艺儿切断之前”——他指指空中那个巨形充血的眼球——“他一直在谈论所谓的平行时间轨迹的世界,这种想法最初是由愚人村的迪斯法吉尔斯提出的。他认为在几个同时存在但互不接触的宇宙中可能还有其他世界,因为神,换言之,就是主炼金术士具有无穷无尽的创造才干和能力,有可能——也许必然——创造出众多的连续统一体,在这种统一体里什么事件都可能发生。”
【① 斯帕克斯:原文Sparks,含有“火花”的意思。美国船员有个习惯,称船上的报务员为斯帕克斯,不论他们的真名实姓是什么。本文提到的几个斯帕克斯神父都是报务员,都是罗杰·培根的虚构的门徒。】
“嗬?”德·索尔多叫道。
“正是这样。因此,哥伦布遭到伊莎贝拉女皇的拒绝,他试图横渡大西洋到印度群岛的计划也从来没能付诸实施。假如哥伦布横渡大西洋到过印度群岛,我们现在就不会站在这三条小船上往茫茫大海前进,我们和加那利岛之间就没有串连的中继转播浮筒,拉斯·帕尔马斯电台的斯帕克斯神父和‘圣玛利亚号,①上的我就不会通过以太进行这种令人消魂的对话了。
【① “圣玛利亚号”是1492年哥伦布航海船队的旗舰。】
“或者这么说吧,罗杰·培根受到教会的迫害,而不是受到鼓励而产生了修道团,他们的发明确保教会对炼金术的垄断以及对前异教徒邪恶做法进行神圣的灵性引导。”
德·托里斯张开嘴巴,神父用一种显贵而专横的手势让他闭嘴,于是继续说下去。
“还有,更加离奇但发人深省的是,他就在今晚用各种物理定律推究诸多宇宙。其中一条定律我觉得特别离奇古怪。你们也许不知道,安吉洛·安吉莱从比萨斜塔上扔下物体,以此证明不同的重物以不同的速度降落。我那可爱的同事在大加那利岛上正在写一篇讽刺作品,故事发生在某个宇宙里,在那儿亚里斯多德被查明是个骗子,在那儿所有的东西不论大小以同样的速度降落。全是无稽之谈,不过有助于消磨时间。我们通过小天使让以太一直为我们服务。”
德·索尔瑟多说:“呃,斯帕克斯神父,我不想对你们那个神圣又神秘的修道团的秘密表现出太大的好奇心。只是你那台机器激发的小天使引起了我的兴趣。斗胆打听这些小天使不是一种罪吧?”
修道士原来公牛似的粗言粗语变为鸽子般的细声细调:“是不是一种罪,那得视情况而定罗。让我举个例子吧,两位年轻人。如果你身边藏着一瓶酒,比如说,一瓶珍贵的雪利酒,而你却没有拿出来与一个干渴万分的老先生分享,这便是一种罪。这是玩忽分内义务的罪。但是如果你能体谅老人干渴难耐、精疲力尽、心地虔诚、形态卑微且赢弱不堪,让他痛饮那起死回生的琼浆玉液,从而使他得到安慰、恢复精神、充满活力,我就会从心底里觉得该为你们这等善良博爱、饱含仁慈的行为祈祷。这也会使我非常高兴,我就可能给你们讲一丁点儿我那激发电报机的秘密。就讲那么一丁点儿,不会连累你们,但也要讲到恰到好处,这样你们可以对修道团的情报和荣耀怀有更多的敬意。”
德·索尔瑟多咧开嘴诡秘地笑了笑,掏出藏在茄克衫里的酒瓶递给修道士。修道士将酒瓶倾倒过来,咕嘟咕嘟声越来越响,剩余的雪利酒越来越少,两个水手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难怪这位在炼金玄学方面大名鼎鼎的神父还是被派遣参加这次热得半死、魔鬼才知道目的地的航行。教会以为,假如他能生还,那再好不过。倘若不行,那他就不会再犯罪了。
修道士用袖子抹抹嘴,打嗝如马,说道:“棒极了,小伙子们。我打心底里,从我这胖子的内心深处感谢你们。我这个老爱尔兰人,干渴得像骆驼蹄子,差点儿被禁欲的尘埃噎死了。谢谢你们救了我一命。”
“还是感谢你那神奇的鼻子吧,”德·索尔瑟多回答道。“这会儿,老家伙,既然你已经又上足了油,能否在你受许可的范围内尽量讲讲你那台机器的事?”
斯帕克斯神父谈了十五分钟,最后听话人问了几个可以问的问题。
“……你说你以一千八百k.c.的频率发报?”见习修道士问道,“‘k.c.’是什么意思?”
“k是法语的kilo,源于希腊文,表示千。c代表希伯来文的cherubim,就是‘小天使’。天使一词源于希腊语angelos,意思是信使。我们的观念是,以太里充满这些小天使,也就是充满这些小信使。这样,我们这些斯帕克斯神父们敲动机器上的键,就可以激发无数待命应召信使中的一些信使。
“因此,一千八百k.c.意思就是,在一个给定的单位时间里,一百八十万天使列队在以太里迅猛飞奔,每个天使的鼻子都与前面天使的羽毛末梢相摩擦。每个小天使的翼冠高度是均等的,因此倘若你要给整个队列画一幅素描,那么每个天使与他前后的天使分毫不差,整个纵阵形成小天使的那种级别,称为C·W·”
“C·W·?”
“就是连续翼高。我的机器就是一台C·W·激发电报机。”
年轻的德·索尔瑟多说:“我脑子都给搞晕了。这样一种观念!这样一种启示!几乎不可理解,想想吧,你那激发电报机的天线只有这么长,因此在天线上来回涌动的坏天使需要预定的同等数量的好天使与他们战斗。而你那激发电报机的诱惑线圈使坏天使挤满左边,就是不吉利的那一边。当坏的小天使拥挤过密,数量太多时,他们受不了各自邪恶的同伴,于是跳过火花间隙,沿着线路冲到‘好’的板。在来回奔跑的时候,他们引起了‘小信使’即唯命是听的小天使的注意。而你,斯帕克斯神父,如此这般操作机器,起起落落按动发报键,便可激发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友好传递纵队,让他们充当你那以太的有翼信使。因此你能与修道会的兄弟们长途通话。”
“伟大的神哪!”德·托里斯说。
这不是妄称神名①,而是对奇迹虔诚的赞叹。他双眼凸出;显然他忽然看出人类并不孤独,在四面八方,一层叠一层,一个角度接一个角度,都有一个天使军。他们有黑的,有白的,在看似空荡荡的宇宙中展示一片完整的棋盘,黑的代表背逆者,白的代表遵命者,由一只无形的手维系着微妙的均衡,并像空中飞禽和海中鱼儿那样任凭人类开发利用。
德·托里斯虽然见到了如此一种使多人成圣的景象,但他只能问:“也许你能告诉我针尖上能站多少天使?”② 【① 妄称神名:《圣经·旧约·出埃及记》记载以色列民出埃及之后,在旷野流浪四十年然后进入迦南。在流浪过程中,摩西在西奈山向全体以色列民传神的十诫,其中第三诫是“不可妄称主你神的名”。】
【② 针尖上能站多少天使:这是中世纪经院哲学学者普遍争论的一个问题,典型地代表了无聊的经院繁琐哲学,如同在《红楼梦》研究中考证林黛玉的筷子是用什么材料制作的。】
显然德·托里斯头上永远不可能罩上个光环。如果他活下去,命中注定要在憔悴的头上戴上大学教师的学位帽。
德·索尔瑟多轻蔑地哼了一声:“我可以告诉你。从哲学角度讲,你在针尖上爱放多少天使就可以放上多少天使。实事求是地说,针尖上的空间能容纳多少天使,你就只能放那么多的天使。这就够了。我感兴趣的是事实而不是空想。告诉我,拉斯·帕尔马斯电台的斯帕克斯发送给你的天使为何一到月亮升起你就接收不到呢?”
“凯撒大帝啊,我怎晓得呢?难道我集万有知识于一身吗?不,我不懂!我只是个卑微无知的修道士而已!我所能告诉你的只是昨晚它像含血的肿瘤升上地平线,它一升上来,我就无法调度我的小天使排成长长短短的纵队。加那利电台的功率受压制,所以我们双方都作罢了。今晚也是一样。”
“月亮发射信息吗?”德·托里斯问道。
“所用的是我无法译解的电码。它确实发信号,没错。”
“圣玛利亚!”
“也许,”德·索尔瑟多提示说,“月亮上有人,他们在发报。”
斯帕克斯神父哼一声以示嘲笑。他鼻孔粗大,嘲笑的口径也不小。轻蔑的火炮形成一张防护火网,足以使任何人闭嘴,除了最刚强的人以外。
“也许——”德·托里斯低声说——“也许,假如星星就像我听说的是天堂的窗子,那么等级较高的天使,就是那些个头大的,正激励着——呃——个头小的天使?他们只在月亮升起时才这么做,这样我们就可以知道那是一种天体现象?”
他在身上划了个十字,看了看船的四周。
“你不必害怕,”修道士温柔地说。“并没有一个宗教法庭审问官居高临下看着你。记住,我是这次远航探险唯一的神父。再说,你的推测与教义无关。不管怎么说,那不重要。我不明白的是:天堂的使者怎么会发报?为何他使用的频率与我的密码频率相同?为什么——”
“我能解释,”德·索尔瑟多打断他的话,年轻人既傲慢又缺乏耐性。“我敢说舰队司令和罗杰门徒对地球形状的认识都错了。我敢说地球不是圆的而是扁平的。我敢说之所以存在地平线,并不是因为我们生活在一个球体上,而是因为地球有几分弯曲,就像一个大体上平整的半球形。我还敢说天使并非来自月球,而是来自跟我们一样的船上,那艘船悬浮于远离地球边缘的空间。”
“什么?”另外两个人倒吸了一口气。
“难道你们没听说过,”德·索尔瑟多说,“葡萄牙国王拒绝哥伦布的建议以后暗中派出一艘船?我们又怎么知道他没有这么做呢?我们怎么知道信息是从我们的先驱那儿发来的,他将船驶出了世界的边缘,现在悬浮于空中,在夜间暴露出来,因为它和月亮一样绕地球转——实际上是一个小得多而看不见的卫星呢?”
修道士的笑声惊醒了船上的许多水手。“我要把你的话告诉拉斯·帕尔马斯电台的报务员。他可以把你的故事写进他的长篇小说里。下一次你会告诉我信息来自那些喷火的香肠形观测气球,许多轻信的平民信徒见到气球四处飞行。不,亲爱的德·索尔瑟多,咱们别想入非非了。连古代的希腊人都知道地球是圆的,欧洲每所大学都是这么教的,我们罗杰门徒也已经测出了地球的周长。我们肯定地知道印度群岛就位于大西洋的那一边。就像我们通过数学计算所确知的,比空气重的飞行器是不可能飞行的。我们的思想导师里普斯克尔斯神父已向我们保证,那些飞行物是民众的幻觉,要么是异教徒或者土耳其穆斯林为了惊动民众而设的鬼把戏。
“月亮上的无线电不是幻觉,这我同意。至于它是什么,我不晓得。但它并不是西班牙船或者葡萄牙船。它的不同密码怎么样?即便它来自里斯本,船上也仍然有个罗杰门徒的报务员嘛。根据我们的政策,他与船员的国籍不同,这样他比较容易摆脱政治纠纷。他也不会因为使用不同的密码与里斯本联络而犯法。我们圣罗杰的门徒不致于堕落到搞小小的边界阴谋。再说激发电报机的功率也不足以到达欧洲,因此必须对准我们自己人。”
“你怎能如此肯定呢?”德·索尔瑟多问道。“对你来说这种想法可能令人苦恼,不过神父也可能受人策反。要么是平民信徒可能知道你们的秘密,也能编出密码。我想是一艘葡萄牙船向另一艘船发报,受报船可能离我们不远。”
德·托里斯一阵哆嗦,又在自己身上划十字:“也许天使正在警告我们正在接近死亡呢。也许是这样吧?”
“也许?他们干吗不用我们的密码?天使会像我一样了解密码的。不,不存在‘也许’的问题。修道团不容许说也许这样也许那样。我们总是做实验,查清事实;我们在了解真相之前也不下判断。”
“我看我们怎么也搞不清楚,”德·索尔瑟多忧郁地说。“哥伦布已经答应船员,如果明天晚上还看不到陆地的影子,我们就掉头回去。否则——”他用手指划过喉咙——“咔嚓!再过一天,我们将向东航行远离那该死如血的月亮和那令人费解的信号。”
“那对我们修道团和教会来说可是一大损失。”修道士叹了口气,“但是我把这种事交托在神的手里,只检察他交给我看的事。”
讲了这些虔诚的话,斯帕克斯神父拎起瓶子摇一摇,看还剩多少酒。他用科学的方式确认还剩有余酒之后,下一步便估量酒的数量,并且试验酒的质量,其方法是一古脑儿将它灌进最绝的化学通道,就是他那硕大的肚子里。
此后,他咂咂嘴唇,全然不顾两名水手脸上痛心失望的表情,继续热心地谈起主机及其带动的推水螺旋桨,这两种货色都是最近在热那亚的圣乔纳斯大学里建造的。他声称,如果伊莎贝拉的三条船也装备这种机器,他们就不用靠风力航行了。然而,到现在神父们仍然禁止扩大这些机器的使用范围,因为担心主机的废气会污染空气,速度太快有可能对人体造成致命的危险。此后他发表长篇宏论,津津乐道他的守护圣徒的生活,此人乃是卡克森尼的乔纳斯,他发明了第一台天使激发电报机和接收机,他以为一根电线绝缘,用手去抓的时候不幸殉教。
两个水手找借口走开了。修道士是个好人,但是圣徒传记使他们大厌其烦。再说,他们想谈论女人……
要不是哥伦布说服船员们再航行一天,结果就会完全两样。
黎明时分船员们看到几只巨鸟在船的上空盘旋,个个欢呼雀跃。离陆地不可能很远了;说不定这些带翅的动物来自传说中的西潘古海岸,据说这个国家的房顶是用金子盖的。
鸟儿俯冲而下。离得较近的时候可以看出它们形体硕大,样子怪异。身体扁平形如浅碟,与翅膀相比小得多,翅膀展开至少三十英尺长。这些鸟也没有脚。只有少数船员看出这一事实所包含的意义。这些鸟住在空中,从不歇在陆上或海上。
正当他们深思眼前景象时,听到一种轻微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清嗓子。声音很柔,很远,没人注意到它,还以为是旁边的人发出来的声音呢。
几分钟以后,声音变得响亮又深沉,像拨动琵琶弦发出的声音。
每个人都抬起头来,脸转向西方。
即便这样他们还是不明白如同手指拨弦的声音来自箍着地球的那条线,它已经绷紧到极度,正是汹涌的海洋像指头一般拨弄着这根线。
过了好一会工夫他们才明白过来。他们已经冲出了地平线。
拂晓不仅如雷一般来临,而且拂晓就是雷电。虽然三条船立即列成纵队,企图拉紧角索从左舷抢风行驶,但是突然加速的洋流汹涌澎湃,三条帆船再也无望逆风换抢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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