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东西呢,”帕拉戴恩说。“杯口,荷包蛋。法国面包。雪茄。”
霍利威在图画里加上一个小小的三角形,顶点与椭圆的一端相交接。他抬头望着帕拉戴恩。
“一条鱼,”帕拉戴恩即刻说了出来。
“尽人皆知这符号表示鱼。即便不画鳍、不画眼睛和嘴,还是认得出是条鱼,因为咱已经习惯于这种特定的图形跟脑子里鱼的形象看作是同一物种。这就是猜画谜的基本原理。一个符号的含义对于咱们来说比眼睛实际看到的要丰富得多。当你看到这个草图的时候,你脑子里想到一些什么东西?”
“咦——就是一条鱼嘛。”
“再想一想。你脑子里见到了什么——统统说出来!”
“鳞片,”帕拉戴恩望着空中慢条斯理地说。“水。泡沫。一只鱼眼。鳍。色彩。”
“所以这个符号代表的远远不止‘鱼’这个抽象的概念。注意这是个名词的涵义,而不是个动词的涵义。你知道,用符号表示动作比较难。不管怎么说——把这个过程颠倒过来。假设你要画出某个具体名词的符号,比如说鸟。画吧。” ‘
帕拉戴恩画出两条相连的曲线,凹凸面向下。
“最小公分母,”霍利威点点头。“自然的倾向就是简化,尤其是当孩子第一次见到某个东西而脑子里很少有对比标准的时候。他试着把新事物跟他已经熟悉的东西联系起来辨认。你注意过孩子怎样画海洋吗?”他没有等着回答,继续说下去。
“一系列凹凸不平的尖峰,就像地震震波图上的波形图线。我第一次见到太平洋的时候大约三岁。这件事我记忆犹新,历历在目。太平洋上看上去是倾斜的。一个大平面,歪了一个角度。浪涛是规则的三角形,顶点朝上。现在我不再把浪涛看作三角形了,但是后来当我想到浪涛的时候我只好找一些熟悉的标准作对比,只有用这种方法才能获得全新事物的概念。普通的孩子想要画出这些规则的三角形,但是不善于依葫芦画瓢,结果画成了地震波曲线图。”
“这一切说明什么呢?”
“一个孩子见到海洋。他模仿海洋的风格。他画出海洋的某种明确的图案,这图案对他来说是象征性的。埃玛涂画的东西也可能是象征性符号。我的意思不是说这个世界在她看来不一样——也许明亮些,清晰些,更生动,在她眼睛平面以下感觉弛缓了。我真正的意思是说她的思想过程不一样,她把看到的东西转化成非正常的符号。”
“你仍然相信——”
“是的,我相信。她的脑子已经处于非正常状态,可能是因为她把见到的事物分解成简单明显的模式,并且明白那些模式的意义,而我们却无从理解。就说算盘吧。她从中见到一种模式,而我们却认为那完全是随机的。”
帕拉戴恩突然决定逐渐停止与霍利威的午餐约会。这人危言耸听。他的理论越来越异想天开,他东拉西扯说了~大堆论据,无论是否适用,都用来证明他的理论。
他用几分挖苦的口气说:“你是说埃玛在用一种未知的语言跟斯科特交流思想吗?”
“是用她的语言无法表达的符号交流思想。我肯定斯科特读懂大量的——乱涂线条。对他来说,一个等腰三角形可能代表一个因素,虽然这个因素可能是个具体名词。一个对代数一无所知的人能读懂H2O的含义吗?这样的人能明白这个符号能使人联想到海洋吗?”
帕拉戴恩没有回答。相反,他对霍利威提起斯科特莫名其妙地说到从山顶看到的景色看起来乱七八糟的。过了一阵子,他懊悔自己一时冲动说了多余的话,因为这位心理学家又大发怪论了。
“斯科特的思想型式正在逐渐增大到与咱们这个世界不相等的总和。也许他正在下意识地盼着见到产生那些玩具的世界。”
帕拉戴恩不再听下去。.这一切已经听够了。两个孩子表现正常,唯一尚存的干扰因素就是霍利威本人。然而,那天晚上斯科特表现出对鳗鲡的兴趣,这一兴趣后来颇有意义。
“它们到底在哪里产卵呢?它们会产卵吗?”
“这还是个秘密。没人知道它们的产卵场在哪里。也许在果囊马尾藻海,或者在海的深处,那儿的压力有助于把幼子压出它们的身体。”
“真有趣。”斯科特沉思着说。
“鲑鱼大致也一样。它们逆河而上去产卵。”帕拉戴恩讲了具体过程。斯科特听迷了。
“这很有道理呀,爸。它们出生在河里,到了学会游泳的时候就下海去。它们回来产卵,嗯?”
“是的。”
“万一它们不回来,”斯科特心里捉摸着,“它们就把卵送到——”
“那就需要一个千里迢迢的产卵器了,”帕拉戴恩说,并就卵生现象作了一番精辟的讲解。
他的儿子听了不太信服。他争辩说,花是长途送籽的。
“花不护送花籽。落在沃土上的花籽不多。”
“可是花没有大脑呢。爸,人们干吗住在这里?”
“你是说我们所住的格伦戴尔这地方吗?”
“不——这里。这整个地方。我敢说,这不是整个地方。”
“你是说其他行星吗?”
斯科特迟疑不决。“这只是——大地方的一个部分,就像鲑鱼回游的河流。人们长大以后干吗不顺河下海去呢?”
帕拉戴恩明白了,斯科特是在用比喻的方法讲话。他感到一阵寒颤。下——海去?
鲑鱼的幼仔不适应它们的亲鱼所生存的较完全的世界。待到发育成熟以后,它们进入那个世界。后来它们繁殖。受精卵埋在深入江河的沙中,并在那儿孵化。
幼鱼学习。仅靠本能进行学习是极其缓慢的,尤其是对特殊物种来说,它们甚至无法应付这个世界,无法吃喝和生存,除非有人有先见之明给它们提供这些需要。
受到哺育和照料的幼鱼就会生存下去。这就得有孵化器和自动仪器,它们会生存下去,但是它们不知道怎样顺河回游,到更加广阔的海洋世界里。
因此它们必须受教育。它们必须在诸多方面受训练,以便适应环境。
毫不痛苦,十分巧妙,潜移默化。孩子们热爱活动玩具——假如那些玩具同时——
19世纪后半叶,一个英国人坐在溪边的草地上。他身边躺着一个小女孩,眼睛直瞪瞪地望着天空。她丢弃了她一直在玩的一个玩具,现在她正在哼着一支小曲,那大人心不在焉地听着。
“你在哼些什么,亲爱的?”’他终于问道。
“我只是随便哼哼,查尔斯叔叔。”
“再哼一遍好吗?”
女孩子又哼了一遍。
“有什么意思吗?”
她点了点头。“是的,有意思。就像我对你讲的那些故事一样,你知道。”
“故事真动听,亲爱的。”
“你会写进书里去的,是吗?”
“是的,但我得作些改动,否则就没人能懂了。但我想我不会改动你唱的歌。”
“是的,你不要改,一改就没有意思了。”
“好的,我决不改动一词一句,”他答应小女孩说。“不过,这首歌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我想,这大概是想说明出路在哪里,”小女孩犹豫不决地说,“我自己也说不准。只是我的那些玩具对我这么说。那可是些有魔力的玩具啊!”
“但愿我知道在伦敦哪家商店出售那些神奇的玩具!”
“是妈妈给我买的。她死了。爸爸却并不痛心。”
她是在撒谎。玩具她是在一只盒子里找到的。那天,她正在泰晤士河边玩。那些玩具实在神奇莫测!
她的那支小曲——查尔斯叔叔认为毫无意思。(实际上,查尔斯不是她的叔叔。她只是这样叫他而已。不过,查尔斯对她确实很不错)然而,那支歌可大有意思呢。歌词指引了出路。目前,她只能照着歌里说的意思去做,将来——
可是,她年龄已太大了。她永远也没有找到那条路。①
【① 这一段说明了安瑟霍斯顿用时间机器送出的第二个匣子落到地球上的结果。】
帕拉戴恩已经舍弃了霍利威。简对他讨厌之至,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她所要的首先是消除内心的恐惧。既然斯科特和埃玛现在行为举止都正常,她就满足了。这多半是一种主观意愿,帕拉戴恩无法完全赞同。
斯科特一直送一些小玩艺儿给埃玛,以便讨好她。通常她摇摇头。有时候她显出怀疑的神色。偶尔她表示同意。于是她就煞费苦心在纸片上狂热地乱涂乱画一个小时,而斯科特在研究了那些记号以后就安排并重新排列他的石块、小机器、蜡烛头和五花八门的破烂货。每天女仆把它们清除掉,每天斯科特照常摆出来。
他屈尊向迷惑不解的父亲作了一点解释,帕拉戴恩从这个游戏里看不出一个道道来。
“这块卵石干吗排在这里?”
“它又硬又圆,爸。它属于那儿。”
“这一个也又硬又圆呢。”
“喏,它上面涂着凡士林。当你知道这一点的时候,你见不到它是个圆圆的硬东西。”
“下一个是什么?这一截蜡烛吗?”
斯科特显出反感的神色。“那是在尾巴了下一个是铁环。”
帕拉戴恩想,这就像童子军在树林里跟踪猎物,就像迷宫里的认路标志。但这里又有随机因素。当斯科特排列那些破烂货的时候,逻辑——熟悉的逻辑—一在他的动机前面止步不前了。
帕拉戴恩走了出来。他回头一望,看见斯科特从口袋里拿出一支铅笔和一张皱巴巴的纸,向埃玛走去。埃玛蹲在一个角落里思考着什么。
简到亨利舅舅家吃中饭,在这么炎热的星期日下午除了看看报没多少事好做。帕拉戴恩找个最凉爽的地方安顿下来,拿着一杯冰镇果子酒,入迷地看着连环画。
一小时以后,楼上传来咔嗒的脚步声,把他从迷迷糊糊的睡眠中吵醒过来。斯科特扯高嗓门兴高采烈地叫道:“就是这儿,懒虫!走吧——”
帕拉戴恩赶快站起来,皱起眉头。当他走进大厅的时候,电话铃响了。简早说过要打来电话——
他伸手去拿听筒,这时传来埃玛的尖声叫喊,这声音兴奋又微弱。帕拉戴恩作作怪相。楼上到底在折腾什么?
斯科特声嘶力竭叫道:“小心!往这边走!”
帕拉戴恩接着电话,神经莫名其妙紧张起来。他丢下电话,冲上楼去。斯科特房间的门开着。
两个孩子正在消失。
他俩破碎消失,像风中的浓烟,像失真镜子里的动作。他俩手拉手走了,朝着帕拉戴恩无法理解的方向。当他在门槛上眨眨眼睛的时候,他俩不见了。
“埃玛!”他叫道,喉咙干涩。“斯科特!”
地毯上摆着破烂货——标志物、卵石和铁环组成的图案。一种随机图案。一张弄皱了的纸飞向帕拉戴恩。他不假思索地拾了起来。
“孩子们,你们在哪儿?别躲着。埃玛!斯科特!”
楼下,单调的电话铃声不响了。帕拉戴恩看着手上拿着的一页纸。
这是从一本书上撕下来的一页纸,上面是一些乱七八糟的线条,旁边还有一些符号,这是埃玛胡乱涂写的,毫无意义。上面还有一首诗,每行诗下面都划了横线。帕拉戴恩非常熟悉《阿丽思漫游镜中世界》。他记起了那首诗——
有(一)天皇里,那些活济济的狳子在卫边儿尽着
那么跌那么霓;
好难四儿啊,那些鹁鶸鸲子
还有豪猫子怄得格儿。①
他傻呼呼地想,汉普蒂·邓普蒂②能解说。卫边儿是日晷仪四周的一片芳草。一个日晷仪时间——这一定与时间有关。斯科特曾问过我,卫边儿是什么。这只是一种象征。
【① 译文引自赵元任译《阿丽思漫游奇境记——附:阿丽思漫游镜中世界》(英汉对照),商务印书馆,北京,1988。原注:这首诗中有许多生造的字,故译文作相应处理。】
【② 汉普蒂·邓普蒂:旧时童谣中一个从墙上摔下跌得粉碎的蛋形矮胖子。】
有(一)天熙黑——
这是一个完满无缺的数学公式,一切条件都以象征意义列出了,可只有孩子们能懂。地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狳子一定得弄得活济济的——凡士林?——各种东西的安排必定有一定的关系,这样就能互相起作用。
简直是疯狂!
但对埃玛和斯科特来说,这不是疯狂。他们的思维方式不同,他们用的是X逻辑。埃玛在纸上涂的那些线条和符号——她是把卡罗尔①的话翻译成符号;而这些符号只有她和斯科特能懂。
【① 刘易斯·卡罗尔(1832-1898):英国儿童文学作家,数学家,真名C·L·道奇森,主要作品有《阿丽思漫游奇境记》(现一般译成《艾丽丝漫游奇境记》、《镜中世界》等。】
孩子们能懂得这些无序安排的东西。他们满足了时空方程式的条件。“还有家猪子怄得格儿。”
帕拉戴恩发出一声恐怖的惊叫,声音深沉。他望着地毯上狂乱的图案。假如他能像两个孩子那样看懂的话——可是他看不懂。这些图案乱七八糟,毫无意义。随机因素把他打败了。他只习惯于欧几里得定律。
即便他疯了,也还是无法看懂这个图案。这种疯狂不顶用。
现在,他的脑子麻木了。但不一会儿,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恐惧就会过去——帕拉戴恩用手指把那页纸弄得粉碎。“埃玛,斯科特!”他用呆板的声音叫喊着,似乎他并不企望能得到回音。
阳光从开着的窗口斜照进来,映在熊先生金色的外皮上。楼下又响起了阵阵电话铃声。
(江亦川 译)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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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拉德伯里编年史
通过布拉德伯里,外部世界发现了他们想象中的科幻小说的真面目。布拉德伯里的故事刊登在一般杂志上。布拉德伯里的故事选编于教科书中,重印在小学和中学的杂志上。至今,许多只选读布拉德伯里小说的读者认为,科幻故事里充满彩色玻璃、堆放世纪初遗物的阁楼、爆竹般升空的火箭、银色蝗虫和火星城的断墙残壁。
科幻小说拥有的作家数量总是很不稳定的。长期以来写科幻小说比写其他题材的小说收入较少(最近情况有所改观),作者流失到其他领域:侦探小说,电影和电视,喜剧书籍和其他专业写作行业。一些作家只是因为喜欢读科幻小说,而且常常喜欢写科幻小说,所以他们才没有完全改行,像过客一样转回来写写科幻小说。
雷·布拉德伯里(1920- )便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他历尽艰辛才成为科幻小说作家,写过几十篇作品均无法获得成功,后来终于开始卖恐怖小说给《离奇故事》,卖科幻小说给《超级科学故事》和《行星故事》。最终在1945年和1946年他开始形成自己怀旧和伤感的风格,加上富有魔力的用词,便把故事卖给通俗杂志:《美国信使》月刊、《柯里尔》双周刊、《女士》、《魅力》,后来有《纽约人》、《哈泼斯》月刊、《老爷》月刊、《麦考尔》杂志、《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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