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始在雕塑像前蹬起步来,试图不再去注意周围的人投过来的奇怪的眼光。这里太拥挤、太吵闹了,简直无法静下心来思考问题。
最终,他离开了中央广场,又开始沿着通道走着,不知道将去何方。每个人都在说:我不是一个人。但他们都错了。我相信……我以为……在每个地方必定有公理存在。假如我能够找到。李说我不是一个正常的……纯种的人。那么我是什么呢?
我不要文拉也成为这该死的实验中的一个。我自己也不想成为它们中的一个。再也不想了。在一切都变得太晚之前,我们怎样才能摆脱这一切呢?
当赛勒斯意识过来时,才发现他的脚步再一次把他送回到自己的公寓门口了。他有些犹豫地推门进去。丽亚正坐在沙发上给婴儿喂奶。她拾起头来局促地打量了他一下,就把眼光移开了,没有吭声。
我也伤害了她,还有艾拉。我有什么权利这样做?
他口中咕哝着向丽亚打了一个招呼,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眼睛却不知道投向哪里好。他又开始独自思考起来。被迫作出的决定使得他面临着精神上的折磨并不亚于肉体上的痛苦。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开口了:“丽亚。”
她又一次抬起头来,依旧什么也没有说。
“抱歉……唔。这已经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了。我必须回去。”
“什么?”
“我说我得回地球上去。”
“但……法庭的听证还没有结束。”
“继续下去还有什么意思?所有的证据都对我们不利。”
“赛勒斯,我可不想到监狱里去。”
“不会的,你不会进监狱的。她要的只是我。假如我自愿回去的话,她会让你没事的。”
“那么艾拉呢?”
“我想,假如我自告奋勇地要求回去,我可以说服她,让她放弃对艾拉的要求。”
“我……让我再想一想。”
丽亚站起身来,抱着已经睡着了的孩子进了卧室。很快她又独自回到了起居室,开始在这小小的房间里踱起步来。她一会儿停下来把屋子里的小摆设放整开,一会儿义用于件去沙发上漏出来的棉絮。终于,她在赛勒斯面前停了下来,眼睛直视着他。她那棕色的大眼睛充满了痛苦。
“不。”她说道。
“但是,丽亚……”
“不,赛勒斯。我不会让你这么做的。我们一起陷入了这个麻烦。我仍然抱着希望,我们会赢得这场官司的。”
赛勒斯站了起来,向丽亚走了过去,用他的手轻轻地扶住她的肩膀,眼睛直视着她的眼睛。他试图把事情说得更明确些,以便说服她,让她接受他的决定。“没有人,也没有办法能够把我解救出来。但你没有必要被拖累进来。”
“不!”
“得了,这是惟一的具有理智的解决方法。”
“那是不理智的。”眼泪开始从丽亚的眼里滚落到她的腮上,“我不在乎。她凭什么对我们做得那么毒,我要和那个恶女人斗到底。”
“那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走着瞧吧,充其量就是放弃一切,回到地球上去。我要抗争一下。但我绝对不让你一个人那样做,赛勒斯。我绝对不会!”
赛勒斯眼睛直视着她。尽管她泪流满面,但她的下巴挑战似地抬了起来,不再颤抖了。
最后,他表示让步地耸了耸肩,进了卧室,躺倒在床上。他的头又开始了强烈的、搏动性的疼痛。
第二十五章 不!
第二天一早,杰克还是像往常一样到他们的公寓里见了赛勒斯和丽亚,并陪他们去吃早饭,但是赛勒斯仍然没有一点胃口。他坐在一个嘻杂的、气味混杂的餐厅里,手里拿着一杯热咖啡,眼睛定定地注视着杯中冒出来的热气,思绪时断时续。他既没有去想马上要进行的听证会,也不去考虑另外别的东西。
“今天我要把你们两个都作为证人进行传唤。”杰克的声音打断了赛勒斯凌乱的思维。
“哦,不。”丽亚说道。
“没事的。只是回答问题尽可能要简洁,对没有提到的问题,不要自己主动去说什么。看在上帝的分上,要保持镇静,特别是你,赛勒斯。不要让特威夫的提问搅乱了自己的阵脚。”
“好吧。”赛勒斯端起了咖啡,喝了一口。他的手抖得很厉害,杯中的热咖啡晃了一些出来,炙红了他的手,他浑然不觉。
“控制住你自己,小伙子,”杰克说道,“事情已经差不多该完了。”
赛勒斯转过身去,没有说话,他努力尝试着控制自己。他感觉到手上被人温柔地拍了几下,他抬起头来,看见丽亚带着鼓励的神色正向他微笑。
早晨10点,法庭继续开庭。丽亚是杰克第一个传唤的证人。当她宣誓时,她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沉稳,但赛勒斯仍然可以从她嘴唇和身体的样子,看出来她的内心是多么紧张。她没有向赛勒斯坐着的位置看,眼睛一直注视着杰克。
“请说出你的全名。”杰克开始说。
“丽亚·卡洛林·凯斯勒。”
“你的住址。”
“火星新日内瓦第322街区760号,身份证号是M1985322760。”
“你是艾拉·赛勒斯的母亲吗?”
“是的。”
“你是怎么样怀上她的?”
丽亚的脸红了起来。“用通常的方法。
“你指的是什么?”
“我们……赛勒斯和我……唔……做爱了。”
“艾拉在你的身体中怀了九个月吗?”
“是的。”
“她是用通常的方法出生的吗?”
“是的。我是说,在某种程度上说是这样。我做了一次剖腹产,就是这样。”
“你在火星上用的是什么名字?”
“丽亚·费奥里。”
“你与伊甸人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的丈……唔,我们在一起同居。”
“你认识他有多久了?”
“几乎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就是说,我想也许我非常小的时候我还没有认识他。但自从我开始记事起,我就认识他了,或者至少是知道他是谁了。”
“那么你与他住在一起有多久了?”
“大约有七个月了。”
“依据你的看法,他是人吗?”
“反对。”特威夫说。
“特威夫先生,我知道你提出反对的理由,”埃尔南迭斯说道,“但因为这是一次听证会,而不是一次审判,我认为我们应该准许留有一定的余地。反对被驳回。凯斯勒小姐,你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你是否需要法庭书记员为你重复一下刚才那个问题?”
“我还记得。答案是‘是的’。赛勒斯是人。”
“你们两人来火星的新日内瓦,这是谁的主意?”
“是他的。”
“你打算来这里吗?”
“最初不太愿意。”
“那么你为什么离开地球呢?”
“因为赛勒斯请求我那么做。”
“你曾经考虑过将伊甸人带到火星上来,有可能被指控为犯偷窃罪吗?”
“我并没有带他来,我是和他一起来的。”
“然而就在你作出跟他一起来火星的正式决定前,你是否考虑过,会出现这样的可能性,就是将伊甸人从地球上带走,会被指控为偷窃?”
“没有,从来没有!”
“谢谢你。我没有更多的问题了。”
“该你对证人提问了,特威夫先生。”当杰克返回到他的座位时,法官对特威夫说道。
“凯斯勒小姐,”特威夫开始了他的提问,“你是否没有与伊甸人正式结婚?”
“是的,我们还没有结婚。”
“我认为这有些难以理解。你与伊甸人一起生活,你声称你是他孩子的母亲。你能否告诉我,为什么你还不与他结婚?”
“我……我……我必须回答这个问题吗?”
“是的,凯斯勒小姐。请回答这个问题。”法官命令道。
“好吧,”丽亚的声音是如此低微,简直难以听清楚,“我并不想捆在赛勒斯的身上,我知道假如不是因为孩子的话,他不会再和我交往了。他并不爱我。”
这些话就像刀子一样,把赛勒斯割裂开来。他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不敢再去看她脸上痛苦的表情。他希望有一些方法,能对他过去的所作所为作出补偿,使得她不至于被迫在大庭广众之中说出这样伤感的话来。
“凯斯勒小姐,”特威夫的声音是冷酷的,“我设想的是,你不与伊甸人结婚的原因是因为他不是一个人。”
“那不是真的。”
“在你离开地球之前,是否已经知道了他是什么?”
“我想是这样。”
“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我还不能确切地弄清楚他所告诉我的一切。”
“你知道詹安妮博士反对他离开吗?”
“是的。”
“他告诉过你詹安妮博士把他看做是基金会的财产吗?”
“我不太记得清楚,当时他究竟是怎么说的。”
“问题的要点有很大的不同。他是否以某种形式曾经告诉过你,他属于埃登基金会?”
“我想是这样。”
“然而,尽管知道这一点,你还是和其他人的财物一起离开了地球,这是为什么?”
“我……我并没有从那个角度去考虑。此外,他告诉过我,说他属于基金会的说法是站不住脚的。”
“凯斯勒小姐,你要明确地说明。他是否告诉过你,他属于基金会?”
“我想他说过。但他又说那不是真的。”
“你是否曾经试图说服他,让他回到詹安妮博士那里去?”
“没有,从来没有。”
“为什么呢?”
“我们到新日内瓦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躲避她。当他表现出如此强烈的出走愿望时,我从来都不曾要求他回去过。”
“躲避詹安妮博士?”特威夫抬起了他的眼险。“他告诉过你为什么吗?”
“他说,他绝对不想再成为她实验的一个部分了。”
“他告诉过你,他是她的实验的一部分?”
“是的。”
“谢谢你,凯斯勒小姐。我的问题完了。”
“你是否还有其他问题,德莎勒先生?”法官问道。
“是的,法官大人。凯斯勒小姐,假如你事先知道有这样的可能性,伊甸人是属于基金会的,为什么你还同意跟他一起到火星上来,而不是试图劝说或阻止他,呆在他原本应该呆的詹安妮博士的实验室中呢?”
“他并不属于她。詹安妮所要求赛勒斯做的不是正当的行为。没有人会那样对待另一个人的。”
“谢谢你,凯斯勒小姐。我没有问题了。”
“你的作证已经完了,凯斯勒小姐。”埃尔南迭斯说。
当丽亚走出证人席,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时,她的脸色看起来是那样苍白。自从她被召唉到证人席上以后,她第一次面对着赛勒斯,她的眼睛与他的目光交织着。他试图对她微笑表示赞赏。
“我的下一个证人,我要求传唤伊甸人。”杰克说。
“我反对!”特威夫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动作幅度如此之大以至于把放在桌子上的水杯给撞翻了。
赛勒斯望着从桌子边沿落到地上的水,就像一个短暂出现的水幕一样,没有人作出任何举动去擦一下溅出来的水花。特威夫忙于应付杰克在法庭上提出的意想不到的要求,无暇去顾及自己犯下的小小过失。
“允许一个非人的东西在法庭上作证是对本法庭的藐视。”特威夫提高嗓音说道。
“法官大人,法庭现在还没有作出伊甸人不是人的定论。”杰克反驳说。“因为这个案子的中心是他究竟有没有人权的问题,所以在法庭上禁止他说话是残酷的,是一种不遵循法律和公德的行为。”
“在法庭上,机器人是不能允许来作证的。”
“伊甸人并不是机器人。我们姑且不论他究竟是什么东西——人或者其他什么——但他确实不是一个机器人。为了保障他应有的权利,毫无疑问应该允许他自己发表他的看法。”
“很好,德莎勒先生,”埃尔南迭斯说,“我将允许伊甸人作证,并会在以后作为考虑判决的依据。”
赛勒斯站了起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内心要逃脱的欲望一直支配着他,但他需要付出全部力量来继续抗争。接下来是宣誓、坐到证人席上等待杰克提问,但他的内心对将要把自己的一切暴露给听众仍然感到很恐惧。
“你是伊甸人吗?”杰克平静地问道。
苦涩、讽刺、愤怒的情绪同时闪过赛勒斯的脑际。他把这些情绪压抑了下去,平静地回答道:“有些人是这么称呼我的。”
“你也这么称呼自己吗?”
“不。”
“你用什么名字来称呼你自己呢?”
“赛勒斯·费奥里。”
“你是否曾经用EP17C来称呼你自己?”
“没有。”
“你是什么时候第一次听到用这种称呼来叫你的?”
“大约8个月以前。”
“你第一次听见使用这个术语时,是在什么样的情况和环境下?”
赛勒斯的身体有些发抖,他把头低了下去,回忆起图书馆那黑暗的房间,在微阅读机的屏幕上,那些内容永远地破坏了他的生活和对自己的自信。
“回答这个问题。”埃尔南迭斯说道。
赛勒斯抬起头来。不知道自己伤了多长时间。他觉得神思恍惚,又回忆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什么?”他舔了一下发干的嘴唇。
“当时的环境。”杰克重复说。
“我读了,在……在图书馆我读了有关自己的档案材料。”
“你知道当时你正在阅读有关你自己的内容?”
“哦,是的。”
“现在你在这里从事什么职业?”
“我在火星大学里教授历史学。”赛勒斯对提出的问题转到了目前的情形,感到松了一口气。
“你是否具有相关的教育背景?”
“除了我的博士论文之外,我已经完成了我所有的学位课程和其他必需的要求。”
“你在学校课程的记录怎么样?”
“我不太明白这个问题。你是指我的学业成绩,还是我曾经攻读过的有关课程?”
“我指的是你的平均成绩。”
“自从我上学以来,我的平均成绩一直保持在优秀。”
“你的业余活动有哪些呢?”
“我游泳,打棒球——或者说我过去经常打。在这里我所能做的全部运动项目只能在体育馆里进行。我拉小提琴,绘画,画得不太多,还学过雕刻。我喜爱写作,大部分是诗歌。在离开地球前,我时常去做些激光照片的实验。你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听起来你有着广泛的兴趣和爱好。”
“一直是这样的。”
“你生理上的体质情况怎么样?你的生理功能与其他人相同吗?”
“你的意思指的是什么?”
“你需要吃饭、睡眠、排泄体内的废物吗?”
“是的。”
“你是否会感觉到疼痛,你有痛觉吗?”
“是的。假如受伤——譬如割开了,我会流血。我的血型是O型。”
“你有情绪变化吗?”
“是的。”
假如詹安妮没有在我的体内培育这种情感的话,我必定身在地狱中,感觉也会比现在好得多。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赛勒斯有些犹豫,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把他正在经历的一切感受用言语表达出来,也无法确切地想说明他究竟要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对整个事件感到非常气愤,同时也感到非常丧气,唔,那就是我现在的感受。”
“你和丽亚·凯斯勒有性关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