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显奎] 晨星在最黑暗的时候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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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显奎] 晨星在最黑暗的时候升起-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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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 第3期   … 科学家轶事
吴显奎
        一
    爱琳娜艰难地爬到牢门前,大口大口地吸着外面湿漉漉的空气。她脸色苍白,清澈的大眼睛含着无限的悲哀,一头金发蓬乱地披在肩上。她忍着剧痛,抓住牢门,挣扎着站起来,透过门缝向外望去:伦敦淹没在一片灰蒙蒙的雾海中,只有威严的圣保罗大教堂和威斯敏斯特宫露出两个尖顶,好像大洋中刚刚升起的两座火山岛,影影绰绰,若隐若现。
    一群鸽子从云雾里钻出,响着哨音穿过血塔向高处飞去,寻找着从云隙中透出来的阳光。
    姑娘的心也随着鸽子向远方飞去。
    三年前,也就是公元1628年,爱琳娜为了逃避新老教徒对真理和艺术的迫害,离开风光秀丽的威尼斯,来到伦敦。可是,这座被人们标榜为自由和文明的古都,同样是一座可怕的地狱。迷信和专制像英伦海峡常年不断的阴霾和浓雾,窒息了一切生机。伦敦和整个欧洲大陆一样,沉浸在茫茫的黑夜之中。
    三年来,她走遍了英伦三岛,用自己的歌声呼唤光明,可是,世界还是那样黑暗,人们还是那样愚昧,对真理和自由的迫害有增无减。就在前一天晚上,灾难降临到她的头上,一群暴徒突然冲进皇家歌剧院,当众宣布她是魔女,把她拉下舞台。往日崇拜她的人全变成她的敌人,她遭到了围攻和毒打。最后被押进魔女监狱——血塔,关在这间潮湿、阴暗,散发着腐臭气味的牢房里。
    她透过门缝向外望去,她多么想见到阳光啊!
    禁卫长带着一位绅士模样的男人从阴森森的大教堂地下通道来到血塔前。禁卫长是一个高个子军官,白净的脸,挺直的鼻梁,穿一身红色军服,腰间佩着一把宗教裁判所赐给他的宝剑,四个看守见禁卫长到,一个个挺直腰杆,像受检阅一样。
    禁卫长对看守说:“皇家医学院哈维教授奉国王之命去见一个魔女,开门吧。”
    一个青脸看守从背后取出一把钥匙,打开了血塔沉重的大门。
    哈维和禁卫长跨进血塔。一股混浊、阴湿的霉臭味杂夹着血腥气扑面而来,里面一片漆黑,好像走进了无底深渊。哈维心想,这哪是牢房,分明是座地狱!
    他们在黑暗中走了片刻,眼前透出一线光亮。引路的神父停住了脚步,回过头说:“到了。”
    哈维走到神父面前,定神一看,吓了一跳。原来面前是一道百米多高的断崖绝壁,牢房就在断崖顶上,下面是雾气腾腾的泰晤士河。
    一间牢门敞开着,门框上溅着血迹。禁卫长显得有点紧张,慌忙喊道:“爱琳娜,出来!”
    顺着禁卫长的目光,哈维向牢内望去,里边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蜷缩在牢房里面的爱琳娜听到喊声,战战兢兢地扶着石墙,向门外移动着。哈维看见一个黑影从牢里向外蠕动,渐渐地,他才看清,这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脸和颈项血迹斑斑,就像一个幽灵从地狱里走来。
    禁卫长板着面孔,厉声说道:“听着,女妖!这是对你进行医学检查的哈维教授,宗教法庭要根据他的检查结论来判明你是不是魔女。当然……”禁卫长耸耸肩,用狡黠的目光扫了哈维一眼,“还要看明天下午在宗教法庭上的复查结果。”禁卫长说着关上牢门……
    姑娘浑身抖动地立在哈维面前,双手紧捂着前胸。她的衣服已被撕烂,只剩下几条破布勉强挂在身亡。身上青一块,紫一块。
    哈维的内心一阵战栗,“这哪是昔日的女歌唱家呀!”他曾多次观看爱琳娜的演出。她身材修长,皮肤像石膏一样洁白,眼睛像卢加诺湖水一样碧蓝,微微上翘的小鼻子,俏皮可爱,特别是她甜蜜的一笑,使无数青年人为之倾倒。可是现在变得哈维认不出来了。
    哈维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严厉地问:“有人告发你参加过魔鬼举办的舞会,是吗?”
    “没有!”
    “那么,魔鬼教过你害人的咒语?”
    “没有!”
    “那你和妖魔睡过觉?”
    “胡说!”姑娘愤怒了。
    “你使用魔法,害了冈维尔舰长,这是事实吧?”哈维的语调平静下来。
    “冈维尔!”姑娘惊叫一声,直呆呆地望着哈维,突然双膝跪倒,拉着哈维的手,哭着哀求道:“先生,求求您告诉我,他现在怎么样了?”
    哈维心一动,一团疑惑像烟一样散开了。他思索一下,用试探的口吻答道:“他病情严重,伦敦教区大主教阿尔克莽在舰长的父亲约克公爵面前说,只有烧死魔女爱琳娜,年轻的冈维尔才能得救。”
    姑娘低下头,金发散落在额前。她突然将头一扬,面色青白,目光凶狠,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那个大主教是个衣冠禽兽!”
    哈维大吃一惊。主教是神圣的,代表着上帝的意志。在基督世界里,辱骂主教是要被判处死刑的。门外还有密探,哈维为姑娘的大胆捏了一把汗。为了探清虚实,哈维只好硬着头皮把话题深入下去。
    “姑娘,主教大人是上帝的使臣,他来到基督世界是为了拯救人类,你怎么能亵渎神灵呵!”
    “不,他不是什么神灵,是个大淫棍,恶魔!他为了占有我,使出了种种卑鄙的手段。他曾经潜入我的化妆室,被我赶跑了,他曾经用金银首饰引诱我,被我拒绝了,后来他买通了我的车夫,在我从伦敦码头看望冈维尔舰长回来的时候,车夫把我拉到他的私邸……我不从,我咬断了他的食指,他没有能占有我,就诬我是魔女,要害死我……”
    “胡说,主教哪能干这种事。我看你真是中了魔,满嘴胡言!”哈维一脚把门踢开,扬长而去。
        二
    哈维的实验室是一栋乳白色的小楼,紧靠史密斯广场。透过宽大明亮的玻璃窗,能看见白金汉宫金碧辉煌的屋顶。
    实验室像一座小动物园。小羊、小白鼠和小花猫在笼子里蹦跳欢叫着;金鱼、鳗鱼在瓷缸里嬉戏;杜鹃、画眉和黄色的鹦鹉也在笼里婉转歌唱。
    这些小动物都是国王送给哈维的。在这之前,国王查理一世曾饶有兴趣地和哈维一起观察过小鸡在卵中发育及小鸡心脏的搏动。查理一世之所以对哈维的实验感兴趣,是因为教授醉心科学事业的精神感动过他。几年前,教授随国王远征,在边山之战时,他是王太子的保护人。战斗打响后,哈维在一座山峰后面找到一个山洞,他把王子们藏在里面,自己守在洞口的大树旁读书。直到国王率领人马凯旋来到他面前时,他才如梦方醒,惊愕地问:“陛下,你们到哪儿去了?”
    查理一世惊诧地看到,树下铺满了羊皮纸,上面画着各种动物的心脏。不远处,山洞的石门被推开,王子们欢天喜地朝他奔来。查理国王捋着胡子,哑然失笑:“真是一个罕见的书呆子。”他当即表示,回到伦敦一定为哈维筹建一个实验室。
    太阳已经收回它那最后一抹淡黄色的余辉。当女仆第三次推门进来,见哈维仍然在解剖一条小活鱼。
    “先生,”仆人轻声地说,“伦敦大主教阿尔克莽来了。”
    哈维一惊,忙问:“他在哪儿?”
    “在门外。”
    教授赶紧洗去手上的血迹,迎了出去。
    大主教脸色庄重,披着红色大氅,站在门口。哈维笑着说:“今天是什么好风把主教您吹到我的家里?”他拉着大主教的手,往客厅走。
    这是一间古朴典雅的小客厅,墙上挂着几幅油画。最引人注目的是拉斐尔画的圣母像,大主教站在圣母像前思忖着。他生着一对向外凸出的小眼睛,长长的鹰钩鼻子,光光的头顶,两腮向下垂着,看上去使人立刻联想到一只沙漠里饕餮尸体的秃鹫。
    他突然收敛了脸上的笑容,问道,“哈维教授,听说国王委派你去给魔女爱琳娜做医学检查,能把结果告诉我吗?”
    哈维轻轻笑道:“当然可以,我们是老朋友,什么事情能瞒过主教您呢。老实说,那个爱琳娜是一个疯子,因为她说主教您是——”哈维故意把“是”字拉长。一直仰靠在沙发上的大主教欠了欠身,两眼盯着哈维:“是什么?”
    “说你是一个——淫棍。”
    “呵,真是一个可怕的女巫。”阿尔克莽向哈维挥着拳头,“怎么,你相信了?”
    “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怎么能轻信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主教大人,你是圣母玛利亚虔诚的弟子,耶稣基督忠诚的仆人。在信仰和怀疑的激烈冲突中,在正统和异端的厮杀中,您为基督世界建立了赫赫战功,我怎么能轻信她的话呢?”
    “那你为什么不宣布她是魔女?”
    “要是往常,我肯定会说她中了魔——虽然我没真正见过魔女,你们也就会因此把她送上绞刑架。可是……唉,这叫我怎么说呢?”
    “哈维先生,我早就听人说你是一个爽快人,心胸像大海一样坦荡,不同凡夫俗子,怎么变得优柔寡断了?”大主教赔着一副难看的笑脸,拍了拍哈维的肩膀,“看在上帝的份上,告诉我吧。”
    哈维思索片刻,笑眯眯地对阿尔克莽说:“好吧,看在主的份上,我告诉你。主教大人,你知道斯皮神父吗?”
    “什么?斯皮!他在哪儿?”
    “半个月前,”哈维神秘地说,“他来找我看病。与其说看病,不如说是对我宣传鼓动。他说,对魔女的审判是最卑劣最愚昧的行径,是幻觉、欺诈和诬告的大杂烩,是对基督教教义的背叛。他说他用两年的时间研究了在维茨堡火刑场上烧死的上千名妇女的供词,结果发现她们所招认的罪行千篇一律,因为这些女人宁肯死也不愿再受酷刑了,他还说即使对伦敦最有名的大主教阿尔克莽施以对同样酷刑,他也会招认使用过妖术。”
    “啊——这个败类!”大主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别急,主教大人,”哈维仍然笑着说,“斯皮临别时说,那些女人无辜的死像金枪鱼刺一样扎在他的心上。他说为拯救自己罪恶的灵魂,他要写一本书,向世人揭穿这一骗人的丑行。”
    阿尔克莽气得呼呼直喘;“他被魔鬼迷惑了,他堕落了,堕落成一个顽固的异端。”大主教气急败坏地站起来,挥着拳头,“行妖术的女人,不能容她活着,这是圣经上的话,难道圣经还会错吗?斯皮是一个十足的大骗子,他玷污了基督教圣洁的圣坛。但是圣洁的人是不会受骗的!”
    “哈哈哈!”哈维一阵大笑,“主教大人,既然圣洁的人是不会受骗的,你急什么?”
    大主教浑身一抖,如梦初醒。见哈维斜倚在沙发上,戏谑地望着他,他立刻觉得眼前的哈维像一位魔术大师使他捉摸不定。他暗暗惊叹道:无怪乎人们说哈维有一种争取相识者的惊人本领,果然名不虚传。他从怀里掏出手帕,擦掉额头沁出的汗水,然后冷冷地说:“教授,你能把血塔里发生的事情和斯皮的情况告诉我,我很感激。”他瞟了哈维一眼,话题一转,“你是位医学家,我想你是知道我们英雄的新教领袖加尔文在日内瓦烧死过一个胆大的异端吧。他为什么被烧死?那是因为他反对盖仑。”
    盖仑是古罗马时代的名医,他把希腊解剖知识和医学知识加以系统化,取得了惊人的成就,成了“医学界的王太子”。但是,他对血液运动却作了错误的解释。他认为血液生于肝脏,藏于静脉,而后在肝脏产生的自然之气,肺产生的生命之气和脑产生的智慧之气联合推动下进入右心室,然后通过“室壁”透进左心室,经过动脉分布全身,在体内消耗干净,这叫血液的直线运动。
    由于盖仑用三种灵气解释了血液运动,受到基督教的青睐。基督教把世界一分为三:上帝是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人分为僧侣、贵族、平民;自然界分为动物、植物、矿物……因而,盖仑的学说成了基督教解释生命现象的理论基础,像托勒密的地心说一样被写进教义。谁反对它,谁怀疑它,谁就是怀疑上帝,反对圣经,谁就要遭到教会的迫害。大主教说的那个“胆大的异端”,就是曾在巴黎大学担任过教授的塞尔维特,由于他在《基督教的复兴》一书中批判了盖仑的观点,被新教头子加尔文处以火刑,烧死前还把他活活烤了两个钟头。
    大主教见哈维仍眯着眼睛,不动声色地喝咖啡,顿时火冒三丈:“可是,一百年还不到,基督世界又出现一个新的塞尔维特,他反对盖仑,宣扬血液循环,他说心脏是生命的主宰,我要问问他,心脏如果是生命的主宰,那上帝的位置放在哪儿?血液如果是循环运动,那写在圣经上的盖仑的话不是也错了吗?他是一个胆大包天的异端。这个异端不是别人——”阿尔克莽用手指一指,“就是你!”
    哈维浑身一抖,他没料到大主教会针锋相对地和他干起来。他放下咖啡杯,仰面朝天,哈哈大笑起来:“主教大人,这是由于你的职业原因而做出的错误判断。你太不了解我了。你知道我和国王亲密无间的关系吗?你知道我不仅是国王的御医而且是他的智囊吗?”教授拍拍大主教的肩膀,用轻缓的语气说,“我的血液循环理论是献给国王的。因为心脏就如同国王一样,在他手中握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它统治着一切,而且是一切力量产生的本质和基础,在动物体内一切力量都离不开它。你不承认心脏是生命的主宰,心血绕着心脏运动,你就是不承认国王是一国的心脏,臣民应听从他的指挥。我想,这不该是主教您的心愿吧。”说到这儿,哈维睥睨着大主教,然后一字一板地说,“主教大人,你可别忘了教会的地位是谁给的。想当初,国王亨利八世在位时,有多少教徒沦为乞丐,你可不要惹恼了国王,他手中有刀,而刀是不信奉基督的。它的职责是杀人,不管他是不是大主教。”
    大主教脸似土灰,一声不吭,瘫倒在沙发上。
        三
    哈维又回到实验室。
    他愤懑地在屋里边走动边思索,热血在他的周身激荡着。“短兵相接的时候到了。”他想,“我要像锁在阿尔切特里林中小屋的伽利略,像终身囚禁在古塔里的罗吉尔·培根,像站在火刑堆前高声呐喊的布鲁诺那样去战斗,让生命之光化为闪电,去击碎一切伪善、迷信和罪恶。”想到这儿,他长舒一口气,缓缓地走到一幅山水画前——一幅画着威尼斯天空和大地的风景画。触景生情,使他不由得回忆起学生时代那最初的顽强的勇敢的叛逆行动。
    那是1600年秋天的一个夜晚。威尼斯的天空布满乌云,地面刮着阵阵萧瑟的秋风。帕多瓦大学西面的一条街道上,走着一个20来岁的小伙子。
    他就是28年前的哈维。他在帕多瓦大学读书。这一年春天,布鲁诺为真理捐躯了。为了悼念这位伟大的殉道者,抗议黑暗的教会统治,验证人体解剖学家维萨里的主张,小哈维在这漆黑的夜晚要去偷一具尸体来进行医学解剖(由于上帝厌恶流血,几乎欧洲所有大学都不允许做人体解剖)。
    走着走着,小哈维的眼前渐渐地出现了一片荒地,上面点缀着很多锥形的石冢和歪斜的十字架。
    雨停了,高大的绞刑架隐约可见。刑场就要到了。这里笼罩着一派阴森可怖的气氛。
    维萨里原是帕多瓦大学医学教授,和塞尔维特是同窗好友。两人志同道合,对盖仑的陈腐观点进行过猛烈地抨击。公元1543元,也就是哥白尼出版《天体运行论》这一年,维萨里发表了他的巨著《人体结构论》,指出了左右心房之间的隔膜是一块硬肌肉,根本不允许血液通过。因此惨遭教会的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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