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的时候,由公司的部长牵线搭桥,相亲之后便一口把这桩婚事答应了下来。无论是新婚的时候,还是麻理子生下来以后,自己都没想过要早一点回家,而且星期天还经常加班,很少有时间同妻子和麻理子一起共享天伦之乐。刚买了房子不久,体弱多病的妻子就撒手而去。空荡荡的两层小楼只剩下孤独与寂寞,麻理子就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
当自己回到家中的时候,麻理子已经上床了。早晨把麻理子叫醒,然后自己便匆忙赶往公交车站,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重复。自己怎么可能觉察到麻理子染上了肾炎!
医生介绍的医院的确拥有完备的透析设备。安齐和麻理子第一次被领到这种病房里来的时候,看得目瞪口呆。一个大房间里设有将近五十张简易床位,其中的绝大部分都被患者挤得满满的,因为每一张床的旁边都安放着透析所需的机器,所以更给人以拥挤狭小的印象。病人们一个个从手臂上牵出一根管子,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有的人在看杂志或漫画,也有的人在和邻床的病友聊天以打发时间,护士们则穿插其间忙个不停。据说有近三百名透析患者定期来这家医院。病人的年龄各不相同。有些小孩看上去比麻理子还小,而另—些患者则是皱纹满面、将近七十的老人。还有的是和安齐差不多的中年男子。可能是灯光的原因吧,病人基本上都没什么血色。虽然设备都很先进,但总觉得病人的脸上充满了疲惫。麻理子并非马上就可以接受透析。这家医院的医生说,在此之前必须先做一个手术,在手臂上开一个瘘管。因为要做透析的话,须先将一根连接血管的管子插入手臂里。据说为了保护好静脉血管,要把动脉接到静脉上,这样可以使血管扩张,血流通畅。这就是所谓的“动静脉瘘管术”。虽然在儿童身上做这种手术有一定难度,但它却具有不易感染、方便长期保存的优点。手术后两个星期,麻理子开始接受透析。每周三次,放学后马上去医院。一次透析要在床上躺四五个小时。坐收班车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过了。这样的透析生活持续了半年,在这期间,安齐去医院看望麻理子的次数屈指可数,麻理子总是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床上,望着窗外发呆。接受透析的时候,麻理子在想些什么呢?听说在透析过程中,有时由于渗透压的变化患者会产生痉挛。一定不好受。虽说事到如今已经于事无补了,可安齐现在一想起自己的女儿躺在病床上的样子,就感到心痛。眼看着红黑色的血液流入床边的监护器,通过缓慢旋转的血液泵和细长的透析器,再重新流回自己的手臂,麻理子的心情会是怎样的呢?当时的安齐连这些问题想都没想过。
“透析只能算作暂时性的保守治疗。”医生说道,“患有肾衰竭的小孩子如果长期接受透析,难免会产生一系列的并发症。首先,身高不会再增长。因为肾脏有促进成长的作用,所以肾衰竭会导致儿童发育迟缓。对小孩子来说,长个儿具有重要的意义。麻理子要是一直像这样透析下去,将来恐怕会对自己的身高发愁。透析还有可能引起骨骼的病变,而且生殖器官的发育也有可能要受到影响。”
“那,您是说可以用其他更好的方法……”
“像这种小孩子的情况最好还是采取移植的办法。您考虑考虑吧。”
医生热心地向安齐推荐移植。不过,这时的安齐还没有什么心理准备。
把自己的肾脏给麻理子?躺在手术台上,让医生用手术刀剖开肚子拿走自己的器官?
一时还下不了这个决心。实在是有些可怕。没问题吧?自己的身体不会受到损害吧?安齐一连向医生提了好几个问题。
“听说你女儿肾不好?”
和上司一起去喝酒的时候,突然碰到了这样的话题。安齐含糊地应付了两句,想把话题引开。
可是喝得酩酊大醉的上司就是不肯放过安齐。那段时间,报纸上正在大肆报道活体肝移植的消息。
“把肝脏捐给自己的儿子,真是伟大的亲情啊!你说是吧?”醉醺醺的上司用含混不清的语调说道,“听说在国外是从死人身上取出器官移植给患者,那真是太野蛮了!看来还是日本的做法有人情味啊。安齐,你就把肾脏给你女儿吧!人可是有两个肾的。就算少那么一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真忍心让自己的女儿受罪?你们家那口子不是走得早吗?你女儿就只能靠你了!都是做父母的,你也学学人家,别人都上报了,这才叫亲情嘛。”
安齐满脸堆笑一副很赞同的样子,可实际上却是满肚子的不服。
这种意见不过是事不关己的夸夸其谈。安齐在想,上司的小孩又没有肾衰竭!照这么说,不愿把自己的器官让给子女的父母就是不入道的啦?为了孩子,做父母的连自己的身体都必须割让吗?只要是儿女的肝呀、肾啊出了什么毛病,父母就必须无条件地把自己的器官拿出来?有谁愿意没病做手术?如果有不做手术也能行的办法,自己是肯定不愿意接受手术的。这种观念真的是有悖于父女之情?安齐紧紧地攥着装有日本酒的杯子,一声不吭地听上司讲话……
安齐回过神来一看,已经到了吉住的诊疗室。他摇晃了一下脑袋,等自己思维活跃的头脑冷却下来以后,他才敲了敲吉住的房门。
第十章
恒温槽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开始沸腾了。浅仓佐知子把装着样本的试管放进槽里,并设定好了计时器。今天一天的实验总算要接近尾声了,浅仓叹了一口气,朝屋里环顾了一番。这个地方是离药学系比较远的放射性同位素实验楼的二楼,浅仓所在的房间专门用于处理低水平放射性物质,整个实验楼可能就只剩下浅仓一人了,四周静寂无声。一看墙上的挂钟,已经是十点半了。暑假到今天正好过了一半,浅仓苦笑了一下。应该不会有人了,也只有自己才会在这种时候还做实验做得这么晚。
浅仓正在对“Eve1”的线粒体进行蛋白质转运实验。虽说—大早就跑到学校来做实验,可没想到,用密度倾斜离心的办法来对线粒体的划分进行调整花费了不少时间。等到被同位素标志过的酶蛋白发生反应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这种实验一旦开始,就让人忙个不停。像这样等待试管里的样本沸腾的一点点空闲时间,对于现在的浅仓来说也是难得的。
“Eve1”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细胞。浅仓呆呆地望着咕嘟冒泡的水槽,陷入了沉思。自从来到这个讲座,在两年半的时间里,浅仓从利明那里见过了包括癌细胞,原代培养细胞在内的很多细胞,可就是没见过像“Eve1”这么奇妙的。“Eve1”直到现在都没有停止过增殖,利明往培养基里添加了与牛血清白蛋白偶联后的安妥明,其分裂速度似乎超过了一般的癌细胞。
利明说“Eve1”是从人的肝脏中取出,经原代培养后的细胞,可这并不能解释它为何具有如此旺盛的增殖能力。
浅仓问过利明好几次“Eve1”是从哪儿得来的。毫无疑问,那天夜里放在冰箱里的东西就是未经克隆的“Eve1”细胞。然而,每次被问到的时候,利明都巧巧妙地蒙混了过去。
浅仓背着利明查阅了细胞的背景资料,可是名单上根本就没有记录过什么“Eve”——即便是检索各种文献,也找不到“Eve”的名字。看来是尚未公开报道过的细胞。也就是说,“Eve1“不是从别的实验室那里移交过来的细胞,而是利明自己树立起来并亲自命名的细胞株。那,利明是从哪里把这种细胞带回来的呢?
听别人说,利明一直都在照顾他的妻子呀,他应该没工夫去跟其他大学联络。
如果这样想的话,那么答案就只有一个。
脑海里挥之不去的这个念头让浅仓不寒而栗。一下子,自己现在正在做的对“Eve1”线粒体的划分突然变得恐怖起来。
没有想到永岛老师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浅仓一直都很感激利明,这两年半的时间里,多亏利明,自己才能如此顺利地完成各项实验,浅仓升入四年级的时候,之所以选择生理机能药学讲座作为自己的志愿,其实并没有十分明确的目的。现在回过头看,本科三年级的学生几乎不可能真正把握研究的内容,同学们在决定自己想要加入的讲座时,选择的依据多半都是些功利的理由:比如说将来工作好不好找啊,实验是不是比较简单啊。浅仓也不是说有非要去某某讲座不可的强烈愿望,因而直到三年级大大咧咧地参加学生实习的时候,浅仓才在生理机能药学讲座开办的实习中第一次感受到了实验的乐趣。那次实验是从大肠菌里抽出质粒的DNA,再把另一种DNA放进去。在这之前,浅仓一直觉得DNA是某种神秘而崇高的东西。谁知,抽出质粒的DNA的操作却出奇地简单,浅仓甚至不敢相信自己也能小心翼翼地亲手完成DNA的剪切与黏合。
浅仓不经意间把自己的这种惊讶告诉给了旁边的老师。
那位老师平静地微笑了一下,回答说:“实习的目的就是要让你们了解这一点,”
那位老师正是永岛利明。
实习总结是在生理机能药学讲座的研讨室里进行的,浅仓的座位碰巧就在利明的旁边。通过和利明的交谈,浅仓得知这个讲座就是以线粒体这一巧妙的东西为实验对象的。就在那个时候,浅仓决心要加入这个讲座,因为她觉得到这里来可以做更多有趣的实验,自己能做各种各样的事情。
这个愿望不久就实现了。凑巧的是,浅仓又被分配在利明的指导下进行实验。也不知为什么,听到这一决定时,浅仓感觉到非常兴奋,事实上,能跟从利明学习实验对浅仓来说也是一种幸运。利明属于爱好广泛那种类型,他掌握了多种实验的手法,因此,浅仓跟随利明学到了许多实验的经验。生物化学这一领域内的各种基本方法,可以说她都是从利明那里学到的。做实验是快乐的事情,要是得出理想的结果能让利明高兴的话,那就更快乐了。利明看到数据时所表现出来的洞察力总是让浅仓惊叹不已。每当出现了有意思的结果,利明就会接二连三地提出种种假设。为了证明这些假设应该怎么做,实验的组合应该怎么安排,这些问题利明都会在很短的时间内考虑周全。然而,利明不会在毫无把握的情况下做这些实验,他一般是在反复推敲的基础上才决定下一步行动,浅仓经常和利明进行讨论。这种时候,利明的表情显得格外精神。浅仓虽然为利明所折服,但为了缩短和利明的差距,她也做了不少实验,读了不少论文。浅仓之所以在大学四年毕业之后没有去就业,而是选择再在讲座里待两年,纯粹就是因为和利明一起做实验很愉快。浅仓从没有料到自己会—直读到硕士。上初中、高中的时候,她的确是喜欢理科,但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会像现在这样穿着白大褂和同位素一起待到深夜。
“浅仓的个头真高啊!”
经常有男的这样说。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浅仓突然开始长个儿,没多久就成了班上最高的了,当时在她眼里,男孩子们个个都显得很矮小。等到初中部上了一半的时候,男孩的身高总算冲了上来,比浅仓还高的同学也渐渐地多了起来——但在女生当中,浅仓依然属于那种鹤立鸡群的类型。因为长得高,浅仓加入了女子排球队。队里的活动自然挺有意思,浅仓也认真地参加了训练,与其他学校比赛获胜时,真是太高兴了。然而,进了高中以后,浅仓开始为身高的事发愁了。
虽说身高长到一米七五的样子就没再长了,可即便如此,环顾四周,自己还是属于高个儿的范畴。看着女同学们投来的羡慕的目光,面带微笑的浅仓心里却不是滋味。高中的时候,浅仓和同年级的一个男生交往了一年左右,可因为自己比他还高,浅仓心里总觉得很别扭。平时要买衣服总找不到合身的尺码,就连买双鞋也都成了难题,经常是看到了中意的衣服也不得不放弃。这样一来,除了穿制服以外,多数的时候浅仓都是一身衬衣加牛仔裤的打扮。在学校里,浅仓也时常是男同学们挪揄的对象。当然,对方可能只是想开个小玩笑,不过,即使是这种程度的玩笑话,说多了也会伤人。浅仓所在的高中开早会时按身高排位,女生站在男生的前面。每次整队的时候,浅仓都有意识地把身体向前倾斜,生怕挡住了后面的视线。升入大学之后,浅仓一直都没有男朋友。虽然并不因此觉得寂寞,但自己是不是太在意自己的高度,从而对异性变得消极了呢?有时浅仓会这样问自己。难道不是为了极力否定这一事实自己才每天在实验室里待到深夜,以此来分散注意力吗?
计时器尖厉的电子音在室内回荡,浅仓这才回过神来,样本的沸腾时间已经到了。浅仓用拳头轻轻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以表示对刚才心不在焉的自己的惩罚,接着,她急忙取出样本,并把它放到冰上。浅仓将聚丙烯酰胺凝胶安放在电泳装置上,等到样本冷却下来之后,浅仓开始把溶液分别注入到凝胶上部的样品凹槽中。浅仓使用可调式移液器慎重地进行着操作。所有样本都放好以后,浅仓打开了电源,转动拨盘,把电流设定为二十毫安,只见样品凹槽中立刻出现了粉状的小泡。
“好了。”
浅仓用力伸了个懒腰。电泳要持续将近三个小时,在这结束之前便没什么事了。
一看表,已经过十一点了。要是一动不动地待在研究室里看文献的话,肯定会睡着,倒不如干脆回家泡个澡算了。想到这里浅仓收拾了一下周围的物品。浅仓走出同位素实验楼,回到生理机能药学讲座的研究室,从柜子里拿出自己的包,关掉房间的电灯之后,她来到走廊,锁上了房门。
浅仓想,差不多快到准备参加学会的时候了。在九月上旬的生物化学学会上,浅仓要做一个报告。以利明为首的研究员和包括浅仓在内的三名学生将在这个学会上发表各自的研究成果。为参加学会所做的实验已基本完成,现在只需再追加两二个补充实验就行了。
对“Eve1”的分析利明还要做多久?浅仓觉得其中定有隐情,不然,先把学会那边的实验搞完不是更好吗?
浅仓走在走廊上。廊上的电灯都已关闭,隐约让人觉得有些恐怖,黏糊糊的暖风抚摸着浅仓的脸颊,脚上穿的拖鞋因与地板摩擦而发出声响,不知为何,浅仓总觉得这声音被黏稠的风包裹着,一直飘向后方。那种细胞真奇怪。
浅仓老是在思考这个问题,不仅是它的性状,细胞自身似乎也在散发着某种东西。
从内心来讲,浅仓不愿靠它太近然而,这种孩子气的想法又不好向利明开口,于是,默默从事实验的过程中,浅仓时常会陷入一种异样的感觉。浅仓觉得这是自己的直觉。
从以前到现在,自己的直觉常常都会派上用场。类似明天肚子会痛啦,排球比赛要输啦,虽说都是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但每次都很准。每当这种时候,浅仓都会感到脖子周围的毛好像倒立了起来,后脑勺还有一种既似痛又似痒的复杂感觉。而这样的感觉如今正与日俱增。
浅仓凭直觉判断是由于那种细胞的缘故。
—种不祥的感觉。平时倒没怎么在意,但像这样在四下无人的夜里做实验的时候,不经意就会产生这种感觉。在研究室里还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