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的话,圣美一家真像是电视里才有的情形:稳重的爸爸,温柔的妈妈,可爱的女儿。你们家都可以拍室内剧了!”
“快别说这些了,再说我都觉得不好意思了!”
圣美红着脸,不住地摆手。为了转换话题,圣美提高了嗓门。
“就别说我了。对了,智佳,说说你吧!我还不知道你喜欢哪—种类型的呢!”
“我?让我想想。”
智佳的口气一下严肃起来,她把双手交叉在胸前,一副陷入沉思的样子。智佳的感情真是多变。性格文静的圣美倒有些羡慕智佳活泼的这一面。智佳足足思考了三十秒。最后,她笑眯眯地说:“可能还是那种一直都关心我的人吧。”
“哦……”
圣美也笑着点了点头。
圣美的成绩总是十分优异。初中三年还一直参加学校的铜管乐队。初中毕业的时候,从未读过任何补习班的圣美考上了县里升学率名列前茅的高中。智佳则在初中三年级的时候奋力冲刺,最终和圣美一起考入了同一所高中。圣美发现智佳是一个暗地里用功、却不愿在外表正显露出来的人。圣美她们考上的这所高中不仅注重学生的学业,而且也大力提倡丰富多彩的课外活动。很多学生都参加了各式各样的兴趣小组和俱乐部。智佳和初中时一样,加入了田径部;圣美电还是参加了器乐部的活动。高中生活很快乐。圣美在学习和课外活动的间隙还读了许多有趣的书。看完《源氏物语》后,她又向英文版的《绿山墙的安妮》发起了挑战。时光荏苒,四季变换,可圣美的心里总觉得这样的学校生活永不会完。所以,上高二的那个夏天,看到老师发下来的纸片时,圣美吃惊地叫了起来。那是一张薄薄的B5大小的纤维纸。印刷时多余的油暴在字符旁边拉出了一道道横线。升学志愿调查表!
这天放学过后,圣美参加完铜管乐队的练习,正在收拾乐器,智佳跑来了。她站在门口,单手拎着—个学生包和一个挎包,一边往里张望,一边轻轻摆动着另一只手向圣美打招呼。智佳的头发还打些湿润,看样子是刚参加完田径部的活动,冲了个凉吧。智佳是在回家途中顺便过来的。圣美也笑着朝她挥了挥手。并做了个稍等片刻的手势。
“你打算怎么办,圣美?”智佳问了一句。
“这个嘛,还没想过。”
圣美夸张地晃了晃脑袋。余热未尽的阳光从窗户照射进来,落到圣美的手边。与中午火辣辣的日光不同,这只能算奄奄一息的残照,时针指在六点半的位置。不知不觉地,在后面的体育馆里练球的篮球部也已经偃旗息鼓了。两个人并排蹬着自行车踏上了回家的路。横穿住宅区的街道空荡荡的,就好像没有睡醒似的。两人都不说话,因为她们错过了搭话的机会。圣美觉得有点尴尬,她踩着脚踏板把车速控制得跟智佳的速度一样。“好不容易才适应了高中的生活,现在却又要另作打算,真是应接不暇啊!”
圣美终于决定要打破眼前的沉寂,兴致勃勃地对着智佳说起话来,“我一天到晚脑于里装的全是铜管乐队的事情。”
然而,智佳只是默默地骑车,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远处,并没有留意圣美的讲话。圣美看了看智佳,顺着她的目光向前望去,两个人已经出了住宅区,正骑在一条笔直的乡间小道上。暮色降临,四周渐渐地笼罩在深蓝色的夜幕之下。云朵间露出了小星星的光芒。
就是在这个时候,智佳突兀地来了一句:“我今后也当个医生吧!”
圣美惊讶地望着智佳。可智佳并没有把目光投向圣美这边,而是久久地注视着前方广阔的天空。
智佳的母亲在这一年的春天去世了。圣美不是很清楚,只是听说她妈妈的心脏好像有问题。虽然照顾病人、料理后事都是挺麻烦的事情,但智佳在圣美面前却总是一副沉着的表情,还是那么快活,还是那么爱说笑话,跟圣美淡得非常投机;那段时间,智佳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圣美一点也不知道。那天晚上,圣美怎么也睡不着。
自己想干什么呢?目前还没认真考虑过。总不可能现在就出去工作开始挣钱吧!大学肯定是要读的,可具体进哪个系呢?毕业后想做什么工作呢?没想好。幸好还有时间。这些事,等进了大学再说吧!现如今,脑子里也不可能一下就有什么成熟的想法。不过,可能正是因为如此,今天智佳的自言自语才触动了圣美。
至少,智佳已经对将来的职业充满了向往。而这种向往圣美却没有——甚至连自己将来想干什么,圣美都不知道。
圣美觉得智佳远远走在了自己的前面。
自己今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呢?圣美思考着这些问题。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养育什么样的孩子?又怎么样死去呢?
圣美在床上睁开眼睛,盯着昏暗的天花板,想了许许多多。吊在火花板上的荧光灯开始慢慢地旋转,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睡着了,还是清醒着。她只觉得脑海里涌动着无数的疑问,它们多得都溢出来了。
第六章
“怎么样,心情好点了没有?”
吉住贵嗣干笑着询问麻理子的情况。
手术之后,已经过了五天。
植入麻理子体内的肾脏状况良好,并没有发现问题,前天,留在麻理子肾脏上端的吸管已经被拆除,今天又拔掉了插入尿道的导管。这样一来,麻理子全身就只剩腹部一处还有根插向膀胱前面的导管了。不过,这一根明天也会被拔掉。
麻理子瞟了一眼吉住,马上就把头扭到一边去。
还是不行啊……
吉住尽力掩饰住自己的内心感受,又重新满脸堆笑地对麻理子说道:“体温好像降下来了。C-反应蛋白的指标也降低了。感觉好多了吧?只是还有点贫血,得调整一下输液量。”
吉住尽量简意赅地把检查结果告诉了麻理子。让她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有利于她今后积极主动地配合治疗;而且最重要的是知道自己直到现在还没有出现排斥反应和感染的征兆,她也一定会松口气吧。吉住这么想着。
其实,真正的移植治疗可以说是从手术完成之后才开始的。特别是肾移植这种情况,手术本身并不是很复杂,有一定经验的外科医生都能做这类手术。吉住认为关键的问题在手术后。实际上,对于病人来说,新植入的肾脏就是一块与自己的身体毫不相容的异物。因而,病人体内会产生免疫反应,极力排斥移植来的肾脏。为了尽可能减少这种排斥反应,在做移植手术前,首先都要对患者进行HLA相适度检测,以便今后能够植入与其身体特征最相似的肾脏。可是,仅做到这一点的话,排斥反应并不能完全避免。因此,病人还必须长期服用免疫抑制剂。以前的移植治疗多采取二剂并川的疗法来控制排斥反应,即同时使用一种叫做Predonine的肾上腺类固醇和一种叫做硝基咪唑硫嘌呤的药物作为免疫抑制剂,采用这种做法,移植肾的成活率只能是差强人意。可是现在,已经开发出了诸如环孢霉素和FK506这样的特效免疫抑制剂,成活率因此有了大幅度提高。不过,这两种药物会对肾脏会产出毒副作用,所以现在一般都尽量避免单独使用,而采取与其他药剂并用的办法,吉住的医疗小组基于多年的临床经验,对麻理子实施了三剂并用的疗法:使用小剂量的环孢霉素,辅之以肾上腺类固醇和一种叫咪唑立宾的抗生素。考虑到麻理子此次是第二次移植,处方上又对药物的用量做了若干相应调整。使用免疫抑制剂可以减轻身体对移植肾的排斥。然而,与此同时,患者会变得比较容易被细菌感染。对于免疫机能受到抑制的患者来说,是否会被病原细菌感染是生死攸关的大问题。这正是为什么说术后才是关键的原因。手术过后,必须不断对病人的身体进行跟踪检查,以弄清是否存在排斥反应的征兆或遭受感染的迹象。此外,还必须根据患者的恢复情况适时调整免疫抑制剂的用量。所以经常有人打比方说,移植病人是在排斥反应和细菌感染之间走钢丝。
吉住也切身体会到,移植治疗绝不只是移植医生的事情。医生,护士,临床检查技师以及药剂师之间的信息交流和紧密配合,才是成功的保证。麻理子一直把脸朝向一边,吉住把目光投向了站在身后的麻理子的父亲。可是他也没有理睬吉住。
这到底是怎么了?吉住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
麻理子毫无和解的意思。好像不光冲着吉住一个人,对父亲、护上也是一样。她似乎想极力忘掉或否定自己已接受了移植这一事实。确实有一些患病的小孩子会因为医生或父母的严厉约束而产生强烈的逆反心理。吉住记得自己的患者当中也有这样的情况,但是麻理子好像不这么简单。吉住不明白为什么麻理子竟会如此固执地抵制移植。可能正是因为没有弄清她的这种心理,两年前植入麻理子体内的肾脏才没能成活吧。
吉住的心里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不过,他赶紧摇了摇脑袋,想要打消这种念头。
“后天大概就可以起床下地活动了。稍微走动走动,肚子才有饥饿感,吃东西也会觉得比较香。”
说着,吉住抚摸了—下麻理子的头。旁边的护士也微笑着说:“是啊,麻理子很快就要好起来了。”
不过,麻理子还是一声不吭,根本没有理会吉住。就连放在她头上的吉住的手也是麻理子竭力想要摆脱的对象,一阵急速的头部晃动使吉住不得不把自己的手收了回来。难道说麻理子已经放弃治愈的希望了?
两年前的她可不是这个样子。
“医生!”那时的麻理子边跑边这样喊。她冲过来一头扑到吉住怀里,连声道谢,眼里还噙着泪水。吉住也冲着她微笑,并像现在一样抚摸着她的脑袋。
麻理子在做第一次移植之前,大约进行了一年左右的透析。后来,因为她父亲向主治医生表示愿意提供肾脏,麻理子便在市立中央医院接受了移植手术。
吉住第一次见到麻理子父女的时候,正是樱花烂漫的时节。从移植医生与患者会面的房间望去,可以清楚地看到栽种在医院院子里的樱花。麻理子的注意力时不时地就会被窗外粉红的樱花所吸引。当时,麻理子刚上小学六年级,白色的衬衣,绿色的短裙,高高的额头,圆圆的眼睛,还留着一头可爱的短发,她很听话。
吉住一讲到有趣的事情,麻理子马上就会天真地笑起来。也许是由于肾衰竭的缘故,她的脸颊似乎有些凹陷。不过,总体来说,麻理子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吉住在想,麻理子的这种自暴自弃的心理是不是由于觉得身材太矮小而造成的呢?听她父亲说,麻理子的身高自两年前起就没什么变化。原来她在班上还算高个儿,可现在上体育课或参加早会的时候,她总是站前排。麻理子对此好像有点在意。
在做移植手术以前,吉住所在的医院都要先给病人进行多次细心的解释。比如,移植是一种什么样的治疗法,它有哪些好处和弊端,将要实施的手术是怎么一回事,移植后的生活又该怎样度过,等等。解释清楚这些问题,可以消除患者对移植的误解和不安。这种说明工作通常都由护士来做,而麻理子住院的时候是吉住亲自向她解释的。麻理子聚精会神地听吉住讲话。当听到手术后仍然要长期服用免疫抑制剂的时候,麻理子显然有些受打击。不过,她还是马上从内心接受了这一现实。
“长期?长期是多久?”麻理子紧盯着吉住的眼睛,这样问道。
“长期就是活着的时候。”吉住也看着麻理子的眼睛回答。
“—直到死吗?”
“是啊,你能做到吗?”
麻理子低下了头。她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认真考虑这个问题。大约十几秒钟后,麻理子抬起头来,她紧闭着嘴唇,重重地点了点头。看了手术的录像带,麻理子十分惊讶,得知自己就要做这样的手术,她不禁吓得抖了起来。
“会很痛吗?”
吉住告诉她,到时要打麻药,所以不用担心。麻理子这才放心地笑了。
父亲的左肾被移入麻理子的小腹右侧。手术的过程很顺利,既没有产生急性肾小管坏死,也没有出现血栓。
手术过后几天,麻理子就开始变得健谈起来,样子看上去很是高兴,对护士也好,对吉住也好,她都起一张灿烂的笑脸。这是移植之后表现出来的典型的幸福感和话语增多倾向。一般来说,患舒在移植之后,普遍有一种终于摆脱了透析折磨的轻松感。病人对移植所抱的希望越大,这种倾向就越明显。看着麻理子的笑容,吉住也感到欣慰。对于麻理子来说,以前的透析生活一定是一场噩梦。做完这次移植,她从心底里觉得高兴。尿液的排出使麻理子激动不已——终于又体会到了这一阔别已久的感觉。
手术后一个星期,回医院复诊时,兴奋的麻理子一下子冲到了吉住面前。麻理子高兴得流下了眼泪,她不停地喊着医生,并把脸靠在吉住的白大褂上。吉住则轻抚着麻理子的脑袋。
出院以后,吉住见过麻理子好几面,给她做了诊断。虽然由于类固醇制剂的副作用,麻理子的脸长圆了,不过她依然是那么可爱。
能和大家—起在学校里吃饭,麻理子感到特别愉快。以前因为透析疗法的关系,麻理子的饮食一直都受到控制。现在的麻理子总是笑着说:“饭菜真好吃。”
“太好了!移植成功了,透析结束了!”这几乎成了麻理予的口头禅。
“医生,我已经好了,是吧?已经不是病人了吧?”
有一次,闲聊一阵之后,麻理子笑着问了这样一个问题。这时,她嘴唇两端向上翘起,用一双大眼睛注视着吉住。
麻理子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呢?
在这一瞬间,吉住不知该怎样回答才好。他不清楚麻理子,心里是怎么想的。
“也可以这么说。因为你已经可以过和平常人过一样的生活了。”吉住回答道,“不过,移植这种事不能有半点大意。你现在不是在家里服用免疫抑制剂吗?那是绝对不能忘的!如果不继续吃药的话,好不容易才成活下来的肾脏便发挥不了作用。所以,任何时候都不要忘了自己是接受过移植的人。以前我们不是约好了的吗?一定要吃药!能做到吗?”
“好吧……”
那时的麻理子点了一下头。
是的。她是点了头的。
然而,四个月过后,麻理子又回到了手术室。
“目前还没有发现麻理子体内有被病原细菌感染的迹象。”
吉住和麻理子的父亲安齐重德一起从病房里走了出来。接着,两个人来到了位于另一栋楼里的吉住的诊疗室。吉住觉得有必要让麻理子的父亲了解一些手术之后的细节。他催促安齐坐下之后,自己也在茶几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护士每天都提取了麻理子的血液、尿液和痰液的样本送交化验科检查,由此可以检测出麻理子是否被细菌感染。现在我们还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迹象,请您放宽心!”
安齐擦哦擦额头的汗水,如释重负。
“不过……安齐先生,”有些事情吉住想要问一下麻理子的父亲,他看准了时机,不慌不忙地说道,“麻理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安齐的视线一直朝着下面。
“安齐先生。”吉住又问了一遍。
“这个嘛……我也不太清楚。”
安齐吞吞吐吐的。吉住默不作声,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