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步步向罗莎走来,像一座铁塔,像愤怒的雷霆,他踏碎了脚下的石砖。“小偷!暗夜的贼!”他冲罗莎怒吼,然后,他突然看到了老邮局墙壁上那张有着自己头像的海报。
那是新伦敦警察队总部刚刚贴出的一张崭新的通缉令。上面是他自己在监牢里愤怒咆哮着的照片,下面几行大字竟然是“开膛手杰克”落网又逃窜在外的消息。朱塞佩完全疯了。他怒吼一声撕下了那张海报。他撕碎了照片上自己的脸。
他是个神父。他是教皇座下“正义暨和平委员会”位列一级的驱魔人。他本不该口出妄言。他也不应该激动。他不应该去揍警察,他更不应该越狱——不,他当初就不应该大意上了一只吸血鬼的圈套,被一群没用的巡警关进监牢!
“你这个混蛋!女巫!荡妇!我要宰了你!!”朱塞佩抡起一柄从警员那里抢来的剑,冲罗莎扑了过来。
罗莎笑了,她疾退。同时手中十字弓扣动扳机,一簇银色的线在雨中划出了灿亮的轨迹。
对面的男人连躲都不躲,几支箭头同时扎入他的胳膊。但这完全没有阻碍他前进的速度,他仍持着那柄长剑,划破了风,划破了雨,划破了夜幕,狠狠朝罗莎劈了下来!
剑气刺痛了罗莎的肩膀,她收起了笑容。她用最快的速度闪开了这一轮攻击,男人的剑劈空了,他的左臂上流出鲜血,但是他眼中迸射出的火焰比血更红。他重新举起长剑在雾气中猛砍。刺耳的尖叫响起,浓雾散开了。一轮清亮的冷
月照耀天际,朱塞佩冷冷地看着面前微微喘息的女子。
但是对方的脸上没有惧色。此刻那对该死的绿眼睛仿佛祖母绿宝石一样放出了光,鲜艳的嘴角微微上翘,他看到了那对雪白锋利的獠牙。他知道自己激怒了对方。
他的袖子被箭头划破,强壮的肌肉下面可以看到青蓝的筋管在突突地跳,明亮的口子在那里裂开,有鲜红的血珠从里面一滴一滴地滴洒到湿漉漉的地面上。
罗莎舔了一下嘴唇。
朱塞佩冷笑。雨已经停了,头顶一片云飘了过去。朦胧的月色下他看到对面女子的眼神,带着诱惑带着饥渴带着残忍的眼神,发光的绿色灼疼了他的眼睛。在下一瞬,女子扑了上来。柔软微湿的发梢飘过了他的脸,恍惚间,一个冰凉
纤细的身体已经贴进他的怀中。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上一次当他碰到她冰冷的身体,他的证件被对方偷走,他随即被投入警局莫名其妙地变成通缉犯。他的手紧紧握在剑柄上,那柄抢来的普通长剑。他被圣水祝福过的墨银重剑早已不知所踪,但如果用手中的这柄
剑穿透她的身体,如果可以穿透她的心脏的话……对方冰冷的手指碰到了他臂膀上火辣辣疼痛着的伤口,一股舒适的凉意瞬间贯穿了他的脊柱。他犹豫了一下。
但是在战场上是不能犹豫的。犹豫就意味着失败,意味着死亡。这一切都发生得极快,当朱塞佩回过神,颈上传来剧痛,吸血鬼尖利的牙齿已经穿透了他的肌肤。而他的长剑仍停留在手中,敌人近在咫尺,他没有来得及刺下去。
死亡两字清晰地浮现在了他的眼前,但是在下一秒,他却没有感觉到血液的流逝。
怀中的吸血鬼放开了他。祖母绿的眼睛恢复了原本灰绿的颜色,女子的嘴唇上粘着自己的血。她沉入了牙齿,但是因为他手中的剑没有刺下去,吸血鬼在咬断他颈动脉的那一瞬间停了下来。
朱塞佩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他没有把话说完。因为一颗东西突然掉到了他的头顶上。他开始还以为是雨。
那颗东西从头顶掉下来,然后在他的皮衣上跳动了几下,最后滚到了地上。
一颗葡萄籽。
紧张的气氛被瞬间打破,朱塞佩和罗莎同时抬头。
他们看到,在高高的女王塔面前,在那两只闹别扭的石狮子头顶上,有一个男孩坐在那里。他居高临下地坐在狮子头顶上,双腿垂下来晃荡着,手里拿着一串紫红色的葡萄。
“你们继续,不要管我,”男孩咧开了嘴,葡萄汁把他雪白的牙齿浸得血红。他对着下面两个刚刚分开的人露出了一个暧昧的微笑。
朱塞佩死死盯着男孩,在激烈的打斗中他完全没有注意对方的到来,他根本不知道他在那里坐了多久!更奇怪的是,这个孩子明明干净纤细,长着一张乖巧可人的脸,但从他身上似乎散发出了一种令人不舒服的感觉,一种浓烈的死亡
的感觉,这种感觉几乎令自己窒息。
男孩是吸血鬼。
朱塞佩转过头,冷冷的眼神扫过罗莎,“原来你在这里约了帮手。”
“我不认识他。”罗莎抬头望向男孩,眼中露出了疑惑——他是自己在伦敦遇到的第一位同类。她确信自己从来没有见过他,但是对方散发出来的气息却无比熟稔。
男孩同时看到了罗莎。他似乎也愣了一下,然后就转开了眼睛。他饶有兴味地看着朱塞佩,就好像观看着舞台上一场精彩绝伦的杂耍表演。他又拿了一颗葡萄放进了嘴里。
朱塞佩怎么能忍受这种侮辱?!他二话不说,挥剑就向男孩劈了过去。
男孩翻身跳下了狮子。他的白衣扬起在风里。他又看了罗莎一眼,然后消失在那团从肯星顿邮局方向飘过来的浓雾中。
雾气四散,天气豁然转晴。朱塞佩惊疑不定地盯着男孩跑去的方向,提起长剑追了过去。对他来说,此刻这个男孩远比罗莎更为可疑。他追着他,看着那些杀人的鬼雾在男孩的面前倏地融成碎片,逃也似地散去了。黎明前的夜空几乎
变得透明,男孩清晰的白色身影出现在前面不远处的街道上。朱塞佩紧紧跟了过去。
男孩拐过了一个弯子。然后就如同他到来一般的不可思议,他凭空消失了。天色慢慢地亮了起来,路灯熄灭了。从男孩消失的那条巷子里飘来了一股淡淡的白玫瑰花香。
第五章 开膛手的踪迹
罗莎已经好几天没有露面了,这天清晨,在太阳升起之前,她终于回到了御医府。威廉听她回来,便忙不迭地赶了去,他有一大堆的事情要向长老汇报。
罗莎的样子看起来很疲惫。她坐在桌子旁边,手里拿着一支箭。威廉走进去的时候,她正皱着眉头仔细端详着这支箭。和十字弓上有着三棱箭尖的短矢不同,这支箭箭柄略长,箭头是纯银的,内侧镌刻着一个小小的字母“F”。
——F是什么字的首字母,简称?抑或是人名?是铸造这支箭的工匠的名字?或者是某个家族的徽记?……
昨天夜里,就是这支箭率先穿透了肯星顿区的浓雾,直取罗莎背心。开始她以为这支箭是那驱魔人射过来的。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朱塞佩的手里并没有弓。那个可怜的神父所有的武器都被警察没收,连佩剑都是临时抢来的,他怎
么可能会随身携带十字弓——不,不可能是十字弓。这支箭长而纤细,箭尖双齿,应该是长弓一类的武器。
长弓是英国人的骄傲,在英法百年战争时期曾把法国人打得落花流水。但是现在一般人用到长弓的机会已经不多了——除非是用于宫廷舞蹈装装样子,或者原始的狩猎。
——狩猎?狩猎……吸血鬼?罗莎皱起了眉头。
“月长老……”威廉的声音打破了罗莎的遐思。罗莎不悦地摆了下手,“我很累,我要休息了。”厚厚的绒布窗帘外面,可以感受到温度的陡升,太阳已经升起。这是不属于那些暗夜生灵的明媚的秋日清晨,威廉尴尬地站在那里,看着这个位列
二十一长老之一的“月”,这个拥有强大力量带着危险气息的女孩,在他面前毫无防备地爬上床就睡着了。
那双发光的绿眼睛闭上了,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像一座洁白的大理石雕像,了无生气。她的手中仍然紧紧握着那支长箭。她的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
——不管她活了多久,她的外表看上去不过是他女儿的年龄。
她在他女儿的年纪上就死去了。
威廉犹豫了一下,最后终于走上前去,把那支箭从罗莎手中抽出来放在桌上。他替女孩拉下了床前的帐子。
威廉退出内室,他关上了大门。
傍晚的时候,罗莎走出房间来到客厅。她记得临睡前威廉似乎想找她商量什么事。但是现在威廉不在那里。
“你看到高尔医生了吗?”罗莎看到迪克兰在窗口探头探脑,便出声问他。
迪克兰小心翼翼地走进大厅,他摇了摇头。“父亲大人最近晚上常不在家,”他说,“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露出了一副可怜的小狗眼神,“他也不会告诉我的。”
罗莎点点头,她随手拿过桌子上当天的泰晤士报。上面头版头条,“白教堂谋杀案嫌犯越狱”。警方号召大家出门小心,尽量不要走夜路,白金汉宫高额悬赏八千镑捉拿真凶。文字旁边,附了一张嫌犯在监狱中拍摄的照片,和之前贴在肯
星顿老邮局墙壁上的海报是同一张,照片里朱塞佩凶神恶煞地咆哮着,神父的庄重与圣洁荡然无存。罗莎突然很想去梵蒂冈,去看教皇和那位著名的“驱魔枢机”贝尔托内大主教此刻的表情——那一定是古往今来所有吸血鬼都想亲眼目睹的绝
妙画面。罗莎笑出声来。
“姐姐什么事情这么开心啊?”迪克兰凑上来,看到了罗莎手中的报纸。“哇哦,八千英镑啊,好多的钱!”他感叹,“不过……那个人真的是凶手吗?”他端详着朱塞佩的照片。
“你怎么想?”罗莎看着他的眼睛。
“我?”迪克兰愣了一下,似乎以前从来就没有人问过他的想法。他的人根本就不重要,他的意见自然也不重要。但是眼前的女子,这个似乎连父亲都对她言听计从的大人物,竟然会直视他的眼睛,清晰地询问他的意见!迪克兰吃惊地看
着对方,但是看着女子发光的绿眼睛,天生的软弱和逆来顺受的性格迫使他软了下去,他嗫嚅着,“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罗莎看着眼前的男孩。她的目光热切,那两倏跳动的绿色火焰带着摄人心魄的魅力,她的声音低柔而充满煽动。“迪克兰,你对白教堂一带应该很熟吧?”
听下人们说,迪克兰少爷是威廉三年前在白教堂区的某个地方捡回来的。他是一个“不幸的”女人的孩子,是威廉在外面的私生子。伦敦的绅士们可不会用“妓女”这样不雅的词汇来称呼那些坠落的女子们,他们只会叫她们“不幸的”女人。当
时全伦敦有几万名这样不幸的女人,只在白教堂区就集中了一千二百人。这些女人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没有固定住处,也没有固定收入,她们连自己都养活不起,如果万一有了小孩,生活就更困难了。
迪克兰是一个顽强的孩子。很多妓女的小孩刚生下来就被杀死,或因营养不良而夭折,或者之后死于街上的打斗、黑帮的欺压,或者做童工劳累过度而死,或者就不明原因的突然病死——但是迪克兰尽管身体瘦弱,却一直健康成长到了十
四岁。然后突然有一天,被一个从上层社会来的体面男人带走,成为了女王贴身御医——威廉。高尔家的少爷。
迪克兰至今都觉得这是一个梦。一个像他那样的孩子从小就会做的一个梦。
他离开了白教堂,住进了御医的家里。他再也不用去和其他孩子去争抢那一条坏掉的面包,再也不用和小混混打架,再也不用为自己光光的脚板去担心冬天的严寒和路上的铁钉。没有看门狗会对他狂吠,也没有人再向他扔石头了。尽
管他在御医家中仍然忍受着父亲的残暴和家仆的白眼,但比起他以前的生活,这里已经是一个全然而绝对的天堂。
但是他仍然会时不时的回去那里。他的母亲在他搬进御医府之后不久就去世了,他没有任何其他的亲人,但白教堂是他诞生的地方,是他成长了十四年的地方,他几乎认识那里每一个妓女、屠夫、鱼贩、酒馆主人和面包店老板,他对
每个建筑、每条小巷都了若指掌。
“……你会去哪里?你去会见谁?有什么人和受害者很熟?你认识他们吗?迪克兰?”
女子的声音仿佛从灵魂深处传来的回声,像看不见的魔鬼的触手,一点一滴地渗进他心底最脆弱的地方,最敏感的地方。迪克兰看着面前的女子,对方的眼睛如同地狱里两轮燃烧的鬼火,屏蔽了一切,也照亮了一切。渐渐地,他的额
头上冒出冷汗,他的眼睛里露出了恐惧。
罗莎拉住了他的手。“你可以陪我去白教堂吗?天气很好,我想出去散散步。”
这是一个晴朗的夜晚,出奇地没有雾,迪克兰和罗莎并排走在热闹的街道上。
他偷眼望向罗莎,对方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但是从她身上却发出一种古怪的沧桑感,一种诱惑,一种魅力。那是一种危险的味道,像磁石、陷阱,像蜘蛛布下的网,致命的吸引力指引着天地万物掉入他们事先安排好的圈套,就好像……当
时那个人……
迪克兰恍惚了一下,女子搂住他瘦弱的肩膀。她用先前那种煽动而柔和的语气发问,“你认为……我们该去找谁聊一聊呢,迪克兰?”
“……我认识一个女人,她和那几位被害者相当熟……”迪克兰低声说,“她这会儿应该在酒馆里,我去找她出来。”
片刻之后,迪克兰回来了。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年轻的妓女。
“玛莉珍和她们很熟,”迪克兰低声告诉罗莎,“她说她知道一些事情。”
罗莎凝视着面前的年轻女孩。她的衣衫还算整洁,脸孔十分清秀,长着一对榛子色的大眼睛和深红色的卷发。女孩神色间有些惊慌,她四周看了很久,确定周围没有人偷听之后,才走近罗莎,用极低的声音说,“……他是一个绅士。”
“谁?”如此单刀直入,罗莎反倒愣住了。
“开膛手杰克,”玛莉珍在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明显抖了一下,“他是一个绅士。他不是我们这里的人。他很有钱!”
“等等,”罗莎深深地注视着眼前的女子,“你见过他?”
“感谢上帝我没有见过他!否则我怎么可能活到现在!”女子感叹,“是我的姐妹们说的,我听到了。丽兹被杀那天有人看到她和一个中年绅士说过话,那位绅士还付了钱。之后安妮也被看到和他在一起……后来她们都死了。”玛莉珍脸上露出
了害怕的神情。
“那位绅士长什么样子?”
玛莉珍抬头看着天,似乎在努力回忆着,“没有人看到他的脸。但是他们都说,他手里拿着一只黑色的皮箱,就像医生出诊会用的那种……”
“医生?”
“不是一般的医生,是来头非常大的医生,”玛莉珍更正,“比如像贵族、御医什么的……”
迪克兰的脸色有点变,罗莎皱起了眉头。
“而且他对我们这里很熟,肯定不止来过一次……”玛莉珍补充,“我们都说,他以前肯定是我们这里的老客户。”
罗莎挥了挥手。迪克兰把妓女带走了,临走前他都不敢直视罗莎阴晴不定的眼睛。
——是来头非常大的医生,像贵族、御医什么的……他以前是我们这里的老客户。
罗莎眉头紧锁。从那女子的描述,怎么看也只能让她联想到一个人——女王的贴身御医威廉。高尔爵士,血族忠心耿耿的属下圣杯三。高尔医生精湛的外科技术确实是犯案的最佳人选。可如果他真的是“杰克”,他杀那些人是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