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仍然保持着巨大的影响力,公卿世家在几次失败之后,收缩了爪牙蜷伏起来,观望着白清羽的一举一动。如果第二次北征的结果是大胜,那么再无人可以质疑白清羽的权力,东陆的臣民们都会陶醉在北征凯旋的巨大荣誉和对于帝朝统一九州的远景展望中,他的帝位将会更加稳固。而现在,所谓的凯旋只是两败俱伤,大批的战利品远不足以弥补战争造成的国力损失,诸侯们的财库已经空得见底,白清羽首先要面对的难题是:如何偿还宛州商人们的巨额战争贷款?
白清羽的财政也已经捉襟见肘。
如果无法偿还,那么按照写入契约中的条件,皇帝作为担保人,诸侯作为借贷者,都必须用未来的赋税来为这场失败的战争慢慢买单。这样一来,皇室和诸侯都必须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对于白清羽自己来说,苦日子算不得什么——他并非一个贪欢享乐的君王,否则他也不会落到这样一步田地——可是对于天启城里的公卿世家来说,对于那些被强行绑上风炎战车的诸侯来说,要用几十年的清苦生活来为一个他们所不喜欢的皇帝来还债,他们是不能忍受的。
白清羽为了荡平北征之路,曾经许下了极大的诺言来拉拢那些不主张战争的大臣。虽然他不喜欢这些臣子,可是他的战刀并非指向这些人的,他没有办法连根拔起他们的势力,便只有用想象中辉煌的战果对他们许诺。史书中载明,白清羽许诺给予每一个支持北征的大臣以瀚州的封地,获得封地的大臣们可以在自己的土地上开垦,把草原改造为良田,吸引没有土地的东陆流民移居,最后像诸侯一样掌握赋税并且拥有自己的武装。虽然瀚州苦寒,但是世袭的土地,对于一些大臣还是极有吸引力的,这为白清羽争取了一些支持者和中立派。
但是这些许诺现在无法兑现,过去的支持者和中立派都可能变成他的敌人。
帝朝失败了,巨龙般的大胤再也没有国力也没有意志去征服它在北方最强大的对手了,数十万青壮年死在北方,而皇帝带回的只是一位美丽的蛮族公主、一些骏马、一些皮毛和一些牛羊。即便对外散布再多的凯旋宣言,可是这样的颓势无法瞒过于精明的大臣们。这些人在权力场中摸爬滚打多年,深刻的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胜利。真正的胜利不是签订和蛮族的盟约,也不是带回美丽的公主,更不是区区几匹骏马,当白清羽把他的战刀指向北方的时候,他唯一的胜利只能是彻底征服草原上放牧的那个民族,同化那些蛮子,或者杀光他们,夺得他们的土地。
白清羽梦想的“天下大同”在大臣们看来是愚蠢可笑的,看惯人心险恶的臣子们明白,所谓胜利,没有两方的共赢,只能是你死我活。
白清羽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失败。他忧心忡忡。一旦回到帝都,他就要面对宗祠党们的嘲讽。他的失败证明他不如他的父亲,他是个好武贪功的皇帝,而这样的皇帝在臣子们眼中,是幼稚甚至愚蠢的。对他打击更大的,应该是理想的破灭和好友的离去,叶正勋、李凌心、敖庭慎……这些曾和他一起构筑“天下皆同”梦想的男人都把灵魂留在了异乡,已经习惯了和他的铁驷车并辔奔驰在原野上高声呼喝的白清羽此时必须正视死亡。
战争是残酷的,不仅仅会通向荣耀。
他的队伍沉默凄凉,为了确保撤退过程中的安全,苏瑾深和姬扬都被安排在后军,率领风虎铁骑防备可能来袭扰的牧民。北陆大君吕戈·纳戈尔轰加·帕苏尔已经警告他们,在战争中大量的蛮族家庭失去了父亲、兄弟或者孩子,这深重的血仇绝非一纸盟约能掩盖的,作为领袖的青阳部可以勒令自己的军队不为了寻仇而追击,却无法约束草原上的牧民小部落。
白清羽的中军只剩下他自己,夜深时士兵们低唱着各自家乡的挽歌来祭奠死去的同伴,蛮族原野的寒冷侵入了白清羽的心,他终于病重倒下,无法乘马,高烧不退。御医诊断的结果是严重的水土不服导致的痢疾,继而引发身体“外焦内虚,阴寒难以怯退”,但是更大的可能是心病压倒了这个曾经纵横挥斥的皇帝。
这位不文的皇帝在一个半月之后到达天拓海峡的北岸,他眺望大海回望北方,面对秋风萧瑟中枯黄的草原,仿佛遥望他梦想一生却未曾谋面的悖妄之都北都城,写了一首诗:
“我今北望仓皇,二十年来战场;
风萧萧兮诉别离,草漫漫兮魂飞扬。”
北武之志
白清羽的担心没有错,在他的军队缓缓回撤的同时,蛰伏了许久的宗祠党已经悄悄活跃起来。在帝都,世家大族之间的走动骤然变得频繁,那张看不见的权力之网再次悄悄撒开。
这一次这张网需要网住一个他们曾屡次失手的猎物,也是一个危险之极的猎物——皇帝白清羽。
不能再让皇帝为所欲为了,不能让他继续在虚无缥缈的梦想里浪费帝国的国力了,帝国必须立刻回到安平治世,回到仁帝白徵明为帝国规划的轨道上!
此时全东陆的权势人物都在关心着皇帝的行程,皇帝将会在哪里登陆?皇帝何时返回天启?皇帝是否会遣散生还的十二万诸侯大军?皇帝如何向国人解释这次北征的战果?而平民们也在关心着皇帝的行程,他们不知自己出征的亲人是否还活着,他们迫切希望知道征人的消息,而庞大的阵亡名单还没有完全整理出来。
第一批返回东陆的是运兵船,其中除了战利品,还有一个极其重要的人物——公山虚。
皇帝已经倒下,而帝党中必须有人挺身而出,压住当下的局面,于是公山虚不得不再次走出幕后。他非常清醒地认识到如今他和皇帝的分工,皇帝缓缓勒兵后退,他则需要以最快的速度在东陆的权力场中分出敌我关系,明辨形势,为皇帝的返回拓开一片空间。
他们的故国有可能已经成为群狼围伺的死地!
在数十年政治生涯中,公山虚曾数次以个人才智力挽狂澜,单枪匹马地在宗祠党的政治领地上杀出了一条血路。他是一个权力的赌徒,笃信自己的赌运,这一次他依然把筹码押在了自己的个人能力上,可也就是这一次,他犯了一个足以让他追悔整个后半生的错误。他错估了自己的对手,他一直认为他要对付的是宗祠党临时拼凑起来的一支力量。他忘记了一个人——
北武君白纯澹!
白纯澹没有死,这个在帝党和宗祠党斗争中已经失败的白家长老按理说已经退出了政治舞台。青王白礼之在宛州暴卒之后,白纯澹上书“辞辕”,白清羽批复恩准,没有表露出任何挽留的意愿,于是白纯澹和继任者平静地交接了手中的权力,正式离开了皇室大臣集团。这件事充分地说明了皇帝的胜利和宗祠党的惨败。
白清羽没有立刻放松对白纯澹的戒备,秘密派遣出去监视他起居的情报人员就不用说了,白清羽还在白纯澹辞职之后的一年内七次写信问候他的健康。这个昔日的政治对手如此关怀白纯澹的健康,白纯澹也并未从好的方面来理解,他这么理解白清羽的信,很直白——“你还没有死么?”
白纯澹回信则有九封之多,除了感激皇帝对自己的关怀,就是诉说自己日渐沉重的病体。白纯澹所患的病在老人中非常常见,就是中风。白纯澹的次子白子恒根据白纯澹的口述写给皇帝的最后一封信里,白纯澹已经无法下床行走,甚至说话都吐字不清,半边身体接近瘫痪。白清羽和公山虚这些人领教过这位幕后黑手白纯澹老爷子的辣手,自然不肯轻易相信,于是白清羽四次派不同的御医至府邸为白纯澹诊治。御医们都给出了同样的结论,白纯澹的中风已经很严重,正在向着全身蔓延,就算他能够再撑一两年,也只是一个瘫在床上流着口水等死的木头人了,无药可以医治。确认了消息的白清羽和公山虚长舒了一口气,白清羽加赐了珍贵的药材、匾额、名家字画给这位老臣,嘱咐他安心养病。赐予药材容易理解,而匾额和名家字画却不知是不是准备在白纯澹彻底瘫痪后让他躺着观摩以保持一点点生活乐趣之用了。
但是他们谁都没有想到的是,白纯澹就真的没有死,而且他还奇迹般地康复了。
一些野史中的记载非常传奇,说是根据白纯澹府上奴仆的回忆,大约在北离七年的严冬,白纯澹忽然高烧昏迷,一昼夜不醒,医生判断说因为冬季暖阁里烧了炉子,通风不良,加之白纯澹久未有活动,炽热干燥的空气侵蚀了他的身体。这种不流通的热空气被医生称为“热毒”,白纯澹的症状是“热毒入骨”,他的全身机能都在衰退,可是因为中的是热毒,补药却可能起反作用,医生束手无策,暗示白纯澹的家人可以开始准备后事了。
白纯澹的夫人早亡,只剩下一群娇生惯养的子女,折腾着安排这位宗祠党领袖的葬礼。此时很多朝中要员都已经开始疏远这位宗祠党的前领袖了,白纯澹这一支的政治势力在急遽地衰退,这个曾经声威赫赫的大家族已经衰退得只剩一个富贵的空壳和一帮无用的子孙。
白纯澹最痛爱的次子白子恒当时是帝都派驻楚卫国的大臣,紧急返家的时候,白纯澹只剩下残烛微火般的呼吸了。白子恒心中悲痛,而他的兄弟姐妹们只是呼天抢地地迎送宾客、购买棺木和商议着分割家产,就像是白纯澹已经死了,白子恒暴怒之下把兄弟姐妹们都赶出了房间,不让他们接近病危的父亲。而他自己持剑守护在父亲的身旁,悲伤也无奈地看着这个老人的生命渐渐流逝。深夜的时候,他困倦之极,扶剑小睡的时候听见父亲的声音,在焦躁地喊热。他惊醒,发觉父亲的手从被子里伸了出来,五指弯曲像是要抓什么东西的样子。他略略思索,很快明白了父亲要的是什么,那是一枚玉质的印绶,由仁帝白徵明赐给白纯澹,证明他受命大臣的身份。白纯澹很看重那枚玉印,想事情时便把玉印在掌中托着把玩,白子恒急忙取来玉印放在父亲掌中。昏迷的白纯澹猛地握紧了玉印,力量大得不可思议。白子恒吃惊之下去握父亲的手,才发现白纯澹的手如红炭般发烫,而玉印则透着凉意。
白子恒想父亲所以想要抓紧那枚玉印是他身体里的热毒正在往外散发,身体里一定如火烤般难受,他试图抓住什么凉的东西来缓解。他已经顾不得父亲会不会死了,只想要减轻他的痛苦,于是从外面的雪地里取来新雪为父亲擦洗身体。整整一夜,白纯澹滚烫的身体融化了几大桶雪,那枚玉印原本的材质是天蓝冻石,却被热毒侵蚀而带有烟熏般的褐黄。不可思议的,白纯澹的体温回落到了正常人的水准,他的呼吸也渐渐恢复。
次日早晨,白纯澹睁开了眼睛,他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泪流满面的白子恒。
他的第一句话是:“我说话你还可以听清么?”
白子恒回答说能。白纯澹说那么我依然如握十万雄兵,平静地闭上眼睛睡去。经过那一夜,他的中风症状消失了,仅仅是半身瘫痪。半个月后,他的身体恢复到了卧床之前的水准。
发热能否治疗中风,在医生们中素来有着很大的争议,人体的“热毒”让一枚玉印被侵蚀为褐黄色,更是传奇,这些野史记载本身就带着浓烈的坊间传闻的味道。不过白纯澹醒来那句话,却颇能反映这个人的性格和能力。白纯澹不是武士,也不是重臣,在白氏宗族中也不算身份特别显贵,他的能力在于对权力的了解,和语言。他是一个传奇般的演说家,能够在三言两语间辨明形势,折服他想要说服的人。他和白清羽相似的一面是,都有一种具压迫感的个人魅力,被他说服的人都会成为他的同党,而且很少叛离他的阵营。他靠着一张嘴就可以在豪门林立的天启城里建立权威。只不过他能影响的人,和白清羽能影响的人,恰恰是两种。
白纯澹收敛了他的这种能力,在白清羽的眼皮下静静的养息着。白清羽的印象里,这个老人应该只是一个死里逃生的木头人而已了。
但是,白纯澹没有丧失说话的能力,他虽然瘫痪了,依然可以让他的声音传播到东陆权力网的每个角落。
最后赌局
公山虚谨慎地选择着他在东陆的第一个落脚点。
他们已经离开帝都超过七个月。为了应付如此艰巨的一场战争,帝党的精锐几乎是倾巢出动。尽管公山虚在帝都留了眼线,可是距离遥远,单凭书信往来,他已经无法明判形势。他非常清楚如今帝党手上最大的筹码就是风炎铁旅的十几万残兵,尽管是残兵,可是这支堪称东陆历史上最强的军团依然具有扫平任何一个诸侯国的实力,诸侯和各家宗祠的长老们也不得不忌惮这一点,所以各地都在准备着恭迎皇帝凯旋的盛典,不断传来的庆贺表章至少堆起了一个欢腾的假象。公山虚明白这层欢腾下可能隐藏着诡谋,同是庆贺表章,有些是真心,有些是假意。作为一个诡道家,他深刻地了解人心险恶。
东陆的幅员辽阔,不同的诸侯对于帝党和诸侯党的倾向也各不相同,某些诸侯国可能已经变成了宗祠党的政治领地,而某些地方皇帝还具有极大的威严,就像是一个泥潭,有些地方是可以落脚的干地,有些地方却只盖着一层稀泥,踩上去就会把人吞没,看着却都一样。公山虚需要判断哪里是干地。
只有两个地方可能作为他的第一站,一个是淳国毕止,一个是宛州。
尽管敖庭慎战死,继任的淳国国主却是敖庭慎的长子敖毅川,淳国内部的权力传承没有问题。敖庭慎作为白清羽的死忠支持者,在两次北征中都扮演了重要的角色。白清羽对于淳国的支持也是有目共睹的,皇帝支付了大量的金铢,并且为淳国向宛州商会的巨额借款做担保,用于建设风虎铁骑这支被设计用来对抗蛮族轻骑兵的精锐。
当然,宛州也是安全的,至少那里还有江棣和李景荣,而且宛州商会控制的地区是一片自由贸易的地带,宗祠党和诸侯都没能把手伸进去。商人们至少目前还没有和皇帝翻脸的打算,因为皇帝欠了他们的钱,跟皇帝翻脸的结果很可能是他们贷出去的款子从此灰飞烟灭。
经过思考之后,公山虚选择了毕止。这个决定也许是为他提前返回寻找一个充分的理由——扶敖庭慎的灵柩归国。敖庭慎在淳国是以仁德和稳重著称的一位贤君,他的死讯传到淳国,万民悲恸,敖氏宗祠顺理成章地认可了敖毅川作为敖庭慎的继承人,接任淳公爵,并把奏章送给了尚在军旅中的白清羽,白清羽也立刻批准并亲自撰写了悼文以示对这位忠实盟友的惋惜和悲恸。公山虚设想在这样的局面下他首先在淳国登陆,必然会得到淳国上下的支持,那么以这个北方大国为据点,他就可以和帝都的宗祠党群臣展开博弈,进退自如。
公山虚的考虑不能说错了,如果他选择在宛州登陆,当然没有人能够对他进行人身伤害(他随身还携带了三十名虎贲和遴选出来的三百名金吾卫精锐),可是商人集团会立即给他巨大的压力,要求他给出还款的方案,这会使得金钱上捉襟见肘的帝党无比难堪。更重要的是,宛州十城在政治上的影响力也相对较弱,公山虚如果从宛州上岸,他很难立刻获得通畅的渠道在政治上做推手。
十月十七日,公山虚在淳国毕止港登陆。因为带着敖庭慎的骨骸,所以盛大的欢迎仪式变成了一个哀哭场,数百名淳国官员和数千名军人身穿白衣等候,数百张白幡在激烈的海风里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