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红喜衣通体绕身显得庄严肃穆;广袖齐胸,婀娜多姿,凸现清雅飘逸;下摆紧箍,然叠叠皱皱中,又有无数精致流苏沿衣而垂,散溢华彩风流。似这般明艳亮丽,又精美别致的喜衣,诸人均是首次得见。尤其她周身缀以闪亮的明珠,身后曳着薄雾般的裙裾,堪堪沐浴后的自然体香,又自隐隐散发,闻此幽兰馨香,直教人疑似仙子下凡。
台下人垂涎欲滴者有之,啧啧赞赏者亦有之。但无论心思邪正,怜香惜玉之思,却是无不皆若。
五姐很是满意台下这些大金主的反应。笑兮兮地再次登台,道:“诸位,胜姑娘业已上台,你们大伙也均看见了。是不是国色天香,我见犹怜啊?”
众人轰然喝好,彩声热烈。
此时,胜施美眸顾盼,也正扫视台下众人。适才听闻小石头也到云雨台。虽未有盼,他是来拯救自己的心思,但下意识的却具一种亟盼之绪。一眼瞧见俊逸超拔,犹如鹤立鸡群的他。靥上不觉露出一丝微笑。不过顷刻,笑容凝敛,又是哀怨又是凄楚。因为,她见到邴占元等几人均紧紧地站在他身旁。
邴占元是汴梁城里有名的欢场公子,先前也是他强烈要求为胜施这位大红大紫,名扬神州的青倌人开苞。眼前小石头既和邴占元一起,怕也纯粹是来凑凑热闹而已。想到这里,不禁娇躯瑟抖,又是伤心,又是感怀。
寻思间,只听五姐对台下道:“按老规矩,姑娘在被梳拢前,均要演一段拿手的绝活,给大伙瞧瞧。自然,胜姑娘也不例外。不过,胜姑娘实在多才多艺,我得问问她。呵呵……”
五姐回头,刚想说话。胜施道:“五姐,我演一段自编舞。”五姐一愣,要知,先前早已说好,胜施是演奏一段异域的琵琶曲,不想竟是临场突改。幸而她经验老到,不过怔了须臾,即笑着拍手,对台下人道:“诸位,胜姑娘要载歌且舞,你们当真有眼福了。”
台下诸公子和文人,抚手喝彩,甚而有人撮唇唱吼。
这时,一人越众而出,大声吟道:“星月照金水,婵娟意迟迟。把酒江月酹,青娥盛妆来。明眸辉黠烁,笑看痴人惊。牡菊竞异彩,千古辉今情。”待他摇头晃脑的唱罢。众人又是彩声一片。此诗虽不文高,却亦意雅。短短数句,便把时、景、人及胜施故意挑人胃口,之后又以美色迷得大伙晕头晕脑的种种交代得清清楚楚。最后,更以结句点出了此场盛会,足以光辉千古。
世间孰不好名?欢场公子们怕是尤甚三分。
赞扬声里,小石头诧惑地发现,此人竟是当日在王家烧尾宴上痴缠刘茵的那位青年公子。
也不知出于何故,他下意识向刘茵看去。只见她俏笑盼兮,眸清神朗,直与小敏低头细语,似无任何忿意。而且这刘茵也怪异,照理小敏生得英姿飒爽,换男装的话该比她酷似才对。殊不知,拿二人暗中一较,小敏时而撅嘴,时而蹙眉,女儿之样不时的流露;相反,刘茵本是闺中翘秀,又温婉可人,如今偏是举止潇洒,笑谈自若,全然是个风流书生之态。
心道,约莫她时常乔扮,次数一多,便得心应手了。
忖思间,五姐下台,命侍女们引大伙入座。由于小石头等几人的身份不凡,被安排在了一处既无立柱挡眼,又在七盏宫灯之下,更是台下台上的目光焦点,实可谓百川纳海的前排首位。而且五姐眼光忒毒,尽管没认出刘茵,更不识小敏,但见及二人均为女儿身,且与小石头熟矜,也一并安排在了一起。
落座时,邴占元轻声嘀咕道:“这庞家的小子着实可恶,生得油头粉面不说,还在赵兄面前卖弄风流。当真气煞人也。”王彦昌与项猛尽皆附和之。
小石头一怔,坐于凳上,淡笑道:“那位庞公子诗做得甚好,我多有不及。何堪邴兄谬誉?”
邴占元道:“哎……赵兄论武,百万军中轻取敌首;说到文,操翰成章,字字珠玑,大周有谁不知?那满腹草包者安能与赵兄比?”
被他夸誉如是,小石头暗自汗颜,遂也无语。心道,此种事多说无益。说不好,反被人疑作假虚伪。
“哼!”小敏不服地道:“百万军中轻取敌首?吹甚法螺?说文,我不知道,但要在我面前说武,先试过我的蔽日刀再说。”
小石头愕然,寻思,她是不是认出自己了,否则,为何总与自己过不去?像如此骄横蛮纵又不可理喻的女子,他实在有处之头疼之感。何况,他心下又一个劲地担心那戌时。
若非,念及此趟梳拢大会,全汴梁的贵公子和文人,来了十之八九,他早硬闯而来,抢了胜施便走。琢磨着,截教即将重现世间,自己也将暂代司马家掌控天下,倘若今儿硬抢胜施,纵然没有猥亵之心,但在文人的口诛笔伐下,怕是要丑声远播,臭不可当,从此污名狼籍,四方唾弃。
爱惜羽毛之下,他才不得不强忍不适,与人虚应其事,只盼拍价早些开始。俟时,自己抛个天价出来,一举震倒多人,随后,堂而皇之带胜施离开寻欢阁,为她安身置业,也好让她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不用再为了生计,而抛头露面的出卖肉身。以上这些,便是他私下为胜施的将来所做的绸缪,只是世事难料,天下间难有遂人所愿之运。
听见小敏口气恁大,项猛反唇相稽道:“小姑娘有些片长末技,便这么喜欢蠡酌管窥,说些狼烟大话。教我等笑死了。”闻着滑稽,邴占元与王彦昌均忍俊不禁。
小敏霍然起身,指着项猛,道:“片长末技?哼,片长末技,便让你折了胳膊,若再强些,你还有命在么?”
项猛气得脸作紫膛,一时愕然以对。
王彦昌笑道:“小敏姑娘的刀法姿势美妙,灵巧多变;行云流水处倏如掣电星芒,我等三人均是佩服至极。”此时,小敏乐得开怀,眼睛眉毛都笑得凑一起。可惜,王彦昌话锋一转,道:“不过,依姑娘的繁巧刀法,倘与一位刀法大家相比,你这以快捷绝伦而取胜的刀法,无疑落了下乘,显得浮而不实。”
“胡说!”小敏大声斥责。引得在旁众人以目望来。她急切间,声调尖利,早忘了压低嗓音。这间大厅里皆是留香的风流人物,一闻便知,原来那青袍矮个的书生,竟是一雌儿。再看她修眉凤目,面如粉玉,倘做女装,势又一美女。有人曲意歪想,王彦昌与邴占元莫非想玩双星伴月,故在胜姑娘的梳拢会上尚携一女来此。
不提众人邪思,这会厅内人纷纷杂杂地大半落座停当。
与此同时,磬、萧、筝、笛轻轻奏起散序,玲玲落落的音调,虽然稀寥,但用击、擫、弹、吹各种技巧,却让乐曲逦迤而绵长。
见小敏兀自气嘟嘟地伫着,刘茵劝道:“小敏,别和他们闹了。看,胜姑娘出来了。”
小敏转眸望去,果然,胜施改装易服已妥,缓缓走上平台,且古怪的是衣裳的由胸及袖处缀以无数羽装花边及装饰。当即一气坐下。只是粉面含煞,修眉倒竖,显然气恼难当。如有人此刻上前滋事,势必火山顷爆,炸得体无完肤。有鉴于此,王彦昌数人也非不识时务之辈,旋下闭口不语,再不做半点寻衅。
其时,诸人端酒轻抿,耳中听着林籁泉韵似的流水琮琮,再见胜施一袭玄色舞裳,如鸟惊起,飞临平台。刹那的惊艳,顿教人遐思无限。又见她上台后,并未立时起舞,迳是素手拈衣,轻扬如翔,蛾首低垂,裾曳足抬,几如牝鹰欲离巢飞空,保留一种宿云未飞,停枝半收翅的不舞状态。
跟着,又有四名舞伎着一身兽皮豹装走上台来,围着胜施飘然起舞,或旋身,或裹腿,转旋纵送里,仿如四只矫健的牡豹,盯着那头优雅高傲的牝鹰。
便在这时,胜施轻轻的旋舞开来,风袖低昂,云裳高旋。接着,乐曲散音渐密,清声转浊,移羽换宫之下,原本柔水似的云起雪飞,始如黄钟大吕般的庄严正大而高妙和谐。正声雅音里,铜琶铁板,楚管蛮弦,八音迭奏。
胜施原就姿容秀丽,身段优美,着此霓裳,舞起来如风回旋,如云漫卷,予人唯愁捉不住,飞去逐惊鸿的朦胧美感。不知不觉便把众人带入难以言说的妙境。
邴占元却自不断感慨:“这是《杨柳枝舞》的柘枝……这是《烷纱舞》的春莺啭……这、这是西域龟兹《婆娑舞》的胡腾……啊,这简直就是大魏宫廷失传千年的《飞天舞》。”每当胜施稍作美姿,他便在旁予以解说舞蹈的动作名称。不过,也念及场中非自己一人,故而话声极轻,几是喃喃自语。但坐他身旁的小石头等人却是听得明明白白。
小石头诧道:“邴兄对舞蹈竟如此得其三昧,堪称强识博闻啊!”
邴占元谦道:“那里,小弟只是见得多了,再者先父身前执掌户部,喜欢收残缀轶,拾掇些旧文古籍。而小弟平日无事,便阅读一些。久而久之不免略知一二。”
小石头点点头,意示赞许。
突然,乐曲遽变,由宫及商,之前若说尚是峨峨洋洋的春日靡音,此刻却是管嘈弦切,奏如风雨将至,天昏地暗。其间钟鼓金鸣,宛若天公凌威;又夹杂着呜呜咽咽的悲情埙篪。随着乐声的激烈,先前始终围绕胜施的四位豹装舞伎开始急速的扑向胜施所扮演的那头母鹰。
胜施则在四头花豹里,倏忽间凌空飞跃,倏忽间翻地滚倒,万千体态,婉转生媚;尤其她神情饱满,时而凛然不可犯,时而如怨又泣诉;或形或容,无一不教人揪之于心。整个人,便随着她的一举一动或喜或愁。瞧她飞袂拂絮,乘云翔天时,大伙乐不可支;然见她手双垂,身无力,将难逃豹吻时,众人又是撕肺裂心,悲恸莫名。
这会儿,胜施突然手臂展开,拟化双翅,露出肋下雪白一片。
便这么一瞬间,心正之人多半纯在欣赏胜施的绝美舞姿和那演绎出的无尽自然奥意;而心邪者,却不由地亟盼,那四头花豹最好迅速地把母鹰的羽翼,扯拉尽光,让其一览春色。
小敏见不惯场中人的色态,又不好一一施予教训。惟有寻最近的,又最最看不惯的邴占元:“喂,你知道胜姑娘现下跳得什么舞么?”
邴占元摇摇头,眼角余光掠及她面显不屑,不禁微有赌气,道:“我虽不知舞名,但胜姑娘这会所演的舞蹈,却拟鹰搏四兽。”
小敏撇撇嘴道:“为何非是鹰呢?诸如鹤鸾岂不皆有翅?”她这显是无端找茬。
邴占元气恼的白她一眼,继而迳自观舞。。
小敏不忿,又想开口。
刘茵及时阻住。
这时,胜施的翩翩旋转终告停止,状似痛苦的卧倒在地。四只矫健凶猛的花豹则对她不断的撕扯拉咬。在胜施的扑腾颤抖里,众人看得清楚,她脸上流露出的分明是不屈和悲恸。随羽状的霓裳一片片扯掉,浑身仅剩片缕遮盖以及一条窄小的百褶短裙,大片的雪肌曝露在众人的眼球之下。
场下公子们红着眼,紧紧地盯着,压根未有眨闪之时。
小敏又自语道:“胜姑娘,为何做出如此羞人之态?”说罢,见众人均不理会。不禁气嗔。眸子斜睨,发现那所谓文武双全的震北王竟也与他人一样,呆呆痴痴地盯着胜施。当即大生鄙夷,暗自唾道:“瞧着人模人样,原来也不是个好东西。”
她那知道,其余人是被胜施的半裸肉身所引;而小石头却是在她那痛苦眸光里看出了她心如槁木,生不如死的念头。一阵难言的心疼,令他怔怔痴痴,遐想联翩。他想起了当日初见胜施时的情景,艳光照人,风情万种;又想及她骤遇淫僧时,为保贞洁的誓死明志;再看她此刻那万念俱灰的灰淡瞳子,以及肘行膝步极力躲避花豹撕咬的艰难情状。
一时竟有股擗踊拊心的冲动。
胜施为国暗伏西秦,数年来忍尤含垢,以笑事人。又何尝是一平凡女子便可完成?原道归国,便是苦难的结束,虽不想申冤吐气,但风风光光,富贵显荣应该是大周予她的奖励。孰不料,非但没有披红戴绿的荣耀,甚至要她为了生计,再次倚门卖俏,而在场的这些寻花问柳者,便曾是她不惜一死也要保护和忠于的对象。
思忖间,胜施实质也在偷窥小石头。她想在他脸上看到一丝由于自己过分裸露而生发的醋意;或是在他眼睛里看到那么一点半点的色色迷恋。注视久久,最终无限失望。她看到得是澹泊的深思和宁静的沉吟,显然,他对自己一无所恋。
心如死灰自余,一个艰难的翻滚,意示母鹰死去。
四头花豹心满意足的缓缓离去。
与此同时,大多乐器均已停顿,惟独一支竹萧,悠悠怨怨,泣泣诉诉,仿若凄风酸雨里一道温馨的孤韵轻轻抚慰着众人的心灵。
全场人目瞪口呆地待舞蹈完毕,又待胜施退场,久久之后无不唏嘘嗟叹,接着便是暴风雨般的拍案叫绝。
常言道,歌以咏言,舞以尽意。胜施此舞实是表达出自己虽有倾国的美色,无比的才艺,但在世俗的流毒下,纵然你有鹰的翅膀,最终仍难逃过庸人俗辈的摧兰折玉。直到让你的丽质艳骨,皆化香泥,世人才会放过。
小石头虽不大明了完全,但其间隐意也略知一二。怅然而叹里,心潮起伏。此时幸他失去功力,否则,难保不会引亢长啸,以舒不平。
随胜施退场久久,厅里众人渐渐回神。
邴占元忽发感慨:“没想胜姑娘的舞技如此出神入化,今日即便不能攀折,但坐对名花,心灵交融,又何尝不是人生一大乐事!”
小石头等人均感怔然。要知几人里惟以他最为风流好色,之前信心满满,说要攀花摘蕾的也是他。可如今,竟突然说出一番如此雅高致远,别具风情之语。当真教人眼球落地,瞠目结舌,只觉匪夷所思。”
王彦昌笑道:“邴兄先前壮志成城,我等陪同,也为打气而来,何以猝然全失信心?”
邴占元道:“虽然好花艳丽,人人倾慕;不过我邴占元依旧有一尝之思。然而胜姑娘已非好花可喻,她之无双才艺,当得上名花,成得了国香。我若再存攀摘之心,委实亵渎过甚啊!”
众人闻言,愕然余无不钦佩由衷。
小石头笑道:“惟真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邴兄怜花惜花,能臻如是境界,堪为风流名士矣。”
此言一说,众人笑起。却独小敏嗤之以鼻,道:“谁知道他说得是真是假,稍顷不定就厚皮涎脸地扑上去了。”
邴占元得意之余,被她一句话气得几乎噎死过去,直是在那猛翻白眼。深知此女武功既高,又和刘茵交情非凡,自己那被揍得鼻青脸肿的怨气,决计讨不回来了。心下又想,这小妮子皓齿明眸,美俏如花,若在床榻上收伏住,倒也倍尝荣耀。他一人转着龌龊心思,眼珠子未免滴溜。
小敏见及,微微一辨,叱道:“臭小子,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邴占元大惊,双手猛摇,惶声道:“不曾,不曾,姑娘这般厉害,在下那有此胆量?”
项猛等也罕见邴占元的窘态,此刻不禁哈哈大笑,大为快畅。邴占元也思及,这会实非两人共处,怎显如此胆怯?不免懊恼万分,低头耷拉,一副有气无力之样。
几人说笑间,五姐引领胜施再次上台。而胜施也换过衣裳,重新穿上那件亲手缝制的大红喜衣。囿于小石头之前的无所动作,她这会敛首低垂,心下全无盼念。只望梳拢大会速速结束,免得多受此种无言耻辱。
五姐在台上轻挥花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