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蝉真人淡笑而立,好像他此来,本就为辅助散桑而来。
姜神君闭着眼,也不说话。隗斗留意了他一眼,之后道:“人说崆峒派人讲话空洞,喜欢胡吹乱侃,老夫起先尚有不信,今日一见还真确有其事。”
散桑真人冷声道:“本派的剑法却不空洞,阁下可要领教,领教?”
“求之不得!”
双方剑拔弩张际,浮舟子捂手与金蝉真人俯耳细语。过了一会,金蝉真人朝小石头打量数眼,须臾后,朗声道:“诸位且慢,贫道有一事要问!”散桑不满地瞥他一眼,深觉此举大削自己颜面。金蝉真人朝他打一稽首,意示歉意,继而问小石头:“小施主身怀魔功,可是与无极岛一脉?”
话音甫落,另一边响起大喝声:“放屁,放了老大一个屁!”众人愕然,是谁如此大胆,竟敢说峨嵋掌门讲话是放屁?循声望去,原是那徉狂徉疯,没个正经的惊霓子。他时值饮酒,感到今日运气忒好。酒能免费喝,大敌又有别人来挡,正觉惬意非常。
猛闻得金蝉真人之语,顿时驳斥。他放下葫芦,行至金蝉身前,大声道:“我说你金蝉真人,你有何根据说老儿的小师弟修炼了魔功?我告诉你,他练得就是本门的《太始大法》。你看他顶显清气,隐有氤氲,分明是道家内丹的养气心诀。”
金蝉真人怔忡,问道:“他是你昆仑弟子?”
惊霓子不知何事,乐呵呵道:“怎么,不像啊?他是本派元虚师伯的嫡系传人,也是我惊霓子的小师弟。哈哈……几十年了,老儿背后始终就两个老师弟,如今终于有个小师弟,尽管徒弟没收着,倒也不错。”笑声之前,他尚回应金蝉真人,之后,压根就是自言自语,自得自乐。
耳闻小石头居然是元虚的弟子,金蝉真人颇感棘手。
散宜生忽道:“好啊,他还真是你昆仑弟子。老夫初当他是伪冒的呢。老夫有事要问他,为何要怂恿魔教妖人伤我崆峒弟子,更且把其手下悉数诛戮。”听得崆峒出头,金蝉顿感大助。当下道:“本门有位弟子也是惨死他手,俟时,贫道要寻贵派掌门,好生问问。”
没想救兵变敌人,惊霓子错愕难当,瞄了小石头一眼,跳起来道:“不会,不会,老儿的小师弟淳朴善良,为人仁厚,焉会伤你们的弟子?你们没搞错?会不会看错人了?”当下二人何等身份,何等功力,岂有胡说之理?这一点他也知道,只是护短心切,好不易有个小师弟,那肯让旁人欺负去。
金蝉真人道:“令师弟伤人,贫道并未亲眼所见……”没等他说完,惊霓子登时说道:“怎么样,我就说么!”金蝉真人温和一笑,又道:“不过,他伤的是本脉支派,青城门人。贫道身为宗主责无旁贷,自然要向令师弟问个明白。”
惊霓子信马由缰已惯,说话不经大脑,嚷道:“你问好了,说不定是你那青城门人咎由自取。”浮舟子气得牙痒痒,拔出一半佩剑,厉声道:“惊霓子休要胡说八道。”惊霓子白他一眼,道:“胡说八道又怎地?老子就是喜欢。”青城在江湖上威名赫赫,但在三大武脉的眼里,不过尔尔。
“你……”浮舟子暴跳如雷,大失养气士的风度。须发贲张里,恨不能一剑砍了他。
金蝉真人急忙按住,要他稍安勿噪。一派闲适道:“前日,贵派有位弟子,贫道不小心伤了他,不知如今怎样?”
惊霓子听不明白,搔搔首。
小石头知他说得就是苏吉,回道:“真人伤敝派门人,出手极是狠毒,幸喜在下及时救治,否则,将不堪设想。”
金蝉真人打一稽首,道:“贫道失手,事后很是懊悔。今听得那位小施主已然无事,贫道欣慰万分。”接着道:“这事既没闹出性命,暂且搁置一边。至于施主诛杀本派门人,还望施主予个说法。”听他三言两语便化解了剑伤苏吉的罪愆,小石头一阵气结。
散宜生又道:“小兄弟,当日相国寺前,夫本对你大有好感。不曾想,你竟与魔教妖人沆瀣一气,狼狈为奸。老夫实在失望至极。”继而指着宋仁等道:“他们几位显是天罗魔教的刀手,也不知出于何因做了你的侍卫?难道,小兄弟在天罗魔教有着很高的地位或是身份?”
于此一刻,宫权等一干三派弟子恰值奔来。听得散宜生语,即道:“他何止身份很高,他明明就是天罗魔教的当代魔宗。”
这话说出,众人哗然,即便姜神君也睁开眼,朝小石头瞥去。
瞅着情势不妙,惊霓子藏好葫芦,也不喝酒了,跑到宫权身前,指着他嚷道:“小子胡说,满嘴胡言。”说着眼珠微转,又道:“大人说话,小孩插什么嘴,真是没规没矩。”要说场中最不讲规矩的,只怕也就他自己,不料,突然正经起来,反而指责旁人没规矩。
青城弟子大多不识他为何人。又见他葛麻衲衣,破破烂烂,脚蹬草鞋,露出好大一只脚趾。如此狼狈模样,虽有落落不羁之像,但决无多大身份。当即怒声回斥。金蝉真人一急,伸手喝止道:“放肆,真是没大没小,竟敢对惊霓子道友这般无礼?”
众弟子凛然,顿时闭口不言。峨嵋弟子冷眼看着他们,均道,支派就是支派,总让咱峨嵋派丢脸。二派名为一脉,但峨嵋流传数千年,对于偷学了本派技艺,然后再建的青城派,内心并不认同。
眼见金蝉真人发话训斥,惊霓子倒犯不着与那些低阶弟子继续罗嗦,笑道:“金蝉道友威风不减当年,老儿佩服,佩服……”嘴上说着佩服,脸上全不是那回事。又道:“老儿与道友多年未见,着实有许多话要说,稍倾,不如邀上散桑道友同去饮酒叙谈如何?”
金蝉真人道:“惊霓子道友有此雅兴,贫道原不该推辞。无奈,本派弟子命丧妖人之手,贫道终须问个清楚,方能对得起列祖列宗。”
惊霓子道:“这事肯定有误会,在这里说又说不明白,不如一边饮酒,一边详谈,岂不大好?难道是怕老儿溜了?”他见情势愈发不利,当下祭出法宝,便是他的胡搅蛮缠,乱七八糟功。心道,只须老儿缠着你们,让你们兴不得师,自然问不了罪,顺其势,小师弟也就无忧了。
散桑和金蝉知他性子,若与他纠缠,势必罗嗦不断。互视一眼后,不等惊霓子再行纠缠,金蝉真人自顾向小石头发问道:“小施主,敝派弟子所说,你是否认可?”
“不错!在下正是天罗教第十六任圣宗!”小石头毫不否认。心想,他们业已知晓,即便我再是抵赖,那也无用。说出之后,直觉浑身一松,舒坦已极。又想,我这当口承认身份,不定小柱子也能被少林寺放了。想到这,觉得此举大是妥切。
场中人均是当世宗师,固然内心已有确认,但陡闻他自承,一时也觉怔忡。毕竟天罗威名,实在厉害,在邪道中就如昆仑在正道里的地位,至高无上,独一无二。
没想今日在这汴梁烟花地突逢天下两大邪魔,金蝉与散桑也不知该喜或是该忧?当下盘算起双方的实力对比。算来算去,均是平分秋色,毫不占上风。其因便是那惊霓子,二人实在吃不准万一搏斗起来,他究竟会帮那一边?以己之腹度人,皆思,既然那小子是他师弟,保不准二人间有甚勾结。难保不是清虚真人自己的主意。看来,昆仑派是想正邪合一,一统江湖。
念及于此,二人一凛。各自放出意识,探测周遭,生怕有其余强敌暗伏于侧。
与此同时,小石头劝解着王彦昌等人:“诸位,你们走吧!留在这里,实在太过危险。这些人的功夫,非你们可以想象。就算想帮忙,只怕也是枉然,与其无辜送命,不如改日在小弟坟前多烧点纸钱好了。”
眼见隗斗和散宜生均是听人指挥,可想,这些敌人的武力定然举世无双。他这会信心全失,寻思着,固是龙行八法精妙绝伦,神鬼莫测,但想以此躲避这些宗师的围攻,怕是比以卵击石尚要不堪。他这样思索着,偏未想及,自己有何资格能教在场的诸多高手围攻他一人?
那刚脱樊笼的如烟姑娘,瞧着新主人骤被千夫所指,不禁忧伤。心想,世上好心人为何多灾多难?水汪汪的大眼凄楚地望向小石头。
看着敌人愈来愈多,先是无极岛的魔头,再是崆峒、峨嵋这两大名门正派,且瞧趋势,这两方人谁都不会襄助赵世子。一方说赵世子盗了本岛至宝,势必要取回;另一方更是情势堪危,赵世子既杀青城弟子在前,又伤崆峒弟子在后,显然再无泯解的份。
王彦昌等人想想,确如小石头所说,他们再留下,也属枉然。但转念,目下是汴梁城,又是大周国的京都,作为世家弟子的他们,尽管本身爱莫能助,如能请来数千城卫军,说这里有人逆反作乱,无疑可成。
三人同时想到这个法儿,顿时爽快答允。王彦昌向小石头略一抱拳,道:赵兄,如烟姑娘,小弟就先带走了!省得赵兄为她分心。”小石头一愣,但见着躲在宋仁身后的那双大眼,迅即想起。忙道:“那就多谢王兄了!”
当下也不多话,王彦昌等人各带着手下护卫以及那位毁容的如烟姑娘,迳出寻欢阁。这会,场中诸多正邪之人也晓得这些人是东周贵胄,人人家世显赫,即便本身不惧,但委实犯不着留难他们,眼看离去,心下各自欢喜。
如烟一步三回首,在即临转角处,蓦地跪将下来,嗵嗵嗵,连叩三首。随即抹抹眼,跟着走了。
小石头颇是感动,心想,做好人,还是能得到他人的爱戴。
能不给刚结识的三个朋友带来危厄,他很是高兴,至于他们是否属于临难自去,更未想及。回头望着宋仁等,道:“宋兄弟,你们也走吧!”宋仁等也不说话,只是握着手中长刀。小石头又道:“你们的刀法虽说长进不少,但想与这些人搏斗,十九无幸。与其被我拖累,不如各自散去,俟那日刀法大成,再替我报仇,岂不更好?”
宋仁等只是向他看看,依旧不说话,反而把他围得愈紧。
小石头苦笑,继续劝道:“你们这般为我枉死,又有何益?难道你们就任这些杀我的仇人,以后逍遥度日,或在茶余饭后,笑叙着今日的灭魔辉煌?你们甘心么?”
宋仁道:“石大哥,小弟没读过什么书,进雷家前,就算练武,也是死练力气而已。可自遇到你后,小弟便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如此大恩,倘若非但不报,反在你临危一刻,独自逃生。这像人么?”话语很是朴实,却足以表达出了他的赴死之心。不过这话一说,即便另几人想要走,一时也开不了口。
小石头心中酸楚,心道,我自降临这片空间,可说无愧世人,无极岛的神君要那紫金铜人,倒是情有可原。但那些平时仁义道德常挂嘴边之人,又何以非要取我的性命?莫非,就为了我是天罗圣宗?可我自登位一刻,何曾做过对不起天地之事?如是一想,直觉郁气纠结,胸中烦闷,好想长啸一声舒散下心中的不平。
他拿起桌边酒壶,仰颈而饮,干了一壶又一壶。众人愕然,均道他自认时日无多,是而与惊霓子一般解解馋。俄顷,桌上始终没动的四壶美酒已被小石头悉数喝尽。最后那空壶,被他狠砸于地。这番作为,又教那正派弟子大惊,人人抽出长剑,直当他立时冲将上来。
骤地饮下四壶酒,依小石头的酒量,双颊已然泛红。他游眸四顾,目光在场中诸人的脸上,缓缓掠过。忽然,双手齐出,手指连戳。宋仁等丝毫没及防备,便悉数被制。他这招手法脱衍于针灸术中回阳九针,使将出来,端是神妙迅捷。接着,一一把他们抱起,放到高台边的阁檐下。众人默默地看着他,便像晓得他决计不会溜走,任他走走回回。一时间,他那旁若无人的举动,竟教众人生出一股凛然敬意,直觉这小辈实非等闲之人。
散桑更暗道,此人不除,日后必生大患。
八个来回,最后走至中央,手中提着宋仁的佩刀,小石头朗声道:“诸位,你们想要我性命,尽可来拿。不过在下决不会束手就缚。”继而指着隗斗道:“隗先生,贵岛的紫金铜人,家师令我还予中原姜氏,是以,望先生恕罪则个。”又对浮舟子道:“你这老道士昏聩不堪,自己教徒不严,让他们做那符震的走狗,又在林道伏击于我,若我不杀他们,难道便该引颈以戮?”
接着对散宜生道:“先生当日与我在相国寺一会,在下原本好生钦敬,孰知,却是大谬,原来先生也是这种护短之人。令师侄跋扈恣肆,在道中伏击我一个因冤充军的犯人,难道在下的护卫抵御错了?”说道这里,突然哈哈大笑……
经诸人齐相指责,说来说去又多是些莫须有和妄加之罪。其间之冤屈教他悲愤填膺。囿于气急交加,体内真息鼓盈,笑声裂天穿石,震耳欲聋。除那几位宗师级的高手,余人无不捂住双耳,痛苦不堪。散桑单手合什,沉声低吟:“无量寿尊!”这一声仿如老凤清鸣,毫无咄咄之势,却有口诛音伐之效。四字一出,那撑霆裂月般的笑声,顿时遏密无声。
始终不动声色的姜神君直至此刻,方是双眼微启,向他看看。
却见这时,夜空如墨,明月消杳,更无星辰。望远处,天地相连,漆黑一片,如混沌相融。惟有片状黑云交缠堆积,如浪似涌。好像一群一群巨大的野兽大口吞噬着浩渺的天穹,说不尽的千资百态,奇形怪状。仿佛苍天也知人间正有着莫大的委屈和忿懑。
散宜生愣愣地说不出话,听着小石头的怨诉,心下稍加盘算,便知他此言大有可能。暗悔自己偏听一面之辞,居然误解了他。不过想起他的另一身份,倒也不觉惭愧。浮舟子不然,他称尊西南,自认江湖地位起码排进前五。耳闻小石头斥语,竟自恼羞成怒。倘非金蝉真人在侧,他早已挺剑直刺,再不容这言辞放肆的小辈,在自己面前聒噪。
散桑真人冷冷地道道:“魔道贼子本就人人得而诛之,本派门人因力量相去甚远,在道旁伏击,自属英勇机智的表现,何来不妥?你这大魔头休要在这里枉口诳舌,肆意颠倒是非黑白。”他一口咬定小石头便是大魔头,至于另外昆仑门人的身份,偏是半字不提。浮舟子道:“不错,两位真人和他有甚好说的?不如先诛了再说。”
小石头长刀出鞘,威风凛凛地指着浮舟子道:“你既然喜欢胡诌乱道,那你先上便是。”这一刻,浮舟子陡然一凛,竟不敢应声。
眼看小石头想逞匹夫之勇,惊霓子思来想去,琢磨着无论小师弟是不是天罗魔宗,但他是昆仑弟子,这一点着实无虚。倘然自己任他被各派掌门诛杀,先不说自己过意不去,单是回到昆仑后,也无法向两位老人家交代。念及于此,飞纵而起,至他身边,一把拽着就往河面跃落,几个眨眼竟已奔得很远。
愕然余,众人大呼一声,立时追去。
小石头被惊霓子抓得紧紧,甩又甩不开,只得展开龙行八法,与他一同飞掠。昆仑的龙行八法乃为俗间第一轻功,二人内力浑厚,造诣精深。一路踏波凌空,沿着金水河不一会便出了汴梁内城。
脚足跃上陆地,小石头道:“师兄,此事皆因我起,你这般帮我,岂不拖累了昆仑?”
惊霓子道:“咱们昆仑怕拖累?呵呵……依你的性子,便知定是蒙受不白,师兄焉能眼睁睁地瞧着他们欺负你?”
小石头哑然,心中却觉激动。便在这时,惊霓子哎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