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石头对惊天指法见过甚多遍,倒没觉怎样。但宗贲的刀法却让他眼前一亮。
看着看着,不觉思起《焚阳刀诀》内的一句序言:“刀法者,如线条有起有伏,有转折,有轻重,着重刀意,线断而神连。以钝为敲,以利为砍,转为方,折须圆,无棱不臃,起手如锯牙,伏手如燕尾,当求雄强劲辣,又不失严谨厚重,方可摧枯拉朽,无坚不摧。不过此为凡俗刀法。若要追求天刀,当须寄尖锐于浑和,寓神意于形骸,所谓形人而我无形,庶几空诸所有,故可无所不有,无所不能也!”
一句序言在他脑海里滚滚直响,先是一人说,最后,犹如千万人同时呐喊。而那舞刀正疾的宗贲瞬时间,似也藏到了他的意识里,在那黝黑无涯的空间里,上下翻动,刀影滚涌。
伊始,觉得宗贲所使刀法果为神妙,他是处处模仿,式式参悟。但不多久,随着那句焚阳刀诀的序言愈益响亮。在他眼里,宗贲的刀法不过如此,尽管连绵圆转,可称严谨,但失之过刚。有些招式转换,不够顺畅,时有罅漏出现。
渐渐地,意识空间中的宗贲换成了他自己。诚然也是刀势起伏,轻重结合,但若说宗贲的起伏是长江大河,刻下小石头的起伏便是无边大洋,偶尔尚有星穹闪现。随着元神激荡,他的异化真元也是顺应而涌。当他招式风花雪月际,真元是轻巧灵动;当他招式摧枯拉朽际,真元是刚劲澎湃;当他招式绵密超轶际,真元便醇正悠远;当他招式冲和恬淡际,真元却是浑沦融和。
值此一刻,任何纷纭扰乱、纠缠不清的思绪杂念,均在他脑里忘怀。心神澄澄湛湛,一无牵挂。仿佛自身周旋于尘境与幻境之间。那幽远的空间,若有若无,若存若亡。
便在他真气弥漫,不可抑制时。
隗斗指法蓦变,原本指罡灵活不滞,匀整流畅;骤然间,偏生全身着力,呼呼生风,犹如拼命似的。宗贲嗤笑道:“隗大总管,想玩命了不成?”
隗斗冷声道:“玩命又怎样?”说话时,又是“噗噗噗”数指。这几指手腕旋转,节奏明快,罡气奔涌更是短促苍浑,迥非先前的直长有劲。天霆刀尽管笨重,但在宗贲之手,无疑灵巧多变,见及罡风,顿时上撩下挥,顺势更而斜劈划出。
他知惊天指法轻巧灵活,单论出招迅捷,可谓当世武学之首。若与隗斗比出招的速度,无疑必败,故而招招以静制动。皆待对方指罡击来,方是反击。在外人看来,他主动全失,只败无胜。
然私底下,隗斗是叫苦不迭。他真元浑厚,生生不息,但为怕对方近身,由远便攻,只见精芒森空,气象万千。不过,短时尚能占优,时辰一长,却也窘迫。毕竟对方的实力与他不差累黍。因此指法蓦变,时而大开大阖,时而短促苍浑,指风劲罡伸缩抑扬,长短互用。减少真元的消耗。
打斗间,侧眼瞥顾,但见四下侍卫密密麻麻,围得水泄不通;举目望远,周遭铁甲卫兵也是长枪如林,杀气腾腾。倘若轻功远遁,因宗贲始终跟随,必无幸免。蹙眉深思中,偶见得仁秀帝附近却无侍卫防身。原来,二人争斗激烈,出手华丽,仁秀帝瞧得心旷神怡,竟教侍卫散开,别挡他眼目。
当下计上心头。忽然双手齐施,十指连弹。只见十道指罡剑气砰然射出。这招正是他的必杀绝技“雷电风雨戟”,几月前与广智偶斗,也曾施展。口中尚喝道:“今日老夫与你誓不罢休!”前劲堪发,后劲又至,累加之余,数十道剑气,如透明的弑人尖锥,明明浩浩,赫赫荡荡,挟着摧枯拉朽的披靡之势,“咻咻”刺啸。
见及威势凛然,宗贲心想,这家伙还真是拼命了。又想,此趟若擒下无极岛大总管,势必得罪无极神君。如此一来,倒是教摩天峰拣了便宜去。武林三大禁地数百年来互相忌惮,时有纷争,不过除了无极和天罗有过几场大的征伐,刀庐和另两派却只有小的嫌隙。如目下伤了隗斗,或是擒下他,那么无极和刀庐之间,必有一场不死不休的争斗。更何况,他们两派另有渊源,只是具体如何,却惟有两派宗主知晓。固是他们这样身份极高之人,也了之不多。
踌躇不决里,出手不免缓了三分。
隗斗等得就是这么刹那,也早料到身为刀庐长老的宗贲,定无决心与无极岛从此反颜相向,势成水火。因为他那会出岛,姜神君便嘱咐道:“若遇着刀庐之人,可搏斗,却不可伤害,一切以和为贵。”他问其故时,姜神君只是笑笑,又道:“你不必怕心中不起杀机,以致输于对方,因为对方势必也和你有着一样的限制。”
有此定策,只见他指罡击出,并未多伫,反而弹身回跃,迳向仁秀帝冲去。
场中诸人大惊失色,万没想宗师级高手的宗贲居然缠绞不住他。
侍卫们尽管众多,但身手相去甚远,即便离得近,也无功力抵挡;郑恩是望而兴叹,束手无力,虽然跃起一拳,然也是了尽人事;宗贲的轻功身法原就不及隗斗的《鱼龙曼衍》,何况既落脚在后,又挡了数十指的劲罡,两相一比,愈无空间和时间救援。
失声惊呼里,仁秀帝身边的太监宫女早已呆若木鸡。而仁秀帝与皇后却是你推我攘,原来二人均想以身相抗,救得对方性命。皇后体弱无力,仁秀帝一把扯开,推往身后,随即面不改色地昂首伫立,静待隗斗的到来。皇后跌落在地,尖声惊叫。
诸般场景写来耗费笔墨,其实仅只一瞬。
便在这骇人一刻,眼看仁秀帝将遭挟持。小石头陡然返醒,也未多想,脑中存有一念,只须救了皇帝,那便是护驾的大功。想必自己擅闯禁宫,冒认世子以及欺君之罪也会减免甚多,至不济,也能保住震北王妃的性命。
其时,隗斗十指弹射,逼开仁秀帝身边的太监宫女。随即一指,直射仁秀帝,自己也顺势飞来,期望能一举擒住而可脱身。眼见手到擒来,隗斗正自欣喜。猛地一个黑影由天降落,挡在仁秀帝身前。不遑多虑,一指怒射,便想挑开那人。殊不知,那人竟用手臂抵挡。隗斗暗自冷笑,心想老夫这惊天指无坚不摧,焉能以肉躯抵挡,岂不是自寻死路?
尚未来得及笑出声来,只见那人的手臂顿然光芒璀璨。又听见“噗”的一声。威猛的惊天指劲居然无影无踪,石沉大海。隗斗压根没想到会有人突然从头顶树上落下,原本见仁秀帝手到擒来,正想着如何挟持他,又如何逃出皇宫。殊不知,半路竟杀出个程咬金,而且这程咬金更是自己日思夜想,也要活擒之人。
瞧清小石头面目,隗斗怒哼一声,道:“又是你这臭小子,坏了老夫好事。”气郁之下,愈加是怒不可遏。毫不犹豫,手腕颤动,“噗噗噗”又是数指。
在树上那会,小石头思起希夷老者所说,森罗腕能挡世上任何飞剑。缘于手中无兵器,用肉躯抵挡隗斗的惊天指,绝对是妄想。又见隗斗一指袭来,若再拖延,将再无空暇救援仁秀帝。无奈下,只得唤出森罗腕,迳直迎了上去。随着右臂的森罗腕倏然而现,以臂挡指,虽然心下仍有忐忑,但效果极好,惊天指气尽皆消去。
还没欢庆躲过一劫,与此同时,隗斗又是数指袭来。这当口,仁秀帝便在身后,倘若用身法躲闪,那落空的指劲势必把他当场击毙。情急之余,唤出双臂的森罗腕,全无章法地挥舞。只听得“噼里啪啦”之声,十数道指劲,有的被森罗腕御去,有的更是直接命中他的胸膛。
隗斗是又喜又惊,喜的是,假若运气好,便可一箭双雕,既能捉仁秀帝要挟宗贲,又可擒住小石头。惊的却是,他晓得适才几指由于心境暴怒,没半点留手,万一小石头就此挂了,岂不可惜?当下定睛细看,不曾想,小石头虽然中了指劲,却依然生龙活虎,除了华丽衣衫上有几个烧炙的破洞外,其余没半点制住的迹象。
愕然不解下,猛思起天罗教的镇教神功《不死修罗神罡》。心道,世间传说,《不死修罗神罡》总计九层,若是练至第八层,便可挡世间任何侵袭。难道说,这臭小子居然已练到第八层?
此刻情势危急,也无暇深思探究。既然仁秀帝挟不住,那便更无活擒小石头之理。隗斗是蝮蛇螫手,壮士解腕,根本不作逗留。一招不中,立即远遁。翻身腾跃,直上树顶。这时,宗贲的刀罡也至。眼看又要被他缠上,隗斗恼火万分,寻思着,难道今日便是老夫一生英名尽丧之刻?
就此一刻,小石头纵身而起,右臂再挡。他这一挡倒非是挡隗斗,而是挡那宗贲。
又是“噗”的一声脆响,众人直当小石头右臂定被那天霆刀御下。谁知奇迹再现,小石头的右臂简直就是金刚重生。前一挡,抵住了摧枯拉朽的惊天指气;后一挡,又抵住了无坚不摧的天霆刀锋。
场中诸人无不瞠目结舌。
飞跃半空的隗斗完全瞧在眼里,高声道:“臭小子,此趟承你情了!”一句话未完,人影已遁,杳杳而去。起先便因是被宗贲缠住,是而脱不出身,至于周围的侍卫和铁甲卫兵,也最多挡他一刻而已,自无多虑。这会,宗贲有小石头帮他缠住,若再不远遁,那便真如傻瓜了。
见他逃去,宗贲也是欣然,私底下倒是颇觉松了口气。毕竟隗斗身后的势力也让他思起忌惮,任伤任擒,均会引起两派剧烈的争斗。对于刀庐和无极岛来说,都是桩不可想象的恶果。如今这个局面,既没结下不可解的大仇,又替仁秀帝赶跑了刺客,可谓两相得宜。
宗贲神色间稍露欣喜,随即怒容相向,喝问小石头:“你是谁?为何要放了刺客?”若非念他适才为仁秀帝挡了一指,他那天霆刀早已挥劈而去。
第108章 御园悲舞
小石头呢嚅着:“我……我……”顷刻间,不知该继续假冒赵岩,还是该坦诚直言?
“小兄弟?”
“赵世子?”
“小贼?”
当众人瞧清他面目,瞬时发出三声惊呼。
第一声是郑恩,第二声是仁秀帝,第三声则是浮舟子。郑恩闻得仁秀帝喊出赵世子三字,登时错愕难当,不懂小兄弟何时成了震北王世子。瞧见救命恩人居然是小石头,仁秀帝也是百感交集,一时间,不知该怎生处置他。是怪他擅闯禁宫呢?抑是奖励他救驾之恩?
至于浮舟子那一呼,完全是下意识地喊叫。待想起弑徒仇人原是大周的王爷世子,倏地闭嘴不言。心想,这当口自己能否走出皇宫尚不晓得,又有何权利去报这弑徒之仇,权当没看见便是。如是一想,索性垂首,省去见了心烦胸闷。
过半晌,小石头噗嗵跪下,大声道:“皇上,微臣赵岩囿于仇家追杀,以致误闯禁宫。望皇上原宥!”
原本各自呆愣的局面,被他这一声惊破。仁秀帝挥手斥退侍卫和铁甲卫兵,问道:“赵卿家,你误闯禁宫本有罪愆,可适才救驾有功,可相互抵消。但朕见你硬挡宗供奉的一刀,放走无极岛来的刺客,朕未免不解。赵卿家,你倒是说个理由出来。”
小石头愕然,心想这家伙果不是个好东西,算起帐来居然忒精。思虑片刻,道:“皇上,隗先生百般想擒住微臣,但昔日对微臣也薄有恩惠。今日见他即将落擒,微臣大不忍心,是以出手救他一劫。”
仁秀帝闻言,嘿嘿……这倒好。郑恩愿为兄弟斩首,尚说得过去;你赵岩竟肯为仇人获罪,也算奇人特行,殊为怪异。当下也不睬他,心道,就让你多跪会儿,让你清醒、清醒。当下拂袖转身,道:“浮舟子,你适才不是想谠言直声么?而今,还有何话好说?”
浮舟子道:“皇上,贫道现下无话可说,愿意伏法受诛。但只求皇上念在敝派渊源数百年,也属中原一脉,莫要对敝派心生恨意就是!”眼见无极岛的大宗师尚且铩羽而去,这会再不敢以为他青城有多么厉害。只想着莫要得罪东周,以致青城的传道大业遭到大挫。
仁秀帝淡笑道:“其实,朕与贵派也不是没有释愆修好的可能。有个成语唤作福倚祸伏。只须贵派遣位才高行厚之人,到皇宫当一供奉。朕大可对今日之事,付之一笑,不再追究。道长,你看如何?”
浮舟子一愣,他知道大陆四国早对中原武林各脉的实力是虎视耽耽,长久觊觎。有些国家更是直接派出使者,费尽心机,摇唇鼓舌,就冀望着那派愿意公开襄助。只是至今,除了崆峒派是公开襄助西秦,无极岛襄助南唐,刀庐襄助东周和北汉。至于其余门派,无论是正是邪,均没公开宣称帮助那一国。
其中,佛门各宗与北汉、东周是眉来眼去,就象那郑恩明显是华严宗弟子,否则焉能身怀佛门护法神拳,大光明拳。而他青城,还有峨嵋、昆仑甚至摩天峰上的天罗教,自始自终保持中立。除了私底下派些弟子到各国的重要臣子家里做护卫或是保镖。以求互不得罪,四方得当。可今日仁秀帝要他遣派中高手,入宫行事,等如变相地逼他表态,要向东周效忠。
滋事体大之余,浮舟子攒额蹙眉,不知是该答允仁秀帝的要求呢?或是一意孤行,与周国彻底翻脸。瞬时间,他是纷乱如麻,一愁不展。思来想去,心道,方今四国实力相当,其间尤以大秦最为强盛,若我青城投了周国,却未免得罪了大秦。何况,青城山尚在秦境,如此一来,岂非愈发不妙?
当下便道:“皇上,敝派宗主是峨嵋派的金蝉真人,若贫道擅自答允了此事,不免对宗主大大的不敬。所以,贫道要问询过宗主才行。”
“这样啊……”仁秀帝思虑半晌,要青城派投靠周国,其实是他临时决定,起先也没多大信心。如今听浮舟子说要回山商酌。寻思着,总比他一口否决得好。迅道:“那好吧,只是在贵派尚未正式决定前,朕要多遣侍卫保护你们,防止你们再次触犯我大周禁律。”
闻得结果,并未预想中的那么恶劣,浮舟子大喜,叩首道:“皇上德重恩弘,宽恕待人,贫道敬服!”
仁秀帝微笑道:“道长言重了!”又吩咐边上一名侍卫头目,要他派人好生保护青城诸人。不过众人也知,说是保护,实地里就是监视。那侍卫头目领旨,唤了数人,护着浮舟子退出御花园。这会,宗贲见及左右无事,正想告退。
突然间,听得远处一声轰响,仿似有重物坠地。众人尽皆愕然。过片刻,有名侍卫奔来,大声道:“皇上,适才那刺客在宫门外忽然扔进一块巨石,上面写着十六个大字?”
仁秀帝问:“何字?”
那侍卫道:“上面写的是‘宗贲老儿,欺人太甚,刀剑大会,你我一决!”
仁秀帝大怒:“放肆,放肆,这些江湖人真是太放肆了!”说话间,冠冕颤动,龙袍涩抖,显是气到极点。皇后在旁急忙劝慰,但效果不大。迁怒之余,仁秀帝狠瞪小石头一眼,意思,若非你放了他,岂有任他嚣张之理?小石头一凛,不敢说话,情知这家伙正值气头,此刻若答茬,势必大触霉头。
宗贲陡然上前奏道:“请皇上宽心!俟刀剑大会之刻,臣必定擒下这不知死活的家伙,为皇上出气。”
听这话,仁秀帝转怒为喜,道:“好!宗卿若能擒下这贼子,朕一定大赏贵派上下和宗卿的辛劳。”
宗贲道:“为皇上效力,臣不敢图赏,只为能让皇上高兴,臣等余愿足矣!”
这话一说,长久在仁秀帝身边的没怎样,小石头却是听得胸中欲呕。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