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以。”她笑着说。
“为什么?”我问。
“你是不是曾经和我说过你愿意听真话?”她抿了抿嘴唇,问。
“是的。”我说。
“因为我很爱他,更直接、更坦白一点的话就是,我不可能爱上你。”她还是犹豫了,然而终于还是说。
“其实,我早知道答案会是这样。”我说。
“但是,还是愿意把问题问出来。”她悲哀的笑着看着我,说,“我明白的。”
“你真的很聪明,我是指你很有智慧。”我说。
“是吗?谢谢,我只是不喜欢拖泥带水。”她说。
“你进去吧。”我说。
“好的。”她点点头,回头走进了宿舍楼。在她走进宿舍楼的那一段时间里,我一直都在希望她能够回头看一看我,但是她没有。
我仰头望着天空,天空有月亮。地上,除了冰冷的光,就只剩下黑暗。这个夜晚,我是一个人。
我漫步在回到自己住处的路上,我的头脑一片空白。
或许是这天晚上发生了太多,我的脑袋已经不堪重负,停止运转了。
或许这个夜晚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太突然,以至于我的灵魂刹那间惊惶失措,不知如何反应。
总之,我周身麻木、瘫软,任何的行为举动都失去了知觉。我知道,我需要哭泣与眼泪来解放自己。我需要大声哭泣的声音在这无边的沉寂中自我安慰。
世界对于我来说,实在过于安静。然而我没有哭,无论我自己是怎样的努力。我似乎已被这无边无际的寂静冰冻、凝结。
我深切的感觉到这个夜晚,这个世界只有我一个人。
这无边的寂寞,或许只有死亡才可以安慰。
我躺在床上,我一遍遍告诉自己,所有激烈的感情都只是一时冲动的火焰。一切的悲痛,并不需要做什么,就会自动结束。我只需要时间为我解决这个问题。
在我自我劝说的同时,我的身体间隙地抽搐起来,我的身体处于一种病态地痉挛,然而我没有哭,没有流眼泪。
是的,我忍无可忍,我被一种不知名的绝望情绪折磨得体无完肤,简直活不下去。我不知道我的明天将会是怎样,我难以想象自己可以继续被这样的剧痛煎熬着。
但是,事实却是,我依然活着,因为我没有死去。我无法解释这意味着我懦弱了,还是勇敢了。但是,我知道我的确在承受着剧痛,而我没有哭。
第二天中午,我醒来时,太阳光温暖的照在我的脸上。我发现自己曾经睡着。我刷了牙,洗了个脸。出门时想了想,又回头洗了个澡,换了件干净衣服,就朝气蓬勃回学校上课去了。
回到学校才记起,原来这天没课。于是,我去找了陈文,请他吃了顿饭。我安慰了他几句,我们很容易的就言归于好了。然后我跟他辞职。他很大方的允许我辞职了。还问我:“我们是不是依然是最好的朋友?”我笑着拍了拍他的头:“当然。”
分手时,我对着陈文笑着大声说,“生活中总有一些我们认为无论如何都不可以跨越的艰难,然而当将来回首时,我们才知道这些都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陈文很用力的点了点头。
我自己都不得不承认我确实很潇洒。然而当黑夜降临的时候,我却又陷入了极度的恐慌。苍天作证,我讨厌黑夜。
我又躺在床上,我呼吸困难。
彷徨与无助郁结在我的胸口,然而我找不到人开解,也得不到任何有意义的指导。我在苦闷中几尽窒息,我四处冲撞。试图突围,然而我劳而无功,四处碰壁。我痛苦万分,然而流不出泪来。在此时的生命中,我感觉不到快乐。我只觉得它太漫长,对于它,我陡然厌倦了。我被无限拉长的时间蹂躏得疲惫不堪。我的肉体与灵魂都是如此。
我连续大睡了好几天,刚坐起身便又觉得头脑特别沉重,非得再休息一下才可。于是又一觉睡到深夜。醒来时终于不是那么疲倦,但见四周黑暗,便想干脆睡到天亮吧。如此反复,竟一连睡了好几天,几天来几乎不曾起床。连吃饭也是叫外卖送到门边。几天里,我几乎没有见过人,除了送外卖的就只有隔壁的房东女儿曾经来过一趟。这次她好像很难得的说了很多话,然而我疲惫不堪,完全没有兴趣听她的话,只是晕晕乎乎的一句句敷衍。
看到我这样萎靡的样子,房东的女儿问我是不是病了。我说没有。但是等送她走后,我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病了,不然怎么会昏睡至此?
然而度过了这几天后,我的身体却突然精神了起来。
不过,这次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看见房东的女儿来窜门了。就像刚开始她来窜门,我很不习惯一样。突然她不来了,我还真有点不适应。但是也像我后来慢慢适应她来窜门一样。没有几天,我就适应了没有房东女儿窜门的日子。
总之,日子似乎又和从前一样了。睡觉,看书,听歌,打牌,心血来潮时就去上上课。不管怎么说,日子终究一天天过下去了。
寒假很快来临,但是我坚决没有回家。我在学校旁边的一间公司找了个差事。老板是个挺和蔼挺可爱的老头子,只是我的部门主管很惹人厌。
我这个部门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她,一个大肥婆主管。一个是我,年纪轻轻的大学生。她最喜欢支使我,好像把我弄得团团转是她人生唯一的乐趣一样。我知道她是欺负我年轻,没经验。有好几次都差点跳起来痛打她一顿,然后辞职。但最后还是忍住了,主要是考虑到,现在这环境,找份工作挺不易的。
寒假在忙碌中很快过去,开学了。
尽管开学了,但是我并没有辞去工作。因为老板允许我在不影响工作进度的情况下去上课。这样一来,我就很忙了,真的很忙。但是我又不晓得自己究竟在忙些什么,只是像只蚂蚁一样跑来跑去。
不过,我还是抽空同一个女人谈了个恋爱。我们是在工作中认识的,具体的相识细节已经不记得了。
我们在一起大概两个月。最后的结局是无聊而可怜的。
她是一个惯于顺从的人。不知当初她为什么居然会喜欢上我。而我恰逢又是如此孤单的境地。便无可奈何得同她走在一起。我想,她看起来应该算是清秀的。但她太害羞,总是低着头。教她许久,她才肯缓缓抬起头,却让你看见她满面通红。要不是亲眼见到,我真不敢相信这世上竟会有人是内向到如此地步的。
说实话,太内向的人我不是很喜欢。没过几天,我便开始冷淡她。而她也察觉到了,开始没来由得在我跟前幽幽的哭。于是我们尔后很少的相处的时间里,竟有大多是她的哭声。看她哭得实在是无比委屈,好像白毛女一样,有着千辛万苦的冤屈。她是很可怜,但是我这个做黄世仁的也不好受。很快,我终于不能再忍受这种近乎苦难的回忆,跟她提出来分手。听到这个消息,她竟反而不哭了。站起身来,独自走向门外,悄悄的离开了。我看着她无声息的背影,心里又不禁为她伤心起来,怎么偏偏遇到我这么个无情义的人呢?我几乎要忍不住站起来叫住她,“不如,我们还是这样下去吧。毕竟,我们很快就都要死的。”但是终究,我还是只默默的看着她的背影消失。
转眼,大三了。我的相识们聚在一起,说的都是些丧气话,全然没有了初进大学的怡然自得。他们都已经开始了为生活奔波。他们因而一齐艳羡起我来,他们都愿意像我这样过着悠闲的完全不用考虑生机的生活。我默默不语,微微笑着看着他们。
我其实宁愿像他们这样为了琐碎的未来而奔波劳碌。然而我不行,因为我知道我的梦想只是空中楼阁。对于我的将来,我实在是过于无力。我什么都不能做,我只能坐在这里,听着我的相识们为了他们的将来叹息,看着他们为了将来哀愁。我是微笑着看着他们,然而我的心里却比他们悲哀百倍。我似乎与将来的自己完全无关。
在这一个学期,陈文最后还是狠下了心放弃了文学社。这是在我意料之中的,不过,我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他的变化居然可以这样大。
第二十四章
那天,他喝了很多酒。喝到差不多的时候,他跳了起来。
“人!呃……什么是人呢?……人!应该是可怜的,可悲的。……人!自生下来的那一刻起,就应该麻……木,愚……昧,完全的接受上帝的安排。智慧!那……是专属于上帝的。任……任何形式的聪明都是……为上帝所不容的,是对上……上帝的僭越!理应受到上帝无……情的惩罚,听清咯,是无……情的惩罚。啊!上帝!我赞美你,主啊。阿门!啊……”
说到这里,他“扑通”一下摔到桌子底下,起不来了。
“你这哥们是不是传教士啊!”旁边一个喝酒的人问。
“呃,醉了,他是醉了!是真醉了。”我陪着笑脸,对他说。然后又不得不买单,打的送他回校,给老伯陪笑脸,还要背着他上四楼,帮他倒水,捶背。总之是闹得狼狈不堪。闹到后半夜他终于睡着,我顿时觉得自己浑身骨头都散了。我走到旁边久违的寝室,想进去睡觉,但是我没有带钥匙。把嗓子喊破了,秦凯都没有应。倒是旁边的寝室有人在骂娘。我无奈,只好又爬出宿舍楼,打的回到住处。
这回骨头是真散了,我倒在床上就立马一睡不醒了。
当我睡得糊里糊涂的时候,电话居然响了,我被吵醒了。我没有理它,我以为是幻觉。自打我进来,除了欠费通知以外,就没有接过任何电话。
电话铃响终于停了。我更加肯定是幻觉。谁知道再过一会儿,电话铃又响了,这次总在那里响,一直响,好象我不接就会永远响下去一样。我于是无奈地摸起电话。
“喂。”
“大哥,我是白明。”
“白明,是你啊,怎么这么晚还打电话来?”
“都两点了,没有吵着你吧。”
“没有,没有。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一个夜猫子,白天睡觉,晚上眼睛直发亮。”我强打精神。
“大哥,你好吗?”
“还可以,你呢?”
“我啊,也………还……可以吧。”
“怎么了?今天说话这么低调的,挨骂了?”
“没有。”
“那是怎么了?”
“大哥你知道吗?爸爸最近有一单生意亏了。”
“做生意有赚有赔很正常。你不用操心,好好读好你的书就行了。”
“可是这次赔了很多。”
“很多?多少?”
“好象几乎赔光了,有好几千万。”
“什么?”
“我刚刚上厕所,看见爸爸哭了。”白明好象也开始哭了。
“别哭。”我轻声的说,“没事的,这些都是可以解决的,你不要担心,好好读书,知道吗?”
“爷爷也死了……”白明大声哭了起来。
我听到话筒那边传来脚步声,父亲的声音,还有那女人。于是我把电话挂了。
第二天天亮,父亲打电话来给我,要我回去跟他们会合一起回老家。我告诉他,我已经定票了,尽快赶回去。父亲没有再说什么,把电话挂了。他的声音不再那么居高临下,而我听着仿佛比从前更加难受。
在车上睡了一天后,我又回到了那个我以为永远不会回到的家。全家人都坐在家里等我。
“要不要歇一会儿?”父亲问。
“不用。”我说。
“那就走吧。”父亲说。
于是,我们就一起出门了。他们带的包实在太多了,白明居然一个人背了三个。他母亲心疼他,于是从他身上取下一个,背在自己身上。白明是个孝子,又伸出手去,想取回来。他的母亲不愿意,两个人在那里争来争去。我看不过眼,于是伸出手将包从她身上取下来挂在自己身上。她有些惊讶地看了看我,然后跟我道了声谢。我没有应她,走到前面去了。
“上车吧。”父亲坐在一辆面包车上招呼我们。这辆面包车是他租的。我们全家就坐在这辆面包车上回老家。
一路上,大家都没有说话。连一向活泼的白明也没有说话,坐在位子上打瞌睡。我于是也有些昏昏然了。
在我一觉睡醒后,我们就到老家了。车一到老家,就有很多亲戚围了上来,帮忙提东西以及安慰父亲。我们是不用安慰的,白明还不是很懂事,他母亲也没有什么好伤心的,我也不显得伤心。
在众人的围绕下,我们来到了爷爷的棺木前。每人磕三个头之后,就开始吃晚餐了。全村人都来吃,连附近村的村民都有些闻风跑来吃,吃饭的桌子都摆到了村口。看来,父亲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他们每个人都吃得喜气洋洋,面有得色。当时,全场并没有丝毫悲伤的气氛。好象没有人知道这里死人了。在他们心目中,只知道今天有一顿免费而丰盛的晚餐可以吃。我有些质疑,这样的仪式有必要吗?
我们一家都没有吃饭。我有些累,没有胃口,所以没有吃就休息去了。白明和他母亲则是吃不惯乡下的饭菜,嫌脏,吃他们带来的饼干去了。父亲也没有吃,他是真的伤心的不想吃的。他并没有哭,只是坐在棺材旁,摩挲着棺材,嘴巴微微地动着,并没有发出什么声响。我走过去看着他,他老了,真的老了!我第一次发现父亲老了,我第一次发现原来他也有皱纹,有白发,像个老人!我想劝他几句,但又觉得没有必要,于是就没有劝。
吃完饭以后,刚才吃饭的那些人便一群群的聚在一起谈笑风生起来。身为主人,我不得不出去应酬。但是一走出门,看到他们的样子我就不想和他们说一句话。我找了一个凳子坐了下来,任凭多少人围着我,一句话不说。但是我仍有耳朵,我听见他们说了什么。这些话语完全与葬礼无关。
和这样一群人待在一起,使我很不自在。即使他们并没有和我说话。如果我闭上眼睛,简直可以当他们不存在。然而实际上我不可以。与他们并坐在一起,令我莫名的恼恨,我觉得他们是一群腐朽的简直不能称之为人的人。他们愚昧,无知,在内心深处充满自卑。但是却在自己的生活范围内自高自大,并且嘲笑攻击毁谤那些有成就的人。而当那些人真正出现在他们面前时却又是卑躬屈膝的。
所有的人类的情感,喜怒哀乐,爱恨情仇在这个村庄里都是表现的如此的麻木,一切仿佛都停留在原始的蒙昧阶段。我记忆中的善良、正直与富于同情等种种农民的美德都不曾一见。现在的这些人甚至可以为了一些屑小的好处而去盘剥死人。
当我想到,我正坐在他们中间,成为他们的一员时,我不禁情绪低落乃至沮丧起来。这种种感觉在丧礼期间一直折磨着我,我恨不得马上离去。
我又一次想,这些仪式有必要吗?来的人那么多,真正来哀悼的却只有一个人。别的那些人要他们来做什么?
到了晚上,仪式正式开始。
一连串的迷信活动使丧礼变得阴森恐怖。小孩子们被这些玩意儿吓得直哭。大人们也被这荒谬的行为震住了,他们于是庄严肃穆起来。而我却在一旁冷眼观看,我甚至几乎冷笑起来。维持五千年的中华文明就是这种恐惧么?维持五千年对祖宗的尊敬就是因为这种欺骗么?多么悲哀!
“嘿,起来了,开棺了。”有人叫醒我。
“开棺,干什么?”我是第一次参加葬礼,不知道“开棺”是属于什么环节。
“就是打开棺材让至亲的亲人看最后一面。”那人解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