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过,我讨厌妖精语,就像你讨厌甜腻气味一样。”
“抱歉,您使我想起了一些黑妖精朋友,您知道我丝毫没有嘲弄的意思。”
“哼!”雪莉又抽了一口烟,咕哝着说谅他也不敢这样。她命令他再泡上十五分钟,直到魔力完全康复。
萨克改为用人类语道谢,他沉默了一会儿,问血巫子为何要救自己,除了龙人佛尔斯先生的关系之外,是否还有什么别的理由。他其实更想询问正事,也就是千辛万苦到这儿来打听的消息,可又担心脾气古怪的老人家生气,弄得把他扫地出门的下场。
雪莉裹在厚厚的斗篷底下,只露出两只浮肿的眼睛,眼皮松弛得几乎要把眼珠给遮住了。她慢慢转过来告诉萨克,因为他的灵魂很清澈,干净,她从来没有遇见过相同的人类。这时她倒显得十分平静,仿佛刚才破口大骂的是其他人,和她毫无关系。萨克从她的口气里听到一种落寞,他想起血巫子传说,假如传说是真的的话,眼前的老人一定遭受了巨大的痛苦,而且痛苦长达两百年。
“还有一个原因,你的名字──萨克里菲斯,它和我的遭遇非常贴切,唔,我真是太喜欢这个名字了!”雪莉大笑一声,随即急促地呛咳起来。
“这是为什么呢?”萨克终于忍不住问,“何苦要用如此长久的痛苦折磨自己?”
“噢,折磨,你是指什么?”
“时间!毋庸置疑,您在时间上动了手脚。”
雪莉抬了抬眼皮,示意他说下去。
“假如我没猜错,为了获得比普通人类更长的寿命,您使用了契约的力量,而用来交换长寿的东西,恐怕是您的‘美貌’吧?”
雪莉丢掉烟管,十分干脆地点头,赞许地说:“你的脑袋果然很可怕,我从一开始就这么想了……顺带问一句,你的老师是谁?”
萨克没有回答,抿紧了嘴唇。此时此刻,他的两位老师,他竟一个也不愿提起。
雪莉等不到回答,自顾自说道:“没错,这个契约名叫‘弗勒派尔’,通过它,我用容貌换取了时间。”
“弗勒派尔!为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我无法回答。自我成为血巫子的那一刻起,注意,那时我还是个婴儿,我就被迫缔结了契约,成为巫女圣地的守墓人,一直到现在……这是我的‘宿命’,宿命,我真喜欢这个词!”她有好几十年没提及此事了,仿佛有些不自在,从火堆里取出一根焦黑的炭条,在地上胡乱画着契约符文,嘴上不停咕哝,又像是自言自语,这也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只是这种自言自语有点歇斯底里,配上她的粗嗓子,显得格外刺耳,也刺伤人的心灵。从这些话中,萨克了解到一个血巫子伤感的过去。他仿佛看到一个少女,雪莉──这是个可爱的名字──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奉献作为女人最在乎的美貌,被迫成为孤独的守墓人。一天天过去,生命没有尽头,容颜却迅速残老,她不得不躲在无人的洞穴,以寂静和黑暗为伴,倾听自己的声音,咀嚼孤单。
这是怎样一种可怕的人生啊!
雪莉猛然间清醒,大叫:“我在说什么?哎呀,你干嘛不吭声?狡猾地在一边偷听,这真是失礼!”
她转过身正要发作,发觉萨克已经从石缸里站起来了,衣服穿戴整齐。他鞠了个躬,手贴在左胸,头垂得低低的,一个非常标准的行礼姿势──但是不足以表达他内心的怜悯和无上敬意。
“让你这套虚伪的礼仪见鬼去!”雪莉不屑道,“对于一个足不出户的老人家来说一点不管用!假如你要道谢,刚才已经谢过我了;假如你要求我带你去墓地,抱歉,我拒绝!”
“您拒绝不了,雪莉殿下。”萨克十分激动,声音颤抖了,失去平常的自制,“您并非心如铁石,我能这么快恢复魔力就是最好的证明。看,连我这样平凡的人都能得到您慷慨的帮助,相信您不会拒绝拯救莎拉的,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讲,她也是一名血巫子。”
~第四章 再造身体 心脏、头发和血液~
这一天,德纳斯·久里安可以说经历了人生当中最可怕的苦难,比任何一次挫折都令他痛苦。深沉的恐惧,抑制不了的惊慌,在他身上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哪怕当年王后陛下的死也不曾使他如此害怕。
扶着桌子,压抑自己的呼吸声,他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嘴上的面罩由于急促的喘息而上下起伏。
他揪着心口,提防自己一不留神就昏厥过去,慢慢伸出另一只手开门。
“不,现在还不是离开的时候!”他打了个激灵,手又缩了回来。
无论如何,德纳斯是个细心的人,他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地毯上,墙上,桌脚,确认爱兰格斯将所有的血渍消除,整个房间和平时没什么两样,这才松了口气。
王宫走廊上的一切都使他感到一种陌生的慌乱:海底植物艳丽的幽光,卫兵敬畏的鞠躬,侍女们的窃窃私语,或者是在水中穿梭的鱼虾,全都让他绷紧了身子,从头至脚不自在。他究竟是弗西斯特还是德纳斯呢?心中不由地问道,到如今这地步,他还是一个王子吗?
他走进爱兰格斯寝室邻侧的空余卧房,把自己抛在床上,脸向着墙壁,这么做可以更贴近墙另一头的莎拉──他和莎拉已经对此达成协议,当他孤单,有话想说的时候,都可以来到这个房间与她对话──忏悔室也不过如此。
“莎拉,你在那里吗?”
等了许久,响起一个微弱含糊的声音:“是的,我在。”
“你怎么啦?你不好受吗?”
“这话该由我来问,德纳斯。”莎拉顿了顿,提高了嗓音,显得和往常一样清晰。
“正合我意,我的确很不好受,你看到了──国王他死了。”
“你感到悲伤吗?”
“不,我只是害怕。”
“害怕的对象呢?”
“我不清楚……”德纳斯想,也许是丽马海沙的尸体,是爱兰格斯威胁的话语,或者是那些血。他说:“确切来说,我还有愤怒。”
“你的愤怒针对爱兰格斯。”
“不错!国王陛下,虽说我曾经憎恨他,但我无法狠狠地恨一个人一辈子,就像你说的,很多事情都是可以重新来过的。”
“你原谅他了?”
“谈不上原谅,我不曾受到欺骗,反倒是我欺骗了他,我只是渐渐了解那个人,甚至十分可笑地,希望自己能讨他欢心。而如今他死了!在得知我的真实身世之后死了!他这样的人,一个伟大的君王,居然在那种受到屈辱的狂怒中猝然死去,怎么说都叫我悲愤。更令我生气的是,爱兰格斯,并非为了救我,而是出于私心──杀了他!”
“对此我毫不怀疑。我早对你说过,她是个野心勃勃的人,也许她早就在计划这么做了。”
德纳斯抱怨了几声,突然叫起来:“噢!莎拉,你今天是怎么啦?和我一样受到什么打击了吗?”
墙的另一头没有声音,德纳斯感到慌张:“莎拉,莎拉!”
莎拉应了一声,说她只是在思考,她嗔怪德纳斯耐不住性子,而且太大惊小怪!可这不是莎拉──她一向是想到什么就坦率地大声说出来,不经过思考;她总是热情洋溢,喜欢长篇大论,从不说这种冷冰冰、简短又省力的句子。她应该是更关切、更体贴的呀!
德纳斯感到莎拉敷衍地对待自己,心里气苦,狠狠地翻了个身。他把前些天向炼金术士久里安提出的请求,完完整整对莎拉说了,为了引起注意,他刻意说得响亮又坚决,好像这是已经定好了的事情。
“你就要有个新身体啦!和原来的莎拉一模一样,红头发,细胳膊,你完全不必担心,只要想办法从这个狭小的空间逃脱出来就行了!”
出乎意料,这番说辞立刻受到了莎拉的激烈回应:“噢!德纳斯,你怎么能够擅自替我决定?”
“我没事先告诉你,只是想给你惊喜,你难道不夸我两句吗?”
“恰恰相反,我会埋怨你!看看你想出了个怎么样的馊主意啊?”
“馊主意?”德纳斯气极了,“你不赞成再造身体?你难道不想拥有自己的躯体,好让你的灵魂有个安身之所?”
“噢,我强烈反对!”莎拉说,“德纳斯,抛弃身体是种罪过。”
“辜负别人的好意,难道就不是罪过?”
“听我说,亲爱的朋友,我还没有放弃我自己的身体,我仍然希望有一天能夺回它,因此我必须战斗,哪怕用尽我所有的力量!德纳斯,我需要你的鼓励,而不是对逃避的怂恿。”
莎拉的声音里已有哽咽,但她的朋友没听出来,一味沉浸在愤懑之中,变得偏执,冲动。他大叫着说:“好吧,那么我不管了,你就永远躲在黑暗里,随着这具丑陋的躯体腐烂衰败下去吧!”
“好哇、好哇!”莎拉被激怒了,也不客气地叫嚷,“我宁可腐烂、掉进地狱,也好过像你一样,变成一具有口不能言的行尸!”
“怦!”
莎拉呜咽地哭起来,她听到德纳斯暴怒地摔碎屋里的东西,把门狠狠地甩上,然后忿然离开的声音,感到难过极了。她知道这一回,一定是深深刺伤了朋友的心。
可是,她不也同样从德纳斯的言语中受到了伤害吗?
整整一个下午,莎拉一直等待着,留神倾听墙对过的声音,一有风吹草动,她便精神紧张,以为是德纳斯来了。可他始终没来。
爱兰格斯安静地坐在椅子上,表情永远是安祥高贵的,哪怕屋里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她即便来到海底,成为国家的准王妃,还是对自己的工作念念不忘,一有时间便坐下来写信,对巫女神殿的妖精管家和守护者席恩?嘎帝安发出指示。她偶尔也使用那强大的魔力,通过一种远距离的残像魔法直接向他们下命令,不过近来莎拉发觉她很少用了,也许是太耗费魔力的关系。
她正在计划做的事,莎拉多少知道一些──尽管爱兰格斯的书面语非常漂亮,用词考究,莎拉还能辨识其中的大部分文字。她对妖精管家里朗的指示,大多数是查询资料、情报,牢牢掌握目前分散在大陆上的强弱势力情况,而相对地,席恩则被命令前往指定的国家、城邦、山庄,传达第十六任巫女爱兰格斯的口谕──简单来说,和莎拉猜测的一样,就是“统一”。
统一这个词,其实包涵了双重意思:和平和战祸。也许在过去的年代里,爱兰格斯的人格魅力远远大于野心的负面阴影,前者是很容易实现的,人们不仅感受不到被统治,相反还为她的高尚和强大折服,心甘情愿交出自治权。
而巫女消失十七年的今天,她已从人们的记忆中淡去,由于人们通过各种方式,逐渐拥有了抵抗魔物的力量,巫女从前的功勋就被遗忘了,取而代之的是城镇以及村庄里雇佣的战士和魔导士,他们才是保护人民不受魔物侵害的主要力量。这样一来,爱兰格斯想要占领村庄,武力便是不可避免的了。
很有可能在最近这些日子里,外界已经战祸连绵了。从席恩回寄给爱兰格斯的信笺上看,他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已经征服了两个妖精城:其中一个是花妖精城兰迪摩亚,位于东岛的大草原南端,另一个则是黑妖精城塞洛巴,在兰迪摩亚附近的沼泽中。这两个小城都距离嘎帝安部落不远,因此是爱兰格斯的首选目标。
可是席恩,他怎么忍心伤害那些无辜的妖精呢?莎拉感叹道,他本来是个多么善良、腼腆的孩子呀,是什么驱使他作出违背良心的事情?假如他今后意识到自己的愚忠造成的后果,他该有多后悔呀!
还有萨克,他在干什么?为什么不阻止爱兰格斯?以他的力量和善良的心,没有道理对这事袖手旁观呀!
“萨克……你究竟上哪儿去了?”
这个声音原本只是莎拉寂寞的自言自语,她比从前更想念萨克,不由自主呼唤他的名字,可是被德纳斯听到了,引来一阵幽怨的嘀咕。
“噢!看哪,我生了一个下午的闷气,担心你心里也不好受,主动承认错误来了,可是你却压根没想到我!萨克、萨克,我确信我恨他,恨得我牙痒!”
“德纳斯!”莎拉感到欢喜,情不自禁叫出来,“你终于来了!别走别走,你要我道歉赔礼什么都行,就是别丢下我离开!”
听到这话,德纳斯立刻消了气,某种被需要的感觉使他温暖,他靠近墙壁柔声说:“很抱歉,我说了不该说的话。”
“我也是,噢,我后悔极了。”
“我一心想要帮助你,让你的灵魂得到解放,却忽略了你的感受。”
“我也不该赌气拿你的身体缺陷来攻击,我知道那使你伤心。”莎拉郑重地道歉,“我之所以生气,是因为你也说到了我的痛处。”
“这话怎么说?你是否暗示我什么,莎拉?”
“是的,就是你提到的,‘丑陋的躯体’,‘腐烂衰败’……我当时吓坏了。”莎拉声音有些颤抖,支支吾吾地告诉德纳斯,“事实上,我看到了……发现了一桩可怕的秘密。”
在前一天夜里,爱兰格斯坐到浴池里洗澡,就在她用优雅的姿势拿起镜子,欣赏自己身体的时候,镜子里的脸把她吓得尖叫起来。原来她的左边脸颊上,出现了一个溃烂的伤口,如指尖般大小,颜色乌黑,隐隐渗出丝丝的污血。爱兰格斯顿时歇斯底里,失控地把镜子丢到墙上,整个浴池如山崩地裂般摇晃起来。
“我也害怕极了,那毕竟也是我自己的脸,我感到这个身体似乎起了变化,而爱兰格斯也一定意识到了这一点。”莎拉描述起来仍然怕得发抖。
“难以置信!究竟是怎么了?”
“我只能猜测,她的魔力在衰退。”莎拉说,“自从丢失了身体,我也逐渐了解了不少事:巫女从第一代开始,都是自然死亡的,死亡之后,下一任巫女才会诞生。然而到了十六任,也就是爱兰格斯,却打破了这个惯例,年纪轻轻就被墨杀死了。在上天看来,这本来就是件违背法则的事,更何况,她还借用尸体的子宫,制造了自己的复制品──可以说,先代巫女占据转世者的身体是前所未有的事,没人知道其中的奥秘,即便是爱兰格斯本人,也对此事一知半解。所以她看到身体溃烂时,开始惊慌了。”
“那么她采取了什么样的举措,净化、治疗魔法?”
“当然,她是个极出色的圣疗师,在治疗上丝毫不亚于萨克。她几乎什么都试过了,但都没用,一处溃烂愈合之后,马上又会有另一处更大的溃烂,我相信爱兰格斯是真的一筹莫展了。”
德纳斯等待她说下去,莎拉继续说:“她大概十分绝望,我从她急促的呼吸中明白了这一点。我也跟着害怕。这时候,爱兰格斯使用了一种契约,我想这恐怕是无奈之下的最后手段了。不瞒你说,我曾经为了某些原因认真地学习过契约,其中有一种名叫‘弗勒派尔’的,能用美貌交换寿命。而爱兰格斯使用的,恐怕是‘反弗勒派尔’契约,用她的寿命交换了美貌。”
“这不可能!”德纳斯听完以后断然说道,“天下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吗?”
“听上去的确不大可能,但爱兰格斯是个极其重视外貌的人,别说脸上,就连身上也不容许有任何不干净的东西。你想想吧,她把自己当作了神,一个神的脸上假如有了烂疮,那还成什么样子啦?”
“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