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嘻嘻扯下因洗了太多次而褪色的发带,散开她蓬松卷曲的头发。红发如一团燃烧的火焰,光彩夺目,妖异而绚烂,几乎摄去萨克的魂魄。
他倚在门框边,微笑着凝视她,轻声说道:“你的头发真漂亮。”
“谢谢!”听到他这么称赞,莎拉有些得意过了头,以至于脱去外袍时,身上叮呤当啷落下许多往日的“珍藏道具”,她都没有注意。
萨克不动声色抬了抬眉,细细数过:恶哭虫卵两枚,兔齿枯叶一片,小人蘑菇一枚,催泪粉一小罐,泥浆虫粪便一小瓶,美人鱼眼泪两颗,以及风铃种籽若干。唔,真是不错的收藏品!萨克嘴角悄悄上扬,视线又忍不住集中在这位可爱的女士身上。
莎拉对着镜子很快打理完一头乱发,重新系上发带,歪着脑袋自我欣赏了片刻,然后拿起沾湿的毛巾仔细把脸抹干净。看起来还不坏,莎拉心想,一边抖抖松垮的棉布裤子,一边得意地左右摇晃身体。突然,眼角瞥见散落一地的私人收藏品,莎拉羞愧地涨红了脸,叫道:“啊!这是怎么回事?我刚才都做了什么啊?”她慌张地弯下身手忙脚乱把它们塞进衣服里,口中叨咕:“萨克!你刚才一定在发呆或者在看别处,对不对?你得保证你什么都没有看到,快保证!”
萨克只得说:“我保证。”
“啊!不行!你的语气太没有诚意,你得发个誓,说你没有看见这些东西中的任何一个!”
萨克哭笑不得地回答:“我发誓。”
莎拉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当作什么也没发生,挺起胸膛说:“走吧,我准备好了。”
长者骑士设计的城堡,还真是名副其实的表里如一!莎拉无奈地想,她小时候胡乱涂鸦的城堡,也远比这块颗烂土豆好上千倍。至少,长廊不会一头宽一头窄,楼梯不会像蛇一般歪歪扭扭,墙壁也不会布满大大小小的坑!莎拉开始同情起特拉伊和萨克来,他们在这种地方呆了那么多年精神居然还未崩溃,当真值得敬佩。
莎拉索性闭上眼睛任由萨克牵着她往前走,也不知转了多少弯,穿过多少门,终于在一个昏暗的角落停了下来。
“请进来吧。”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从屋内传来,把没有防备的莎拉吓得浑身发怵。她下意识捏紧萨克的手,仿佛这样便能增添勇气,然后吞了吞口水说:“嗯!我、我们进去好了。”
“不是我们,是你。”萨克不着痕迹地挣开手,礼貌地请她进门。
“我一个人吗?可是里面好暗啊!我什么都看不见,难道不能放几个光球吗?不,哪怕有一丝光线也好啊!”莎拉努力不显出十分害怕的模样,那会让她丢脸,但她颤抖的语气又轻易暴露出她的胆怯。“老师不喜光,别介意。”“那么,特拉伊和席恩他们在里面吗?”“不在。”“那……”念了半天,她仍然不愿意单独进去。
“萨克,你也一起进来。”里头又传出那个声音,这次莎拉听清楚了,凭她的经验,她可以断定:这个声音,和咕噜鸟用坚硬的屁股摩擦铁栅栏时发出的声音,完全没有区别。
萨克听到指示,恭敬地答应一声,轻轻推着莎拉走进房间。
借着门外微弱的光线,莎拉四下打量,但她立刻发现根本不需要“四下”,因为房间很小,且只有一件家具:一张床。这张床摆放在唯一一个勉强算得上是直角的角落里,床宽而短,即使是莎拉这样的小个子躺上去,恐怕也会比床长出一个脑袋。最古怪的是,床很高,床沿几乎到达莎拉的胳肢窝,这使得整张床看上去像个大方块。
床上隐约躺了个人。那人说:“请坐。”
莎拉正犹豫着怎么打招呼才好,冷不防身后某样东西击在她膝盖上,她双腿一软,不偏不倚坐倒在椅子上。本就提心吊胆的莎拉,又受了惊吓,于是嘴里尚未酝酿成熟的词语便一古脑脱口而出:
“你好!先生!我叫莎拉!今年16岁!除了魔法什么都会!”
噢!糟糕透了!听起来她简直像是来应征工作的女佣。听见身边的萨克低笑不止,莎拉懊恼羞愧地扭起手指头。
“呵呵呵!看到殿下如此健康活泼,我就放心了!”长者骑士的笑声听上去十分怪异,莎拉又联想到了咕噜鸟某种不太雅观的动作,她不得不使劲摇晃脑袋阻止自己胡思乱想。
“我的名字……叫做约代穆,巫女殿下。”长者骑士拖长了音调,带着老人特有的喘歇,缓慢说,“请恕我身有残疾,不便下跪……不能表达对殿下最崇高的敬意,我感到万分惭愧。”
“我才不要,不,我是说……我经受不起。”
“殿下,别看轻自己。你要知道,对于一名骑士来说,能向至高无上的巫女下跪并接受她的祝福,是骑士最高的荣耀。”
如坐针毡的莎拉嗫嚅地回答知道了,心里却琢磨着怎样快些离开这个让她胸闷气短的空间。在她看来,陪着滴滴熊跳一天小丑舞都比坐在这里强。
不过,她很快改变主意,因为从约代穆口中,她听到了十分感兴趣的话题。
~第五章 爱兰格斯 曾经的辉煌~
门外透进的晦暗光线,将莎拉的影子拉长,一直延伸到长者骑士模糊不清的脸孔上。由于这位卧病在床的老骑士无论是在他独特的嗓音上,还是在其登峰造极的艺术造诣上,都给莎拉留下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她总是提不起勇气走上前,去仔细分辨这小老头的长相,视线不是在地板上游移,便是在他头顶上飘忽不定。莎拉觉得,与其被一张终日不见阳光的鬼脸吓得心脏偏移,还不如保持目前的距离,礼貌而含蓄地远远欣赏对方的体形来得实在,何况一抬头,还可以看见赏心悦目的骑士先生,非常有益身心健康。想到这里,她不着痕迹地悄悄把椅子挪后了几步,于是长者骑士的脑袋又随之模糊了几分。
老骑士咳嗽几声,问:“我刚说到哪儿了?”
“你说到特拉伊的银头发,先生。”莎拉回答,兴致勃勃地听着。
“噢,是的,特拉伊,可怜的孩子。”长者骑士慢吞吞说,“他不愿意和你谈论十六年前的事,是吗?”
“是的,他只提起过一次。”莎拉想了想,沮丧地说,“他甚至不太愿意和我说话。”
“别埋怨他,殿下,每个人都有不堪回首的过去,特拉伊也不例外,因此,对于巫女,他的心头始终有个结。”
“可以说给我听吗?”莎拉央求道。她想这对她很重要──虽然她不明白究竟重要在哪里。
于是,老骑士断断续续的讲述中,莎拉终于大致明白了特拉伊对她的态度阴晴不定的原因:特拉伊的头发。
战士特拉伊出生在南岛北部的一个小村庄里,和所有初生婴儿一样,他接受法师的洗礼和赐福,在父母的疼爱下幸福长大。可悲的是,这份疼爱只持续了一个月,理由便是他逐渐长出的头发颜色。这种近乎白色的耀眼流光一直以来被视为极其不吉利的凶兆,于是很快地,类似“巫女讨厌银色,所以不会来本村”的流言便在村子里传开。恐惧和绝望的阴影一时间笼罩着整个村子,特拉伊的父母不堪忍受村人的折磨,终于狠下心将还是婴儿的特拉伊抛下山谷。其后,可想而知,自然是长者骑士收养了他,并将他教导成一名能独当一面的重战士。
特拉伊懂事的那一年,从长者骑士口中听到了自己被抛弃的原因,自那以后,他便留起了长发,倔强并骄傲地,把这片曾为他招来不幸的银色保留下来。
毫无疑问,特拉伊是憎恨巫女的,但是他却没有理由憎恨莎拉。他一方面厌恶着她巫女的本质,另一方面又同情着她的命运。他正直善良的心想竭力帮助她,他对过去的耿耿于怀又使他潜意识排斥她。这样的矛盾心理下,他对莎拉的态度就像是风中的烛火般飘忽不定,难以捉摸。
骑士还在叙述着故事,莎拉的魂已经飘荡到远方。她呆呆望着地板,眼神没有焦距。她正在仔细体味自己得知特拉伊身世后的感觉,究竟是悲伤的成分多呢,还是喜悦的成分多?不,莎拉摇摇头,都不是,她觉得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这种感觉让她的心变得异常柔软。
“殿下,殿下?”长者骑士唤了几声终于把莎拉的魂唤回来,于是他又说起了故事。但是莎拉一脸茫然,她悄声问萨克,“对不起,他刚说到哪里了?”
“说到美丽的女神。”萨克回答。
昏暗中,老骑士仿佛用枯瘦短小的手臂拭了拭眼睛,继续缓慢费力地说:“……那时候,她就像是个四处播撒爱与希望的天使,凡是她到过的村庄,邪灵纷纷退散恶魔无不遁避,人们含着热泪欢笑庆祝,以表达对巫女的崇敬和感激;而其它村子的人则伸长了脖子翘首企盼她的到来,在最痛苦最绝望的时候,以此作为支撑他们的精神力量。渐渐地,她的存在变成了一种信仰,一种寄托……”
“唔唔,然后呢然后呢?”莎拉小鸡啄米般点头,迫不及待地问。爱兰格斯巫女有多美丽多伟大,她统统不爱听,现在她只想知道十六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件事和自身又有什么关系,如此而已。
“耐心听下去,我的巫女殿下,这些都是殿下你当年的光辉事迹。”
“噢!饶了我吧!我当年既不美丽也不伟大,我不会耍着魔杖驱除妖精,更不可能成为人们的精神寄托,因为那时我还没出生,就那么简单!”每个人都把她和另一个人混淆,莎拉突然觉得有些不耐烦,她绞着手指,小声嘟哝。
“无论信还是不信,殿下的的确确就是爱兰格斯本人。”
“我不是!”
这真叫人生气!莎拉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若不是萨克悄悄摁着她,她恐怕会一气之下跑出门去。
莎拉就是莎拉,不是什么爱兰格斯,绝不是!虽然她顽皮捣蛋,成天无所事事,既不聪明也不勤奋,甚至还是世上唯一一个不会施魔法的人,照老院长的说法,她是一只一无是处的披着人皮的惹祸精!但是,这是真实的莎拉,堂堂正正活了十六年的莎拉。如果要给予她一个至高无上的身份,同时却把镶有另一个人名字的光环套在她身上的话,她宁可不要这份不属于自己的荣耀。
即便长者骑士的说话内容十分精彩,引人入胜,此刻的莎拉也兴意阑珊了,更何况他的言辞根本毫无趣味,怪异的声音更是磨得人心头难受。她想她大老远从西岛赶来,可不是为了听一段索然无味的故事来的,尤其这还是别人的故事。
老骑士的喉咙里不断冒出滞郁的呻吟,长长的叹息过后,他开口说:“唉!殿下什么都不记得了,这也难怪。”他顿了顿,接着又说:“因为,你的记忆被暂时封印了。”
好吧,莎拉在心底投降说,既然你老人家坚持,我也没办法,我姑且就当自己是某个大名鼎鼎的人物的转世好了……不过,转世归转世,莎拉还是莎拉。绕来绕去,她还是不肯承认自己就是爱兰格斯,但“转世”这个想法令她舒服许多。
于是她平静下来,问道:“封印记忆?噢!这个说法真新鲜,你是想替我解开这个封印吗?”
老骑士摇头:“很遗憾,我做不到。”
“那么谁能做得到呢?不会是爱兰格斯本人吧?”莎拉半开玩笑地问。
“的确是爱兰格斯巫女殿下……”
“……的遗体?”莎拉嬉笑了两声,却立刻抿起嘴,笑不出了。
长者骑士缓缓点头,莎拉惊恐地睁大眼睛。
“今天就到这里,我累了,巫女殿下。剩下的明天再说吧……”
“哎?就没啦?等等!”刚还抱怨故事太乏味的莎拉,这时候又意犹未尽起来。正听到关键的地方,讲故事的人却说“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这就好比享用美味佳肴,吃到还剩最后一口时,调羹却被人夺走了一样,挠得人肚肠直痒痒。莎拉为自己刚才的不耐烦感到脸红,她刚想厚着脸皮恳求老人继续讲下去,有人已经将她从椅子上拉了起来。“萨克?”
萨克里菲斯把手指抵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莎拉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发现老骑士的确疲惫得睡下了,还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莎拉只能放弃一肚子的疑问,乖乖跟着萨克走出房间。
老骑士说得究竟是不是真的?她的记忆真的被封存了吗?为什么要封印?又被封印在哪里?爱兰格斯巫女的遗体如果真如骑士所说的,能够解开封印的话,那遗体又在哪里?虽然这么说对死人不太恭敬,可一具摆放了十六年的尸体,那不是早已腐烂成泥巴了吗?即使生前魔力再强大,死后也都烟消云散,回归为零,那巫女的遗体又怎么可能有魔力为她解除封印?看来,问题的关键,还是十六年前导致巫女死亡的那次事件。爱兰格斯巫女之死,仿佛一个禁忌的话题,无论是特拉伊,席恩,还是长者骑士,都采取刻意回避或者干脆闭口不谈的态度。或许,她应该从另一个人那儿着手……莎拉偏过头,看着身侧挺拔隽秀的年轻骑士,对方也正好在看她。那个好听的声音礼貌地问:“有什么事我可以为你效劳?”
“嗯……”莎拉转了转灵活的眼珠,心里正盘算着怎么样从这名温文儒雅的骑士嘴里打探消息的时候,一个小小的身影飞奔过来,险些撞进莎拉的怀里。
“噢!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也在这里!”看见萨克,席恩羞愧地涨红脸,原本环住莎拉的两手慌忙藏在背后。尽管萨克表示不介意,席恩还是像个可敬的小绅士,为自己的失礼鞠躬后,才向着莎拉说:“真抱歉,我不得不离开一阵子,可能两三天,也可能几个月,我说不准。但我发誓任务完成后,我一定飞快赶到你身边。”
“怎么?发生了什么事吗?”莎拉问,她看见席恩的腰间绑了宽厚的腰带,手腕和脚踝也穿戴了结实的护具,一副出远门的打扮。
“我得回老家一趟,莎拉。”席恩围上披风,合上搭扣时发出“叮”的清脆响声。他的脸上带着些许自豪,说,“我刚从老师那儿得到消息,十六年前销声匿迹的紫风魔杖原来就在嘎帝安古神社里,我们族人千辛万苦到处寻找的神器,原来就躺在我们的眼皮底下,哈,真是惊人的好消息!我的父母会高兴得发疯的!”
莎拉被他的喜悦感染,也浅浅笑起来:“啊……不过这紫风魔杖又是什么东西?”
“是你惯用的武器。”一旁的萨克解释,然后微笑对席恩说,“我送你一程吧。”
席恩摆手谢绝:“不用了,萨克里菲斯先生,老师给了我两头飞行兽,只需要半天就可以抵达东岛,你的行动力还请留着保护莎拉吧……啊!我得走了,如果顺利的话,我还赶得上一顿丰盛的晚餐。”
莎拉亲吻他的额头,说了声保重,他便挥挥手,脚步轻盈地迈开,飞快跑起来。显然,因为不会空间移动,席恩在脚法上花过不少功夫。一阵风拂过,人已跑出树都大门,远远看到他一跃跳上小车,然后由两头粉红色的飞行兽拉着,渐渐消失在天际。
“刚才,你是有事想问我吗?”
莎拉的视线拉回,聚焦到萨克里菲斯的脸上,老实地说:“嗯,是的,可是问题太多,我还没整理好。”
“正巧我也有事询问,若是不介意的话,我们找个地方……”萨克突然停下,凝视大厅门口。一个银发黑衣的男人从里面向他们走来。萨克悄声耳语:抱歉,一会儿再说,然后便向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