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的大闺女藤。他们舅甥女两个,在路边仿佛等了她三年五载,终于等到时候了,彼此望了一眼,杜柏对四十说藤她爹不出门送你了,让藤和你一道出门侍奉你,然后他轻轻推了一下藤,藤就提一个包袱走到她眼前,又一次叫了一声姑。
蓝四十有些感动了,她仿佛是这时候才发现司马藤长大成人了,已经与她齐高了,只是脸上的惊愕还显出她这个年龄对这类事的无知和恐慌。她说你娘让你出门吗?藤说娘不知道哩。四十说你知道我是去卖我的身子呢,你刚到出嫁的年龄不该去看这种事。她说你是为了我爹呀,你为了我爹我能不去呀。然后四十默下一阵,又说你去了也好,毕竟年轻哩。不破身也能替我寻些客人哩。就从杜柏手里接过一兜烙馍和干粮,和男人去教火院卖人皮一样上路了。可走了很远后,她又冷不丁儿返身回来,叫住了回村的杜柏小声问:“三天前你在井台上说的话还算数吗?”
杜柏朝前面的外甥女藤瞟了瞟,仿佛怕她听见他们的话。
“那干粮袋里有村里给你出门营生写的信,盖着公章呢。还有我让我妹子分铺儿的字据在里边。也盖了村里的公章哩。”
然后她们就走了。踏进耙耧山脉三月间的光色里,把自己溶在无边的山梁上。通往山外的道路,被日光暖和着,地面上凸出的北方丘陵特有的褐黄间白的料礓石,被几天前用水冲出半个身子来,在她们脚下硌着鞋底和脚心,熟麦粒般一颗挤着一颗,就把他们送到了镇上的乡村汽车上。暮黑时分,到了县城,在最便宜的旅店宿了一夜,来日乘长途客车,走进了人肉营生中。她们是在九都火车站西的一个名为金谷老园的地方租下了一间平房开始她们的营生的。金谷老园的那个地方曾经是乡村,火车站的西迁忽然使这儿繁华了。乡村模样在转眼之间没有了,楼房拔地而起,鳞次着朝远处漫延。当初那些有宅院的人们,倾囊盖起自家与九都匹配的楼房。临街的门面房子,多为商店或餐馆,不临的就出租给进城营生的乡下人。卖菜的、做工的、收购废旧的、贩卖水果的和米面换粗粮的,逃避政府啥儿的乡下人,全都在这条向阳二号大街上。向阳二号大街是九都里的一个乡村呢。蓝四十住的是九号院,这是她往日营生时的老房东。坐了一天的长途公共汽车,问了几次路,终于就找到向阳二号大街了。她们在大街上东张西望,藤的眼珠滚动的声音落在街上的店铺、人流,和红红绿绿的发廊上,像这新春的红芽绿叶跌落在滚荡的铁板上,走了一段路她就觉得眼被刺疼了,新奇和胆怯在她身上冲冲荡荡。她左看看,右看看,紧紧地跟在蓝四十的身后,到九号院落时,她说姑,我们活着还不如死了好,四十便捏了一下她的手,把她后边要说的话捏回肚里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婆从两层的楼上走下来,说,你们找谁?蓝四十说,你不认识我了?我叫四十呀。
便租下房子了,开始了她们的营生。四十到这个院落就和到她几年不曾回去的家一样,房东一愣就认出了她是谁,就一脸暖笑说房子涨价了,说你几年不出门,外面的世界连针和扣儿都涨价,你们的那种营生更是海价了。收拾了房子,铺了床铺,生了炉子,借了房东的锅碗,买些油盐酱醋,吃了夜饭,藤要出门看繁华,四十便把她引到火车站,挤在车水马龙的广场上,告诉她九都东西南北和耙耧山脉的东西南北不一样,家里那儿的东在九都就是南,家里的北方在九都才是东。又说火车站、汽车站原来并不在一起,是后来修到一起了,还说这种营生最忌偷偷摸摸做贼似的,反而叫人心疑。大大方方,如乘车找人一样,谁见了都不怀疑她们是来车站找男人。司马藤听得点滴不漏,感激的目光又明又亮,在四十身上扫来扫去,宛若她是终于看到四十身上的不凡了。夜间的火车站,灯火自然通明,自然亮如白昼,只是每个人的脸都泛着死时的青。藤说他们的脸咋了?四十说不咋儿,就是这个色。藤说他们说话听不懂,四十说一回生二回熟,过几天你就听懂了。她们从广场的东侧走到西,从一个高楼的酒楼下,走到一个如同镇上烩面馆的小饭店,最后又从汽车站回到了火车站的候车室,哪儿人多她们就往哪儿走。司马藤怕丢一样拉着四十的胳膊问,一次能挣多少钱?她就小声小语地爬在藤的耳上,说十年前是一次十块钱,如今啥都涨价了,不知道价格了。藤就不知可否地立下来,说那你到底要多少?她说,你小声点儿,能要多少要多少,五十块,一百块的你尽管要。
藤就忽然立住了:
“姑,敢要这么贵?”
四十微微怔一下,冷丁儿就笑了,
“你问的和我第一次问的一个样,我第一次跟着杜家的香叶来做这生意问的也是这个话。”
她们开开心心地边说边走,从候车室又到广场对面的宾馆前,蓝四十爬到藤的耳朵上说最好的生意是在宾馆里,住宾馆的都是有钱人,床又软又能洗上澡,还有电视看。说你没见过电视吧?电视和电影一模一样儿,又啊一下说想起来你连电影还没看过哩,有空了我领你去看一场电影,电影上的都和真的一模样,在一块布上能走能跑能说话。藤就说,我看过电影了,爹去教火院卖皮时领着我们看过电影了。说在百货大楼看过电视了,电视比电影小得多。然后她们就在火车的汽笛声中又回到了夜深人静的九号院。
藤一夜没睡。
藤一夜都为都市的繁华和接客的事情激动着,红灿灿的诱惑和黑洞洞害怕,把她浑身的血液鼓荡得汩汩潺潺。这是一个前后有房的小院落,前排两间房租给了从安徽淮河滩上来的一家人,他们收酒瓶,收玻璃,收纸箱,收报纸,还收人家吃剩的饭和菜。那两间房一间是他们收购的门面,一间塞了他们一家的人生。后排就是房东和她们。蓝四十躺在床上,和藤说了许多生意行当上体已的温暖的话,后来略略翻了几下身子也就睡着了。藤在另外一张床上睡,从窗帘缝里挤过来的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如一条薄亮的带子从她脸上拂过去。夜静奇异,能听到一片月光在她脸上的移动声,如一张白色的棉纸从床的这头往那头飘。想到明天──白天或是夜里,就要有一个素面男人,来到这间屋里,在四十睡的床上或她的床上,伏在她四十姑的身上时,她自己的身子便慢慢热燥起来,透不过气儿,仿佛有人已经压到了她的花蕾初绽的身子上。她有些害怕,又有些迫不急待,希望那一时刻早些来到,又恐惧那一刻果然哐的一声降到眼前。她在床上碾转反侧,身子在被窝里抽动不安。她用手去她的胸间摸了一把,她感到她的一对小乳忽然膨胀起来,硬得如蒸熟了面却未开的两团热馍,且隐约的疼痛也在那乳房里蠕动。于是,她出了一身汗,把头蒙住睡着了。
她正和衣睡得香甜时候,蓝四十把她摇晃醒来。费力地睁开眼睛,有一棒日光从她的床头打在她的眼上。她翻身坐了起来,眯着惺忪的睡眼,又看见自门口泄进来的黄灿灿的一大块光亮,把整个屋子全都晒得透明了。
“快起来,”蓝四十有些慌乱地说,“你起来站到院子里,有人来时就大声咳一下。”
她猛然灵醒过来,梦里的一切都如期而至了。忙不迭儿从床上爬起,不等她穿好衣裳,四十就把她的被子草草地叠在床里。藤从屋里揉着眼睛走出来,果然看见一个男人站在院里,三十岁,或者四十岁,年龄界限和她还未睡醒一样模糊着。他手里提了一个方方正正的黑皮箱,斜她一眼便急切切地就进去了。
直到这一刻,司马藤的心一缩,如一个打满水的褐红木桶从进口断了井绳,急速地落往井下了。她终于明白,四十姑开始接客了。开始做男人女人的那样事情了。她木木呆呆立在院子里。太阳从楼房的一角切过来,墙影、楼影黑暗了半个院落地。房东不知哪去了,前房的一家也都不在了,大门是虚虚掩上的,从门缝可以瞅望见街上的行人和汽车的南来北往。嘈杂塞满一世界。路面的柏油在日光中黑亮亮有一股焦黄色的煳味。汽油的气息浅红地在街上飘散着,越过青砖院墙飞到这安静下来的院落里。也直到这一刻,藤才看清,这院落的前房、后房都是两层楼,二楼的房子全都锁上了。院子不大,水泥地光滑平整,一棵桐树碗样粗细生长在砖砌的树池里,有个自来水管在树下一年四季滴滴嗒嗒响。墙根下有几盆花,根深叶茂,呈出青绿,有一蕾红色包儿隐含在枝叶间。盯着那几盆花,她没有一盆能叫出名儿的,她想这也就是城市人的院落了,水泥地,几盆叫不上名的花和一个水龙头。司马藤默默茫茫地立在院子里,她想沿着这院落想下去,以躲开屋里发生的桃红色的事,可屋里的说话声夏天的飞虫样撞着她的耳朵,硬往她的心里钻。于是,她的思路断停了,不得不屏心静气地听着那撩拨人心的说话声。
男人说:“这儿太脏啦。”
四十说:“我们刚来,还没来得及收拾哩。”
男人说:“这么脏,叫人恶心,你得再便宜十块钱。”
四十说:“大哥,从五十块钱降到二十块,二十块钱也就是你们男人的两包烟钱,一杯酒钱。”
男人说:“我就是掏钱买苹果,搞好了价发现苹果是坏的你也该再降降。”
四十说:“我亲哥得了绝症,你可怜可怜他,也不该为这十块钱和我费口舌。你不信我不是专门做这营生的人我可以给你跪下来。”
接下来是死一样的静,水龙头的滴水声轰轰隆隆。片刻后那男人好像不情愿又无奈地问了句:“你今年多大?”
“刚过三十。”
“你脱衣裳吧,快一些。我还得赶火车。”
就有了肌肤润润的脱衣声,不连贯地传出来,如粉色的蝶样一只一只在藤的眼前耳旁飞。司马藤的喉咙又痒又干。她十七周岁了,男女之事已心明如镜,只是莫名的惊惧使她忽然间抖得厉害,头晕目眩,眼前日光晃晃,有一排一排的尘埃在她面前金雀样有声有色地舞动着,及至床响时候,那干裂的声音劈柴断竹样一声大过一声地掴打过来时,她浑身哆嗦不止,双腿软得似乎要倒在院落里。她小心地挪动着脚步,爬在水龙头上喝了几口冷水,借以镇静了自己热沸的女儿身心,继而朝大门外面躲过去。街上的嘈杂把她身后的猩红干裂的声音淹没了。她立在关死的门前,陌生地望着这条向阳二号街,自行车和三轮车在她眼前横七竖八地挤来挤去,几辆急不可耐的黑亮的轿车在后边大呼小叫,司机不断地探出头来吆喝得天旋地转,可并没有谁搭理司机粗啦啦的吆喝声。偶尔响起的火车站的汽笛,尖而悠长如一条青龙样从藤的头顶飞过去,使她的内心开始跟着那响声飞回到耙耧山脉去,想到爹的喉堵症上去,也就终于些微地平静下来了。
她想喝水。
她还没有洗脸。
时间慢如老牛拉车在昏黄的日光下,有一脚没一脚的起落走动着。她希望老牛立马能从山梁上走过去,可牛车的叽咕声却无休止地在她的耳边上响。有人吵架,就在前边。她想过去看看,可又生怕有人突然推开这九号院的大门闯进去。她就那么立在门口,看着前边为争路拥成蜂团似的人群,看着看着,她身后的大门冷丁儿炸着响开了。
一个震颤,她浑身都凝住不动了。多少年以后,她都不明白那一刻她为啥不敢回头望一眼。
那个男人提着他的黑箱走了出来,不慌不忙汇进了人群里。听到四十唤她回去洗脸的声音后,她小心翼翼地回到那间屋里,闻到了一股半奶半血的腥味儿,一股恶心的汁液涌在喉咙里,她忙又咽回了肚里去。
蓝四十正在收拾床铺,正在往一个塑料小盆里倒上半盆热水,又往那热水中掺和她熬制的中药崩漏剂。事情如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过去了,四十只是有些抱怨,有些哀伤地说:“我真是老了哩,要不动价钱了,这样拉一百个男人也难凑够你爹的住院费。”
十天以后,蓝四十让藤回了一趟三姓村,给她爹司马蓝送回去了两千块钱。这十天藤学会了去车站宾馆引男人。有时候藤在家里守着,四十出门寻客。有时候藤让四十在家歇身子,她就出门了。到火车站的候车室,去寻那些买了车票可离上车还有许多时间的人,寻那些三十至五十岁的客。他们拿着车票,在车站百无聊赖,东瞅瞅,西看看,这时候藤就走到他们面前了,说你几点的车?那男人疑神疑鬼地望着她,问干啥?她说你不去找个地方歇一歇?不贵哩,也很近,误不了你上车。有经验的人就灵醒过来了,说是你吗?她说比我长得好,他们就到一边商量了价,她就把他引到向阳街的九号院落里。四十听到脚步声,就出门把男人迎进屋,让藤去门外望风了。原来生意也不是太难做,像薄利多销样,降下价来还是有许多男人甘愿的。钱就这样一个男人一个男人地攒下了,或五十,或三十,四十都用一个手巾包起来,藏在连藤也不知的一个墙角的罐头铁盒里。那一夜,送走了两位客人,至夜深人静,房东闩了大门,蓝四十说藤,你走吧,回家给你爹先送两千块钱,让他立马住院去。藤就睁着惊喜的大眼,把两千块钱缝在自己贴胸的衣兜里,回了一趟三姓村。
十天半月的光阴,村里发生了许多事情。多出了两个坟头,死者分别是杜姓和蓝姓的一男一女,一个三十六岁,一个才三十四岁,不消说都是喉堵症。那时季节已是仲春,小麦旺得盛势,树木也都墨绿了半个天地。到处是青湿绿潮的气息。村里人都下田施肥或到坟上挖墓去了,藤踏着寂寥的青绿回到家里。家里的一场争战刚刚发生过没几天,狼藉还未收拾起来,屋里屋外空无一人,摔破的脸盆扔在门口,打断的勾担挂在房檐下,针线筐在屋里门后躺着,碎布烂线招展在墙上。站在那一片凌乱的凄凉里,一种孤零零立在破败之中的感觉油然而生。藤想起了九都的高楼大厦,想起了车水马龙的人流,想起了那些把钱像扔树叶一样扔在床上,笑一笑穿好衣服离开四十的男人,心里的滋味一股股都五颜六色了。她有些无奈地把针线筐儿收拾起来后,两个妹妹从门外走了进来,看见她叫了一声姐,便哭得涕泪横流一世界悲痛。看着两个妹妹,一个十六岁,一个十五岁,站在那儿虽然瘦薄,可也显胸露臀,大人样儿十足,却抱住自己哭得悲天伤地,说她和四十一走,家里就闹得天翻地覆,先是爹想喝一碗稀汤,娘偏给他拿去一个硬馍,第二天,爹想吃一块油馍时候,娘又端去一碗玉蜀黍糁儿稀汤。第三天娘给爹端去一碗细白汤面,盐又放得多了,爹便把那碗滚烫的面条攉在了娘的身上。说娘满身都是汤是面,却出奇地站在那儿,一言不发,看了一阵爹的怒样,转身把衣裳脱下洗了,晒了,到了夜间爹正睡着时候,娘忽然从床上爬起,掐住爹的脖子,嘴里骂着说我让你和那破鞋合铺儿,我让你和那破鞋合铺儿!我让你和那破鞋合铺儿!直掐得司马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