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了,村人们哗啦一声哑下来,看见村长司马蓝扶着一扇门立在门框里,像镶在那木框里的一具干尸。可他的棉袄裤子都穿得齐整异常,每一个扣儿都规规正正地扣起来。那当儿,日光正面晒着他,把他瘦成锈刀的脸照成了铁青色,把那一把格外粗疏乱麻的胡子照成一团闪光的芒刺儿。骤然之间人们看见他的头发全白了,几天间在床上独自躺卧使他再也没有他原来高大神威的模样了,仿佛穿越了一条上千里的黑死胡同,终于精疲力尽了,接近死亡了,可这时候胡同走尽了,看到日光了。他无力地眯着双眼,看了看那在最后合口的白棺材,看了看女人们传来传去的绸寿衣,把目光落叶一样飘在了女儿们身上。
他说:“藤,葛,蔓,你们还想让爹活着吗?”
三个闺女就在人群含着眼泪共同叫了一声“爹”。
司马蓝说:“都过来,扶着爹到门外去一趟。”
三个闺女从灶房和人群里走出来,藤忙慌慌地扶着他的左胳膊,葛和蔓扶着他的右胳膊,他就像趟着齐腰深的水样趟着人们惊白的目光朝门外走过去。他走得很慢,仿佛要挣断一根绳索,到木匠们面前时,他说你们做你们的活儿吧,我就是不死,也总有一天用得着。到那寿衣边上时,他说没必要做那么好,再好也是埋到土里呢。
司马虎正在熬胶,他端着胶锅说:“四哥,你敢走动吗?”
司马蓝却问:“你五哥腿上化脓了没?”
司马虎说:“都能挑水劈柴了。”
司马蓝就走出大门了。走出大门人们就想他活不过今夜了,回光返照来到了。每个人死前的最后一丝气力,在他对人生的留恋中将要被耗光殆尽了。木匠对身边的司马虎悄声说,该通知杜柏领着土工去墓地挖墓了。司马虎说我看见我哥眼里的光还生生气气亮着哩。木匠说快死的人眼里闪蓝光就该入棺了。司马虎往门外走了几步,又走回来说,你们看我哥不要人扶还能走路呢。所有的人便压着脚步朝大门外边去,黑云乌乌在门外立了一大片,看见司马蓝挺着腰板,像风后直起的一棵玉蜀黍,一步一步飘着向蓝家胡同走。藤、葛、蔓在司马蓝的身后慢慢跟着,一步一趋,似乎司马蓝随时往地上一倒,她们就会从半空把他捧起来。村人们还看见这父女四人,在胡同口立下说了一阵话,像司马蓝问了啥,让三个闺女答,三个闺女低头默了一会儿,终于点了头,他们才又有前有后地朝胡同深处走。
竹翠就对村人说:“该忙啥忙啥吧,他是临死前去和人说几句告别的话。”便都看着他们父女四人,踏着泥水去往蓝四十的家。
村子里的三姓人家,除了蓝、杜、司马家的三条主街外,零七碎八还有几条小胡同。他们父女四人从蓝姓街上走,看见本家一个兄弟正在忙着出殡办丧事,孝帽一片如堆在半空的一层雪。司马蓝一问方知,两天前他的一个远门兄弟死去了。34岁就死了。他领着女儿在街口站一会,又朝一条胡同拐过去,不料胡同中有家杜姓的女人昨夜喉咙一疼上吊了,女儿们哭得昏天黑地,泪水把胡同湿得没有干路走。司马蓝脸上的死青也因此厚起来,他说我真的是活不成了,到处撞见死人哩,说着三绕四行到了蓝四十家的门口儿。
这是三间新起的瓦房屋,被雨水洗得碧蓝一片,连砖瓦的硫磺气息都在碧蓝中清晰可见了。蓝四十正在院落里把积水改到一条水沟里,用墙下的一堆黄沙垫出一条甬路来,抬起头看见院里站下几个人,司马蓝如鬼一样的青脸把她手里的铁锨吓掉了,砸起的泥水溅在她的脸上和鲜红的毛衣上,顷刻间她的脸色便一片惊白了。她没有去擦脸上的水珠儿,任那水珠砰砰啪啪地砸落在地上,就那么一片死静地盯着司马蓝,盯着他身后依次出高低如三棵草样的藤、葛、蔓,死寂宛若夜雾样被院落淹进去。当她的目光寻问着落到藤的脸上时,藤猛然朝前走几步,演戏样啪地一声在她面前的雨水中朝她跪下了。
葛和蔓也都跪下了。
姐妹三个跪在泥水里,把脸抬起来,乞乞哀哀地看着蓝四十,像跪在神前盯着神像样,悲苦乞求的目光乌云了一院子。从头顶泄下的日光,照在她们那十七、十六、十五岁的嫩脸上,泪水在那些脸上横流着,低凄的哭声便在院里溜着地面呜咽开来了。老大蔓一边哭着一边朝泥水里磕着头,叫了她有生以来第一声的四十姑,颤抖着嗓子说,你救救我爹吧,除了你没人能救他了呀……我五叔六叔的皮子生意做败了,只有你还能让我爹去医院做手术。说求你去九都做一次人肉生意?吧四十姑,只要爹能多活半年或一年,你让我们姐妹们干啥都行啊……这样哭着唤着,在司马藤的带动下,老二葛和老三蔓就都朝四十跌跌撞撞磕头了,异口同声地说着和藤一样的话。她们的额门砰砰啪啪地磕打在泥水上,抬起时流海上就汪下一片泥水朝着眼里嘴里漫。蓝四十一听是求她去做一次人肉生意,脸上的惘然立马变淡了,继而是一阵青紫和青紫褪去留下的云灰色。她仿佛被那哭声和央求推到了一个绝境里,站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一下,似乎稍一动弹就会掉在崖下渊里死了去,把刚想伸出去搀拉藤的手悄悄缩回来,木然地挂在半空的空气上,她开始点点滴滴地审视她们身后的那个男人了。把目光一针一线地移下去,越过雨水,越过泥团,越过黄沙,又从他的鞋裤袄上缓缓地朝上挪动着,最后把目光搁在那张被深水闷了样的青脸上。她从那两眼枯井似的眼窝里,看见了烧红的针样的两束光,看见那光在两窝眼泪中淡淡明暗地闪烁着,仿佛微明时候那人也就还活着,灭了时那人也就死了去。她被那两针目光的闪灼震动了,被一种渴望慑住了。她脸上隐含的羞耻和怨怒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板正的毅然和半是睥睨的问:
“你那么想活着?多活半年一年到底有多好?”
司马蓝把眼泪闸在了眼眶里,说我知道去住院也是败刀子?,先前村里去做过手术的人没有一个能熬过几个月,可眼下听说县医院有了新机器,说我手术了要再能多活半年,我就能把灵隐渠修通,把灵隐水引到村里来,让全村人都活过四十、五十、六十、七老八十岁。蓝四十仿佛没有听到她想听的话,把目光从他那死人的脸上移开来,望着院落的正东方,像看着一片茫茫枯干,不见边际的山脉样,眼睛里忽然空洞无神了,人也变得有气无力了。这时候藤、葛、蔓就跪着朝前移半步,六只胳脯抱着他的双腿愈发地哭唤央求着,求她看在她们的份上去做一次人肉生意,求她救一次司马蓝的命。
一个院落堆满哭唤和哀求。
一阵沉静之后,蓝四十冷眼看了一下司马蓝,轰隆一声问了一句话──“藤、葛、蔓,让我去九都、郑州做十次人肉生意也行,可我让你们父亲和你们的娘分铺过日子,你们答应不答应?”
院落里的哭声立马偃息了,无旗无鼓了。
安静像黑夜一样铺展着,日光落在积水上的声音像树叶落在沙地一样干裂裂的响。藤、葛、蔓仰起的三张脸,在四十身上木板着,目光如冬草一样萎缩缩地呆。司马蓝听到这话把头扭过来,刚好和四十投来的目光撞在一起,嘭的一下院落里响满了目光的撞击声,司马蓝在那炽白的撞击声中,房倒屋塌样,也同样朝四十跪下了。
天塌地陷地跪下了。
第六章
阎连科
?人肉生意──即卖淫。是耙耧山脉历代对以养家为目的娼妓理解后的别称。
?败刀子──几年前三姓村里曾有十余户人家,男去卖皮,女去卖淫,挣回钱来让病人去医院做喉手术,结果无一成功,十余病人手术后均未活过半年。从此,村人就彻底断了到医院治疗之念。因而村人就称这种失败的手术为败刀子。司马蓝是村里停了几年治疗之后的又一个因留恋生命而想到手术治疗的人。
第七章
阎连科
雨过天晴的三朝两日之后,春天便铺满了天地,山脉便彻底地醒动起来。赤褐色的山梁被树木和小麦的青绿染得不见了原色,连日头绿汪汪的光亮里也充满着春天的汁液。全村人都知道蓝四十要为司马蓝走出耙耧山去做人肉生意了。去九都,或是郑州。总之是到遥远的一个都市。她没对谁说她哪天走,可村人都肯定她是今儿走,因为已经天晴三日,前两日有人看见她为去做人肉生意,赶着时儿请人剪了一件新式粉红的涤良衫,今儿天好像是农历初九──七不出门,八不回家,九在黄道上佳,她怎么会不走呢?
罢了早饭,人们都戳在胡同口上踏着硬结的泥地,嘴里说今论古,眼里却都不时地浏览着蓝四十家的门口。就终于把她从家里等将出来了。她穿了那件新做的粉红衫,远远看着如烧燃的一团火,头发黑绸样飘在肩上,在脖子那卡了一个青亮的桃木发卡,白光下玉样圣圣洁洁的。返身锁了大门,把钥匙塞在门框上方的一个墙洞,她便提着一个帆布旅行袋朝胡同这儿走来了。那旅行袋里装了她换洗的衣服,路上的干粮,洗脸巾,木梳子,再就是两瓶三姓村祖上传下的止血崩漏水,专用以和男人床事以后洗自己的下身,以防治女人脾虚血亏而致的暴崩下血或淋漓不净,血淡质薄,面色晕白,身体倦怠,四肢不温,气短懒言和妇女带下及子宫下垂等女人病症。这是杜柏的爷爷杜拐子从《太平圣惠方》和《圣济总录》上括济而成的女人秘方。女人每次去做皮肉生意,都要带着这些配熬的百灵药济。
日色明明净净,在村胡同中如水洗了一般,几尺外能看见空气中飞舞的细粒尘土。蓝四十走来时候,人们都从街中央站到了路的两边,望着她如望着走来的一位乡村的英杰,忽然都发现着意打扮了的四十,还和五年前、十年前一模一样,满脸红润,一片光泽,额门上还没有显见的纹络,凡露在外面的皮肤皆都充盈着春光水色,眼也还是那样井水似的又深又清,总仿佛有一种忧郁在那眼中漂浮着,而忧郁,却恰恰是她的动人呢。看不出她已是三十有七的人,若不是走路时胯上的扭动,若不是微微开始下垂的臀部,实在说她也还是和十几年前她第一次去营生人肉生意时一模一样的轻盈有致,撩人心魄。可也许正是她这过了的轻盈和丰肥,才是她这个年龄更加的撩拨着人心,仿佛这当儿她给谁一丝浅笑或一个眼神,谁就会被心旌摇荡得透不过气来。可是谁都知道,她脸上的红润,其实是一种人生的耻色。她低着头,让头发从两耳自由地散落下来,仿佛自己这一出门,辱没了三姓村各家的尊严,把头深深地埋在怀里,朝着人们慢慢走来,她不知道这一天村街上会有这么多的闲人。她没有料到她的举动在村落里掀起的波涛是多少家的男人都在床上一夜的感叹,女人们都有一夜的唏嘘。她到村人们面前时,没有忘记努力镇静着自己,轻声细语如雨丝样问一句“都闲了?”的话,这样一问,她脸上的羞愧热红,便霞光样层层剥落下来,反把村人的心都映出了光色。
村里的女人本是站在路边的,这时又都往路的中央靠近些,说四十姐,你去了,家里的事就尽管放心,鸡、猪我们都会去喂的,地里的小麦男人们也都会去锄的。话到这儿,路边的男人们也都往前挪了一步,叫着四十大姐,或叫四十姑、四十姨,说走了就啥也不消应记,田里该浇了我们去浇,该施肥了我们施肥。蓝四十也就有些感动,眼里一片湿润,站下来说不求别的,只求村人们别低看我一眼,别背后指骂我的脊梁就行。
三天前,那个雨过天晴的中午,竹翠听说蓝四十要司马蓝同她分铺儿才肯去替司马蓝做一次人肉生意,竹翠在井台上等着她去挑水时,呼天叫地骂她是人世间的最烂的破鞋,是世上的人肉王,骂她的两腿间比城门还宽广,马车都可赶过去。那时候也去挑水的司马虎,一个耳光把竹翠的嘴巴打得出了血,说你这个浑女人呀,她是为了我的哥哩。可没想到这一耳光使她骂得越发厉害了,说不仅马车能从她腿里赶过去,且外面世界的汽车也能开进去,调个头儿,吐着青烟开出来。说那儿空大无比,开山炮在那儿轰隆炸响,飞石也炸不飞她的嫩皮黑毛哩。她骂得唾星四溅,天昏地暗,地动山摇,使三姓村人忽然间眼界顿开,像听唱一样集下一片,只有蓝四十立在井台沿上,一动不动,脸上白蜡一样不见表情,嘴角却有她上下牙齿咬破下唇的一线血丝。
这当儿,竹翠的哥哥杜柏从家里出来了,挤进了井台,对着村人们说了几句话:“我是竹翠的哥,我做主四十去营生回来,司马蓝就和我妹分铺儿,和四十成家,我妹竹翠她不配做村长的媳妇呢,过了半辈子还不配。司马蓝生是四十的夫,死是四十墓里的鬼。”说完这话,竹翠的谩骂在井上无声无息了,她盯着亲哥像盯着从不认识的人,好长时间那儿一片鸦静,井壁上的滴水声越上井台滚来响去。四十就在那鸦静中挑着一担水从人群中走将过去了。就是这一刻,杜竹翠猛地向她哥哥杜柏怀里撞,一下把杜柏撞出一丈多远,她自己就口吐白沫昏死过去了。一时间人群慌乱,红白色的惊叫四散不止。就在这混乱中,蓝四十一脸平静,昂着胸脯,高抬着头,最终下决心去做这次人肉生意了。她不知道她是为了杜柏的承诺,还是为了司马父女四人的下跪。总之,三朝两日的准备之后,她要离开耙耧山脉了,从众目睽睽中去做被世人唾弃的人肉生意了。
前边是村十字路口的老皂角树,三人合不了围的树干,在丈余高的半空撑起了巨大的绿伞,细密的皂角芽儿在日光中又嫩又黄,如新生在天空的豆芽儿。树上有孩娃在撸那皂角芽儿菜,树下黑鸦鸦了司马姓和杜姓的人。司马虎、司马鹿、柳根、杨根等立在最前边,他们的媳妇、娃儿立在他们肩下,森林样的目光黑莽莽地投过来,她辨别不出那目光是冷还是热。她没有在那人群中看到司马蓝和杜柏这两位村里的主事者,也没有看见杜竹翠,也许她还口吐白沫地躺在床上,也许她正如老鹰一样窝在哪儿,等她一到眼前,就砰砰啪啪飞出来。四十不知道有什么事情隐隐暗暗在她的人生之末等着她,似乎为了躲避,她把身子一拐,从皂角树后边的杜家胡同拐走了。
杜家胡同人稀声小,日光厚得和毯子样热绒绒地铺在脚下。她从那热暖中急脚快步地走过去,那熟悉的房屋和剥落的墙壁、树木、碾盘、羊圈、习俗、饭食、空气、鸡猪,都往她的耳后流过去。她听见身后村人们追她的目光累得气喘嘘嘘。于是她越发走得快捷,转眼之间就走入了梁道的空旷里。从山梁上往回望,村落如一件浅蓝深黑的衣衫随意地落在耙耧山脉一道深皱中的坡面上。她忍不住朝村里瞟一眼,一种莫名的悲戚从心底浸到了眼角上。这个当儿从路边走过来了两个人,一个是杜柏,一个是司马蓝家的大闺女藤。他们舅甥女两个,在路边仿佛等了她三年五载,终于等到时候了,彼此望了一眼,杜柏对四十说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