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韦特芬河领的领主大人仰天大笑了起来,而在他身边的谋士也满脸都是辛辣的笑意。对于门外的警备兵来说,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他们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能让他们的领主大人的情绪如此强烈的波动变化着。
隶属于帕拉迪奥皇家骑士团的英格威将军年方二十六岁,当他在军中开始展露头角的时候,被称为“帕拉迪奥大公”的拉曼已经到了风烛残年。因此,英格威应该算是诺伊曼自己提拔起来的将领。和扎实沉稳的老将们不同,在英格威那状似冷峻的外表之下,掩藏着某种被许多人认为是疯狂的心理特质。
见过他用兵的人对此有一番经典的评价:
“似乎英格威将军是把战场当作了一张纯白的画布,麾下的骑兵就是他的画笔,而颜料自然就是双方的鲜血。但是,英格威显然并不是一个出色的画家,因为他的用笔虽然充满了华丽的艺术性,但似乎是精神根本就不能一直控制住自己的才华,到了最后,整张画布都会被他染成是纯红色。”
因为这种评价,英格威有了一个叫“染纸匠”的绰号,其实这一开始只是几个闲来无事的士兵在饭前用来消遣上司的产物罢了。但可能是因为十分生动形象的缘故,很快便以几何级数的速度迅速流传开来。到了现在,几乎快要成了官方的代号。虽然“染纸匠”这个绰号目前还没有正式的登上帕拉迪奥帝国皇帝的诏书,不算是得到了正式的册封。不过,依照皇帝诺伊曼的性格,说不定哪天真的就把这变成现实。
对于这种绝对说不上是雅观的绰号,当事人自己是怎么评价的呢?
“无聊。”
仅此而已,而且还是连不屑的情绪都没有的平静评价,由此可见,这并不是因为赌气而故作姿态,而是真正的感到没有意思。不知道那个费尽心思想出这个绰号的士兵听到了他是这种反应,是不是会有一种索然无味的失落感。
帕拉迪奥的五千名骑士现在驻扎在西面距离韦特芬河城二十里外的一处高地上,英格威派出的多名斥候正在进行地毯式的搜索。其实还在部队没有抵达的时候,英格威就已经先期掌握了号称“戴茹真正的国王”这支叛军的大致动向,所以现在的搜索工作主要是针对地形的。因为韦特芬河领原来是河谷地区,所以小范围的地形非常的复杂,勘探工作也进行的十分缓慢。
其实要了解地形,最好的办法应该是寻求当地领主的帮助。但是,当领主的使者来到英格威的军营时,只是对送来的犒劳品和请英格威入城这两件事感兴趣。对英格威提出的有关地形的问题却闪烁其词,根本不了解情况的样子。当英格威要求派遣向导的时候,使者却还只是要求他自己先进城面见芬迪诺领主,其他事情之后在商谈。
但是,英格威却认为在敌军临近的时候,主将轻易的脱离阵营,是用兵的大忌。双方僵持不下,最后英格威一气之下,把使者同犒劳品一起赶了回去。不知是因为害怕领主怪罪还是真的忘记了,使者回去以后,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了英格威,而把他派遣向导的要求忽略掉了。
而当天晚上英格威再次要求芬迪诺领主派遣向导、绘制地形图,却也没有得到回应。这一次并不是领主没有接到消息,但芬迪诺却没有积极的配合王军的行动。
对于英格威将军和帕拉迪奥骑士们来说,还没有开战,就已经先陷入了一种十分不利的局面。不了解地形,贸然开战的话,会让自己的实力大打折扣,英格威非常了解这一点。现在他希望的,就是能把和敌人碰面的时间尽量的拖后一些,让他有机会先把这一带的大致地形图绘制完毕。
可是,显然“戴茹真正的国王”也明白自己的优势在哪里,趁着帕拉迪奥的骑士们还立足未稳,在他们抵达的第四天,就发动了攻击。
马蹄掀起遮天蔽日的尘土,笼罩着韦特芬河那干涸的河床,这让今天的黎明,比往日要昏暗了许多。清晨时分也听不到鸟儿清脆的啼叫,取而代之的是战马的嘶鸣。龟裂的古老土地在颤抖着,仿佛对人世间的又一场杀伐产生了恐惧一般。自称是“戴茹真正的国王”的叛军的行动出人意料的迅速,声势也极为骇人,除了西面以外,东、南、北三个方向都有着震天的喊杀声,和随之乌云般滚滚而来的烟尘,让帕拉迪奥的骑士们感觉到好像是落入了十倍以上敌人的包围圈似的。
但即便是这样的场面,也根本动摇不了英格威将军。战争的气息刺激着他的本能,血液在他的头皮下面怒涛般的流窜着,他提起了自己的长戟,立马站到了帕拉迪奥军厚实阵容的最前面。他胯下的纯黑色战马也早就迫不及待的用前蹄蹬着地面,发出钝重的哼鸣声。
“全军突击!”
随着英格威豁亮的命令声,帕拉迪奥的骑士们向着朝阳升起的方向发动了冲锋。之所以选择东面,就是为了让每一个骑士都可以明确的知道自己应该前进的方向,不至于在战场上迷失目标。
这支骑兵队,完全是由轻骑兵组成的。所谓的轻骑兵,就是战马上不覆盖铠甲,而骑士也只穿着轻便的护身鳞甲,武器也一般用长剑和弯刀,至多是木柄的长枪,并不使用沉重纯生铁制长矛。虽然在冲击力和防御力方面轻骑兵无法和重装骑士相比,但是行动更加的灵活,速度也更快。在必要的时候,轻骑兵的骑士们可以弃马成为临时步兵。不像重骑兵那样只要从马上掉下来,就会被沉重的铠甲压得动弹不得,任由敌人来俘虏或斩杀。
勇猛的帕拉迪奥骑士很快的冲到了敌人的面前,也第一次看清了对手的面目。与其说他们是一支军队,倒真不如说是一群山贼来的贴切。不仅是骑兵和步兵混杂,而且铠甲和武器都形态各异,从图什凯底亚、诺维尔到旧戴茹以及远方的异国的各种规格都有,而且看他们的行动也显然是没有经受过什么正规的训练。但里面的士兵却异常的凶狠,每一次攻击都是一幅拼命的架势。帕拉迪奥的骑士们在斩杀敌人,建立自己武勋的同时,也在付出着鲜血的代价。
“染纸匠”英格威将军在阵中舞动着自己的长戟,到现在为止,他已经杀伤了至少八九名对手。看他的战技,并没有那种雷霆万钧的气势,而是像帕拉迪奥帝国冬日里的风雪似的,轻柔中透露着肃杀的寒意。长戟锋利的刃部勾画出平化顺畅的银色曲线,就像把素描中常用到的技法融入了到战技中一般。
在他的身边,五千名骑兵精确执行着的战法,也像他们的主将一样华丽。基本上所有的骑兵都是以方阵的形式向前冲锋,但只要一压倒敌人的阵型,就立刻会散开进行总攻。倘若敌人反扑回来,就又会立即收缩成坚实的防御阵容,行动井然有序,收放自如。如果在局部会因为敌人的凶悍而产生一时的慌乱,那其他部分的骑兵马上就会过去补充,击退敌人后立刻就自己重整队形,整体上始终保持着阵型的流畅完美。
“戴茹真正的国王”的部队显得异常的薄弱,很快就被帕拉迪奥军彻底的突破。大概是因为把过少的兵力用与了组织需要大量兵力的三面包围的阵形上,而使得每一面的兵力都过少的缘故。
如果说刚才英格威展现的都是他用兵华丽而又艺术性的一面,那么他接下来的行动就可以解释“染纸匠”这个绰号的由来了。他并没有重整阵型,而是命令刚刚冲出包围的骑兵们强行的反转,再次冲锋。现在的帕拉迪奥军,和刚才相比,阵型是有些散乱,但是敌人的阵势则是处于完全混乱的状态。要说刚才的帕拉迪奥军是冲击着完整堤坝的一波波持续不断的海浪的话,那么现在的帕拉迪奥军就是彻底摧毁已经几近崩坏堤坝的滔天巨浪。在被压制了许久之后,英格威那种疯狂的资质开始凌驾于艺术性了。
单纯的骑兵部队之所以强,一方面是因为无以伦比的机动性,更重要的是它可以比任何部队更切实完整的执行主将的意图。迅速的冲锋、集结、分散、重整阵型、再次冲锋,使骑兵队永远能保持是一个整体。无论敌人使用什么样的战术切割包围,骑兵队都可以迅速的再次融合起来,同时使敌人不得不面对要和它正面冲突的局面。
英格威的战术,不是把骑兵的优势发挥到极致。而是比发挥到极致更进一步,甚至可以说是有些任性的过分利用骑兵优势的战法。
战争的胜负,归根到底是强者战胜弱者。战争是实力的较量,这是自从有战争的那一日起就从未改变过的真理。英格威有着一流的驾驭阵型的能力,但是他在战场上,又时常主动地放弃这个长处,突破掉阵型的束缚,把战局引向到最原始的、弱肉强食状态。这就是在他华丽的战术之下,掩藏着的疯狂本质。
帕拉迪奥的骑士们,像是肆虐的乱流一般蹂躏着敌军,对方已经被这种惊涛骇浪似的胡乱进攻冲得七零八落。如果是同一个敌对国家军队的作战,现在应该已经算是胜利了才对。但是,这是一场王军与匪徒之间的较量,英格威的任务并不是打退敌人,而是将他们彻底的歼灭。
到现在为止,战事进行的都非常顺利,只是有一点让英格威感到了一丝困扰。就是因为刚才过快的冲锋推进,帕拉迪奥的骑兵们已经从平坦的平原地带,进入了地形复杂多变的韦特芬河河谷地区。
远方突然有两股冲天的烟柱升起,看到了烟柱的匪军像是接获了某种信号一般。开始了令人匪夷所思的行动,匪军本就散乱不堪的阵型彻底的瓦解,所有的士兵都向着四面八方溃逃。一般来说,军队即便是撤退的时候,也应该有个统一的方向才对。像这样无目的逃散的局面,只有在被彻底打垮时才可能出现。但是,虽然这支匪军遭到了英格威和帕拉迪奥骑兵们打击,却也还不至于到那种境地。而且,对方还是发信号组织溃逃的,这就更令人不可理解了。
利用这个机会,英格威迅速的重整了部队,恢复了完整阵型。在还没有了解对方的目的时候,冒然的行动是不明智的。于是他暂时的放缓了剿灭匪军的步伐。但就在他刚刚重新组织好帕拉迪奥的骑士们的时候,正午时分,匪军却主动发动了第二波的攻势。
因为编制上的特殊原因,所以即便是那位“戴茹真正的国王”,他自己也并不知道麾下军队的确切数字是多少。估计大概是在一万到一万五千名之间,也就是说是帕拉迪奥军的两到三倍。但是,如果让这支由土匪、流氓、逃犯以及个别佣兵组成的乌合之众同精锐的帕拉迪奥皇家骑士团正面交锋,那无异于是以卵击石。不过,匪徒自然也有匪徒的长处,比起列阵的军团作战,他们显然是更加适应个别的单打独斗。在接到了信号之后,匪军索性彻底的把阵型解体,以少则十几人,多则上百人的小队的形式化整为零,散布在广大的韦特芬河河谷地带。
这样的小队,当然是不可能同帕拉迪奥军单独对抗的。但是,每当帕拉迪奥军去追击一支小队时,都会遭到背后数只小队的偷袭。等到掉回头来去对付他们的时候,又会被更多的小队从原来的方向攻击。韦特芬河的河谷,经过了多年的风化侵蚀,现在已经形成了一片高低不平、坑坑洼洼的小丘陵地带,骑兵在这里本来行动力就会受到很大的影响,再加上对地形的生疏,使得帕拉迪奥军在这里的行动反而不如匪军灵活。
现在的英格威和他的骑兵,就像是一条深陷蚁群的巨蟒一般。虽然只要挪动身体,就可以压死一片蚂蚁。但是,被四面八方成千上万的蚂蚁围攻,巨蟒反而会动弹不得,还要时不时的被蚂蚁们占到便宜。
在河谷中往来突击了几次之后,帕拉迪奥的骑士们开始感到了极度的疲劳。身体上的疲劳还在其次,那种不知道敌人在何时何地出现,出现了以后打两下又会逃跑的“捉鬼”游戏,让骑士们的精神始终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尽避他们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优秀骑士,但在这种紧张状态下,精神还是会很快的疲劳起来,而这种疲劳却是致命的。
但是,如果帕拉迪奥军停止这种左右的追击,在原地摆出防御阵型的话,就立刻会成为敌人弓箭手的活靶。几乎是在无可奈何的状况下,帕拉迪奥军继续着反复的前后突击,一点一点的加剧着自己的疲劳,就像是无助的大蟒只能左右的摇摆着身体一般。
就在帕拉迪奥迄今为止从未遭受一败的皇家骑士团,正在一步步的滑向失败深渊的时候。他们的领袖,“染纸匠”英格威将军却突然的抓住了事情的要害。他用浑厚的男声向全军发布了自己的命令:
“全军不惜一切代价向正西方突击,只要击溃正面的敌人就可以,不要理睬其他敌人。”
如果硬要把战争也归到艺术的范畴中去的话,那它就是杀死敌人与防止被杀的艺术。
就一般的看法而言,这种艺术的极致就是在己方人员尽量少死亡的前提下,给予敌人最大程度的伤害。然而,却还有一种和他完全背道而驰的说法,是首先去去考虑如何给敌人毁灭性的打击,其次才是保证本方人员的安全。虽然只是把优先考虑的顺序改变了一下,但是这却能最大程度的反映出一个指挥官的性格。
能做到前一种的人,会被称作战场的艺术家,而后一种,则是战场上的疯子。
“染纸匠”英格威将军就是兼具了这两种性格的指挥官。
在英格威的头脑里,坚信着一点,那就是帕拉迪奥的骑士们只要下定决心向一个方向突进,是根本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挡的,而这也正是他现在所执行战术的心理基础。虽然从后面包抄上来的敌人用淬过毒的弓箭杀伤了很多骑士,但是现在英格威已经没有办法考虑如何避免这种情形了。如果因为这样就调转方向,那就会重新陷入同刚才一样的境地。
“将军,后面的追兵越来越多了!”
“不要回头,一直向前!”
“可是再这样下去的话……”
“只要冲出了这个河谷,我发誓替他们十倍的讨还血债!”
英格威的声音里,包含着经过了沉重压抑的悲愤情绪。如果说副将刚才还对他的命令有一丝怀疑的话,那现在也随着这英格威声音中的巨大感染力化解了。他离开了主将的身边,故意放慢了马匹的速度,落到了帕拉迪奥军阵的最后。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大声的呼喊,督促着全军的前进。
“大家继续向前,不要回头……”
突然,一只白色的羽箭射中了这个魁梧青年的左臂,他咬着牙用手将箭簇硬拔了出来,然后继续鼓舞着骑士们前进。但是片刻之后,当他想再度呼喊的时候,喉咙的深处却感到了针刺一般的疼痛,灼热的液体止不住的要喷涌而出。
倔强的青年骑士硬是将已经到了喉咙的血又吞咽回去,拼命的压制住从内脏传来的撕裂感觉,想要继续完成自己的使命。但是,毒性扩散的太快了,他的两只眼睛已经失明,意识也从头脑里盘旋而去。终于,他从马上掉落到地面,走到了作为战士的宿命尽头。
像这位副将一般倒下的帕拉迪奥骑士人数越来越多,他们的战友却连为他们收起尸体的机会也没有。因为把毫无防备的后背留给敌人,帕拉迪奥军遭受了巨大的损失。但是,谁的心里都明白,如果不这么做,就会遭受彻底的失败命运了。
每一个帕拉迪奥骑士的殒命,都化作一道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