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铁由,他自己策马在品字阵里转了几个圈子,大笑起来。
铁由带着球奔驰急转,同队的伴当散开阵型跟上,几次在对方骑手抢近前的瞬间闪身掠过,直到距离球门不过八十步才挥杆微微一磕,对面旭达罕已经斜刺里冲杀过来。
“大哥射啊!”铁由大喊着把球倒磕出去。
白色的电光以目力难以追击的速度赶到,比莫干围着球兜了一转,已经是射门的预备。他的伴当在场边高声地喝起了彩,比莫干却觉得后心发寒,忽然有一道犀利的风声追背而来!
比莫干猛地回头,悚然一惊,黑马上的是贵木。他出手的一杆不是击球,却是抽向了他的马臀。
比莫干极为爱惜雪漭,收杆侧挡在马臀后。球杆在他的掌中已经被用做了刀剑,短短的一瞬间比莫干以球杆抽出背刀式,肩膀一沉,球杆斜劈出去格挡。比莫干的刀术老师是巴赫,铁氏的刀术犀利沉稳,扬名整个青阳。
“嚓”的一声,双杆交错。松木杆承受不住贵木的劲劈,立刻折断。
“狠毒!”比莫干大喝。
“狠毒不狠毒,你的马是我的了!”贵木的球杆划出一个完美的扇形,是一个长球的动作,他的伴当们已经驰向了对面门前射门的位置。
“笑话!”
贵木忽然感到地下传来一阵猛震,他的杆走空了!球已经自己弹了起来。剩下的半截球杆在比莫干的手中发出低沉的呼啸,在球上一错挑起。比莫干勒紧了缰绳,雪漭高高地立起来,断杆凌空抽中了马球,闪电一样地直射入门。
震耳的欢呼声响了起来,看了许多年马球,却没有人想到过这样的射门。
“哥哥好快的‘雷’!”铁由在远处大喊。
蛮族刀术,通行的是“九技”,分别是顺斩逆斩、顺切逆切、左右中平、雷、逆劈竹和刺,所有刀术都是从这九个基本的动作演化而成,比莫干以坐马震地弹起了马球,而击球的动作则是纯正的剑术了。
贵木怔怔地看着自己的球杆,狠狠地把它抛在地上。旭达罕驰马过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记得你那两千斤乌铁!”比莫干挥舞着断杆,大笑着兜转了马头。
“铁已经在大哥的帐篷里了,我今天早晨嘱咐奴隶送过去的。”旭达罕笑,“本来就是弟弟献给大哥的一点心意,打球不过是个彩头,就算弟弟侥幸赢了,也还是要尽这份心意。”
比莫干愣了一下,上下打量着旭达罕。
旭达罕含着笑,笑容恬淡,对着大哥审视的眼神。
“不愧是旭达罕,没有让我失望。”比莫干冷冷地说,“若是别人做了我的对手,我还真的提不起兴趣。”
他把巨大的披风裹在肩上,随手带动了雪漭,转身回城。
铁由指挥着伴当,跟在他马后,只觉得大哥走得分外地慢,像是怀着什么心事。他刚想凑上去问问,比莫干已经勒住了马,停在阿苏勒的面前。
比莫干遥遥地看着远方,也不低头去看,声音淡淡的毫无感情:“阿苏勒,很长时间没见你,病都好了吧?”
“都好了。”
“那就好,你缺什么东西,尽管问人从我帐篷里要。”比莫干在他头顶摸了摸,“这里才是你的家,父亲忙,顾不上你的时候,还有我这个哥哥。”
阿苏勒微微偏头闪开了他的手:“谢谢哥哥。”
他这么说的时候扭过头去望着远处,看也不看比莫干一眼。
铁由瞥了大哥一眼,却发现比莫干并没有生气的模样。比莫干似乎还想找些话来说,却找不出来。一阵风扬起他的大氅,他忽地扭头,静静地凝视着那个偎在阿苏勒身边颤抖的女孩。苏玛双手抱着护住了胸口,低头看着脚下。风把她的长发吹起来,发梢的金铃“丁丁”地响。
异样的沉默持续了片刻,比莫干摘下自己的大氅抛在苏玛的身上。
“长得真像。”他低低地说,策马离去。
“废物!”带马经过阿苏勒面前的时候,贵木低低地喝了一声。
旭达罕皱了皱眉:“你胡说些什么?”
贵木梗着脖子:“怎么也是我们家的儿子,连一个大汗王的儿子都敢欺负他,你说他还有什么用?”
旭达罕摇了摇头:“大汗王的事情,我们不要多说话。”
“哼!我才不管什么大汗王,我就想不通,哥哥你跟他们走得那么近,那几个老家伙有什么好?比莫干别的我不理他,可这话说得是,大汗王们哪是支持我们?他们什么时候给过我们兄弟颜面?一个小崽子都敢撒野,比莫干不出手,我也扇他的脸!”
旭达罕不轻不重地在他脑门上拍了一记,贵木瘪了瘪嘴,终于不说了。
旭达罕垂眼看了看阿苏勒,轻声说:“以后没事就不要出来玩了,你身体不好就呆在帐篷里,别叫父亲担心。”
兄弟两人带着伴当也策马离开了。
广阔的球场上只剩下阿苏勒和他的伴当们。巴鲁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披在主子的肩上,风卷了过来,阿苏勒微微地颤抖了一下,战栗着仰望天空,久久也不动一下。
黑色的哨马迅疾地驰到比莫干马前,马背上的伴当滚身下马:“大王子!”
“什么事?”比莫干不耐烦地喝了一声。
“大事。”伴当凑上来低声道,“东陆有人来,急着要见大王子,已经到帐篷里候着了!”
比莫干的脸色一变,回头瞥了几个兄弟一眼,耳边已经传来了沉雄的鼓声。几个伴当的脸色也变了。
“夔鼓,夔鼓,金帐的夔鼓!”伴当喊了起来。
鼓声从城中而来,越来越见沉雄,仿佛敲击在人心口上,空空地震响,令人油然生出一种不安的情绪。
金帐宫前玄帐中设了一面乌青色的大鼓,鼓面粗糙仿佛鳄皮,触摸起来坚实如铁。据说是大君的父亲钦达翰王昔年南巡狩猎路途中射杀的巨兽“夔”的皮革制成。每当金帐宫的侍卫敲起这面大鼓,就是大君急召将领和大臣。
一名金帐宫的侍卫驰马而来,高举着马鞭大吼:“快!快!大君传令,王爷王子和将军,各家首领,都要到金帐觐见!已经响过一通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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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世子四~
东陆,下唐国,南淮城。
白皙的两指拈着一枚黑子静静地悬在棋盘上,许久,才“砰”地点落。
棋盘对面的人扫视局面,微微点头,坦然地推了棋盘:“臣输了。”
“拓拔卿还有半壁河山,难道不想涉险一搏?我听说麋鹿若是死斗,猛虎也畏惧啊。”
“臣倒是听说纹枰对弈是心战,本是治心之术,不在乎棋艺。臣在盘面上已经走到绝境,拼死一搏,只是搏国主失手。拓拔是一个武士,不懂士族的胸怀,却不愿做这样的事。”
“呵呵呵呵,”国主大笑起来,带着一分雍容的雅意,“不懂士族的胸怀?拓拔卿虽然生在北蛮,可是南下十多年,行止早已是公卿大家的风范了。”
臣子整肃衣甲,起身离席,右手一扯黑氅单膝跪下:“承国主的知遇大恩,拓拔只望能够不辜负国主的希望。”
对弈的两人装束全然不同。国主年过五旬,戴九旒黑帻,青袍博带,外面披了件织锦的中长衣,腰间的青绦上莹莹然是一枚青润的山玄玉。而臣子满头细细的发辫,以牛筋带束在脑后,身披一件油润的旧革甲,倒像是蛮族牧人的装束,惟有身上那件漆黑如墨的大氅上侧光显出层层的夔雷纹,是东陆名家织匠才有的手工。
国主整了整袍袖,从容起身,自顾自地踱起步来。武士不敢怠慢,跟随在后。阔达七间的深静宫殿中静得生凉,窗外飞挑的屋檐遮蔽了大部分阳光,室内一片阴晦,看不清国主的神情。臣子微一低头,在平滑如镜的云石地面上看见了自己的面容,苍苍的满是风霜的痕迹。
“已经老了么?”他在心中自问。
他又想起北陆的风,不似这里的风暖软,像是爽利的刀锋,又像是蛮族呛喉的烈酒。牧人们赶着马群在那般的烈风中驰骋,老得也格外的快,苍老的面容像是干裂的木头人脸。这个年纪上,他的父亲看起来已经完全是个老人,每当抚摩他粗糙的大手,都觉得像是摸在剥落的片岩上。可是父亲依旧带着弓箭骑马,马鞍上悬着他的牛皮酒囊,里面是烈火烧喉的好酒。喝醉的时候,他会带着儿子走到附近最高的草坡上,拉那张祖传的烈鬃琴,嘶哑的琴声在风中扭曲,像是化为鬼神的祖宗们一起唱和。
“阿爹……”他心底回响着这个称谓,像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有一个声音静静地说话。
“拓拔卿?”国主脚步一顿,忽然回头,“今天忽然召卿家进宫,并非仅仅为了赐袍,卿家猜到了吧?”
“是!”拓拔微微躬身,“内监急召,想必是有军国大事。”
“是,大事。”
他们已经走到了窗口,国主伸出细白的手,拍了拍窗棂,遥遥地看着北边的天际。
“记得拓拔卿家初来下唐的时候,曾经说起要建立一支骑兵,引种北陆的健马,教习骑射,本公却没有应允。”国主淡淡地道,“可如今离国雷骑、淳国风虎都以北陆健马为坐骑,而晋北出云骑兵骑射无双,并称东陆三大骑军,我们下唐的骑兵却默默无闻。拓拔卿是不是觉得本公错失了良机?”
“不敢,国主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不是区区一支骑军可以逆转的。”
国主笑了笑:“错便是错了,也不是不能承认。不过,我们就要有骑军了。”
“骑军?”
“一支不下五万人的骑军,都骑最好的蛮族骏马,可以接连几天几夜奔驰不休,精通骑射。拓拔卿家以为如何?”
臣子动容:“五万人!?”
五万人的蛮族骑兵,这是一支可以横扫东陆的力量。
“今天早晨,北陆青阳部的使者在紫辰殿觐见,他带来了北陆大君的手信,我们两国愿意互换人质,歃血为盟。青阳部的九帐兵马、北陆最强的骑兵,从此就是我们下唐的朋友了!”
“与青阳订盟?”臣子完全愣住了。
“难怪卿家惊诧。东陆北陆,是世世代代的死敌,北陆的门不对东陆敞开,从风炎皇帝开始算有五十年,从蔷薇皇帝开始算有七百年。这个消息传到天启,真不知朝堂之上是个什么情景。”国主冷笑,“不过,本公不管帝都的衮衮诸公怎么想,任他疑心,任他弹劾,任他眼红,谁也毁不了这场南北之盟!一切都已经妥当,只差最后一步,打开东陆北陆的大门!百里家万世的功业,也该开始了。拓拔卿不为本公高兴么?”
拓拔一振战衣单膝跪下:“拓拔山月恭喜国主,愿为国主……”
国主挥手制止了他:“拓拔卿要为本公赴汤蹈火、出生入死么?本公可没有这个意思,本公要倚仗拓拔将军,成就万世的功业,怎么能让拓拔将军做那出生入死的勾当?本公所要的,只是拓拔将军奉本公仪仗旌旗,北上和库里格大君订盟。卿家,这可是南北之盟的第一功啊!”
拓拔山月却没有回答,他像是呆了一样。
国主皱了皱眉头:“怎么?拓拔卿莫非不愿?”
拓拔山月全身一震,像是从梦里醒来,急忙跪了下去:“拓拔不敢,拓拔为国主效命,明知万死,也绝不推辞!”
“起来,起来。”国主恢复了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拓拔卿家言重了。卿家出仕下唐十年,宵旰勤政,本公当然清楚拓拔卿的心意。拓拔卿和息将军,都是本公的臂膀,缺一不可,还希望众卿尽弃前嫌,同心协力啊。最近常有些小人在朝堂上多嘴,拓拔卿不要心存疑虑,拓拔卿虽然出身北陆,长于草原,但是本公从不以蛮夷相待。以拓拔卿气度人品,即便东陆世家,也不过如此……”
国主挥着袍袖,侃侃而谈,却没有注意到拓拔山月始终跪在那里没有起身,他的指甲抠在云石的石缝中,抠得“咯喇喇”微响。
“诸事我都已经为你备齐,你还要什么,尽管向鸿胪寺开口。本公在南淮日日北望,等拓拔卿归来的好消息!”国主终于想起要扶起拓拔山月的时候,拓拔已经在那里跪了许久。
“国主,拓拔还有一言,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说!我们君臣,有什么不可说?”
“大胤前朝铁律,私结北陆蛮夷乃是叛国重罪。虽然我们下唐领袖诸侯,可是国主要提防帝都有小人借机作祟。”
“呵呵呵呵,”国主笑了起来,“拓拔卿,你对东陆的了解终究还是隔着一层啊。若说真是私通北陆,淳国、晋北,哪一个不比我们下唐有地利之便?而诸家诸侯的动静,又真的能瞒过帝都的耳目么?我们这次这么做,天启城有人在看着呢,不过皇室是不会来阻拦我们的,这个我可以向你担保!”
远处高阁上传来悠长的云板声,太阳西坠,再过一个时辰就是傍晚。侍女捧着傍晚时候用来焚烧的香木经过勤政殿前,遥遥地看见拓拔山月单膝跪地向国主行了大礼,国主上前挽起他,牢牢握住他的手,似乎满是企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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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世子五~
“风筝,风筝,蜻蜓蝴蝶、长尾巴的大龙风筝。”
“桂花包子,刚出炉的桂花包子,热的热的。”
“鲜炒栗鲜炒栗,新上市的新鲜炒栗子,又酥又绵,甜的嘞。”
叫卖的声音充斥了街上每个人的耳朵。这座天南之都地处繁华的宛州,细细的长街两侧鳞次栉比,商铺的勾檐相连,商家争着生意,在店铺外支起了各色的布蓬。酒招在高阁处飞扬,远处凤凰池上轻舟划过,行人比肩接踵,这才是东陆的繁盛,帝朝的荣华。
“撞着人了!长眼不知道用么?紫梁街上你就敢骑马?”一个富家公子模样的人感觉到背后马喷出的热气,转身破口大骂。
他猛地住了口。他背后是一匹雄骏的黑马,披着金色菊花纹样的马衣,夔雷纹的纯黑大氅一直盖到马臀。夔雷纹和金色菊,在下唐都不是平常百姓可以用的东西。
马上的武士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沉默地望着远处。人群悄悄地闪开,黑马无声地踏着小步走过。一片热闹繁华的景象中,却有这么静静的一人一骑,让人觉着诡异。
“雷依瀚……雷依瀚……”
耳边似乎有人喊他的名字,而世上除了他自己,还有谁记得这个旧时的名字?
烈鬃琴嘶哑的声音像是追着他从远处飘来,他闻见草原上的风,那股淡淡的青草味。他想起父亲亲手刻的木娃娃,拿一根马尾挂在家里帐篷的门前,那表示他的身高,每一年父亲就会稍稍把木娃娃提高一点,摸着他的头说:“雷依瀚又长高了。”
他又想起了火。烈焰燎天的大火,他至今还能感觉到那种可怕的灼热,他在火焰和夜色的缝隙中奔跑,他呼喊着他知道的每一个名字,可是没有人回答他。最后他站在了一顶被火焰吞噬的帐篷前,马尾被烧断了,他亲眼看着那个木娃娃落在地上,闷闷的一声,从此一切结束了。
不再有雷依瀚,不再有银羊寨。他们烧掉了它,连同他所有的一切都烧掉了,从此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
拓拔山月感觉到他的手臂在革甲的遮蔽下绷紧,他握着拳,手臂上的青筋一定跳得像愤怒的蛇。周围熙熙攘攘,可是他被隔绝在这个繁华的世界之外,他恨不得放声大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