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烟暮雨记忆深处，除了娘亲的血海深仇，还有那深深宅院中的人情疏离，那少不更事的岁月中，模糊攒动着的冷漠面孔。
言阳，程府。这陌生又熟悉的地方，带着童年挥散不去的阴影，并未随着那一年的大雪埋葬。望着城门上斗大的言阳二字，本以为早已忘却的记忆，却像被剥开的伤口，鲜血淋漓，烟暮雨心中绞痛，她多么想逃离这个地方，却不得以一遍遍告诫自己，若不敢面对，又如何成长？
孟子安注意到烟暮雨脸色苍白，额上冒出细细的汗珠，他关切的问道：“烟姑娘，可是身体不适？”
烟暮雨稳住心神，勉强的扯出一丝笑容，道：“无碍，也许是旅途劳累，休息片刻便好。”
岳初夏走在最后埋着头，心中纠结，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孟子安回头瞧一眼她，温和道：“岳姑娘若是无要事，来孟府坐坐可好？”
这句话仿佛救命稻草，正好解了她现在的窘境，岳初夏急忙抓住，抬头展颜一笑：“好！多谢孟公子！”
还未到孟府正门，便见前方跑来一少女，面容姣好，五官清丽，看着煞是活泼。身着石榴红裙衫，一眼便知上等布料，精致绣工，价格不菲。
“子安哥！”她清脆的声音唤道，一到面前，便双手环住孟子安的胳膊，丝毫不曾理会身后几人。
公孙子扬瞧着皱了眉头，却不忘调笑道：“小丫头见着我也不打招呼，只顾着你子安哥。”
那少女哼了一声，也不回头，自顾笑着跟孟子安说话。
孟子安面色如常，不着痕迹的抽出胳膊，对着少女道：“抚荷，这两位是烟姑娘和岳姑娘。”
那少女只好转头看一眼烟暮雨二人，撇撇嘴，也不搭话，回头又像个小鸟一般叽叽喳喳道：“子安哥，这次怎么出去那么久？”
孟子安回道：“路上耽误了些日子。”
岳初夏见这少女如此傲慢，心中便不悦，问道：“公孙大哥，这是……”
公孙子扬无奈的摇摇头，低声道：“叶丞相府上的千金叶抚荷，你们不用理会她，小姐脾气惯得。”说完看看岳初夏，又道：“是我见过的比你脾气还怪的人！”
“你！”岳初夏闻言瞬间羞红了脸。
进了孟府，孟子安好不容易打发了叶抚荷，还惹得那丫头一脸不高兴，他总算松了口气，询问烟暮雨道：“烟姑娘可要先休息休息？”
烟暮雨摆摆手，脸色已比刚到言阳时好了许多，她道：“不碍事，子安可否先让我见见令堂？”
孟夫人的寝室在孟府的深处，走过荷塘曲径，才瞧见一座园子，静谧的立着，仿若无人之地，孟子安解释说孟母多年抱病，怕人太多嘈杂扰了休息，便搬到这处幽静之地。
烟暮雨缓步走入内室，瞧见一中年女子闭目躺在床上，本应也是风姿绰约，无奈一副病容，很是憔悴。烟暮雨细细打量孟夫人，面颊暗红，口唇青紫，双眼紧紧的闭着，像是痛苦至极。
她轻声问道：“子安，府上可有针灸用的银针？”
孟子安转身从外屋拿来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整齐的躺着一套崭新的银针，他道：“大夫嘱咐可时常替娘活动经脉，便一直留着这针。”
烟暮雨接过木盒，真待伸手，又踌躇片刻，转头道：“子安可否在外厅等候，我想独自为孟夫人施针。”
她心中是有顾虑，若是当着孟子安运气给孟夫人，聪明如他，自是可以看出她的武功套路，自己的身份便暴露了，只怕他孟家地位，这朋友也做不了了，还会处处不便。
待孟子安出去，烟暮雨暗暗定神，抬手抽出四根银针，纷纷施于大陵、内关、支正，太冲四穴，随即又运气顺着四针缓缓送进孟夫人体内。烟暮雨感到手□体似乎微微一动，便停手观察片刻，见孟夫人眉头似乎微皱，不似之前沉睡之状，她呼出一口气，轻轻的取下了银针放好。
“姑娘是？”烟暮雨身后传来微弱的声音，她急忙转身，看着孟夫人双目缓缓睁开，面色似要红润许多，只是身体还是太过虚弱，坐不起身。
烟暮雨轻声道：“夫人可觉得舒服一些，我去唤子安进来。”
孟子安听闻孟夫人清醒过来，心中惊喜，急忙步入内室，烟暮雨瞧着，便退出屋内，缓缓的关上门。她靠着木门而立，抬眼望着湛蓝天空，暗暗叹道：这浓浓的春意，真是让人乱了心思。
室内，孟夫人瞧着儿子，面色愉悦，气色看着更是好了许多。
孟子安上前握住母亲的手坐在床沿，喜道：“娘，可好些？”
孟夫人点点头，声音仍有些嘶哑，道：“可是刚刚那位姑娘替我医治的？”
孟子安道：“正是，娘亲可觉不适？”
孟夫人试着活动□体，道：“身上几处有酸胀感，却又有丝丝凉意，甚是舒服。”
孟子安脸色难掩激动，直道：“将来若是好转，也可多出去走走，真是谢谢烟姑娘了！”
孟夫人面容暖和，微笑道：“这烟姑娘是何许人？”
“几年前我偶然与烟姑娘相识，这次前去雨泽，又恰巧碰到，烟姑娘曾救过我一命，她听说娘身体有疾，便道来看看是否能帮上忙！”
孟夫人看着儿子喜悦的神情，眼神中却流露出柔情款款，估摸着道：“子安，可是喜欢人家姑娘？娘还从未瞧过你这样的神情……”
孟子安闻言一愣，耳根浮出一晃即逝的红晕，眼神游离，忙道：“娘哪里话，烟姑娘对我有恩，如此而已。”
孟夫人也不继续问他，只是叹了口气，道：“子扬可是回来了？”
“娘，如何知道？”
孟夫人眼神中露出忧虑，她缓缓道：“我算着这几日，便是清明了。”
烟暮雨一人在园中散步，她伸手活动筋骨，这么一折腾，还真是有些疲累，正道去休息片刻，却被迎面跑来的岳初夏拉住胳膊，岳初夏一脸欢快道：“雨儿，咱们去城里逛逛可好？我真想见识见识这云涯州的繁华之地。”
烟暮雨还不及推脱，便被岳初夏拉拽着出了孟府。
言阳街上果真热闹，小贩的吆喝声，周边林立的宅院，擦肩而过的华盖软轿，无一不在彰显着言阳的富贵大气。岳初夏仿佛山野丫头进城，对街边各式玩意儿都好奇不已，只觉眼花缭乱，恨不得多生几双眼睛，好把这言阳看的透彻。
烟暮雨对言阳仅有童年的记忆，只道当时年幼，家教甚严，也极少在外面玩耍，今个出来一趟，也颇为新奇。
岳初夏此时正流连于一个首饰摊位，左手看看右手摸摸，都觉得甚是漂亮，一边还不忘拉着烟暮雨过来瞧瞧，烟暮雨正待过去，眼底闪过一抹熟悉的蓝色身影，她一惊急忙转身，却见那一角黛蓝长袍缀着朵朵金桂，瞬时隐在一条小巷中。
若是当年不离，并不知原来这般在乎，若是今日不遇，并不知原来这般思念。烟暮雨心中像是被重击了一下，呼吸停滞，她目不转睛的盯着那条小巷，她怎会认不出那个身影？她怎会不记得那件长衫？本以为再见，只如故友重逢，怎知却难以自控，她情不自禁的迈出脚步，朝那条小巷奔去。
作者有话要说：千呼万唤始出来，猜是谁？
☆、第十六章 清明
“诶，雨儿看这个……”岳初夏埋着脑袋挑选，周围几个姑娘看着她一身道袍，眼神中疑惑万分，岳初夏对此毫无知觉，只是伸手在空中抓了两下，却没抓着烟暮雨的衣袖，她这才抬头，身边早不见了什么人影。
岳初夏奇怪的四处张望，瞥见烟暮雨似是很急迫的往前面跑着，她连忙大呼几声，那人却是充耳不闻，不曾停下脚步，岳初夏更是不解，只得放下手中玩意儿，追了上去。
烟暮雨不知如何停下，心中忐忑万分，若是见着他，该说些什么，只觉脑中一片空白。转身到小巷中，哪有什么人，空空荡荡的巷子如她此时一般落寞。隐隐的，她看到前面角落有几个人影，不自觉的便向前走了几步。
角落里几个年轻男子，皆身着相似的衣裳，别着佩剑，应是江湖人士，只是瞧不出是哪个门派。他们推推嚷嚷，笑声不断，烟暮雨再仔细一看，却见着几人正围着一个女子，动作言语委实不堪入目。
“嘿嘿，长的倒是标致！”其中一人轻狂的用手支起女子的脸颊，那女子也不反抗，眼神呆愣的看着他们。
另一人啐了一口口水，便道：“竟然是个傻子！”
“傻子不碍事，能让咱哥几个快活快活就好！”
烟暮雨逐渐看清那女子的容貌，细腻小巧，只是眼神痴傻，少了几分娇媚。烟暮雨皱眉，手中攥紧了腰间吊着的一枚普通玉佩，质地粗糙，雕工也不敢恭维，只不过像是佩戴许久，玉佩表面倒是十分光亮。
那几名男子将那女子围在中间，推来推去，她一不留神，跌倒在地，不禁叫唤一声。男子们一见，更觉好玩，便要俯身去拉，那手去自觉的朝女子胸口摸去。
“住手！”烟暮雨在身后一吼。
那男子的手便停在半空，他不悦道：“谁那么大胆子，来扰哥几个的兴致！”
正待这几人转身瞧见烟暮雨，眼睛骤然瞪得老大，露出猥亵的神情。上下打量了烟暮雨片刻，见她并无兵器，之前那名男子低声笑道：“哟，多管闲事，自己还送上门了！”
身后另一名男子双手交叉，言语调笑道：“这个长得比傻子倒是好看多了！”
这人话语刚完，剩下几人便要上前拉扯烟暮雨，烟暮雨眼神一凛，透出戾气，她斥道：“不知好歹！”
走在前面的男子被她激怒，手搭在剑上，似要拔剑，却道：“哥几个最喜欢脾气霸道的姑娘。”
烟暮雨单脚一垫，身姿轻盈的在空中翻了个转，落在几人身后。那几人见她竟然会武功，行动如此灵巧，心下便没底几分，但道自己这一方人多势众，又涨了几分胆子，纷纷拔剑。
剑光清冽，印着巷子里光影交错，烟暮雨轻轻一笑，勾着嘴角，身影突然变换，众人只觉眼前一花，还未瞧清楚，烟暮雨便闪到众人之中。
她手藏在袖子里摸索几下，众人皆疑，还未等他们比划出手，只听“铛”的几声，长剑依次落地，几名男子纷纷捂住右手，哀声连连。
烟暮雨收手而立，言语清冷道：“我本不想管闲事，但你们惹到我头上。看上去也是名门正派，却如此下作，我封了你们右手经脉，三月之内不能提剑，若是下次再让我看到你们，就没那么简单了！”
她声音一沉，喝道：“滚！”
那几名男子心中不甘，但是如此形势，不得不低头，赶紧捡起佩剑，连滚带爬的跑走了。
岳初夏在巷口呆呆的愣着，她没瞧清楚烟暮雨到底做了什么，她双手捂住嘴，眼神中惊讶困惑交杂。
烟暮雨，她会武功？
烟暮雨低声叹一口气，蹲□去，扶起那倒在地上的女子，轻轻用手拭去她身上的泥土，又抬手替她理了发髻。
那傻子看到她，扑闪扑闪两只空洞的大眼，一只手里还紧紧的捏着满是灰尘的糖葫芦。她突然明朗的一笑，将糖葫芦递到烟暮雨面前，语气呆呆的道：“言儿妹妹，吃！”
烟暮雨还未放下的手一顿，诧异的望着她，那傻子还是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模样，只是脸色红润，闪着期望的神情。
流年往昔，那日光倾泻而下，洒在园中石板路上，草丛中蹲着个小小的身影。
“言儿妹妹！”远处跑来个梳着双平髻的小女孩，虽然年纪不大，衣着却考究，是个小姐模样。
她跑到草丛旁，拉起那个小小的身影，抬手拂去那小孩头上的杂草，煞有架势的整理了那同样华贵的衣裳，笑道：“言儿言儿，你怎么又跑这里来了。喏，爹爹给我买了个小玩意儿，我把它送给你，你要高兴哦！”
说完软软的小手伸过来，手掌里躺着个路边摊位上买的玉佩，虽是廉价，那小孩也绽开笑容，接过玉佩，童音清脆道：“谢谢安容姐姐！”
烟暮雨捏捏额角，这春日委实让人心神不定啊。她又瞧一眼傻子，伸手牵过她的手，好声道：“跟着言儿回家，可好？”
那傻子也不答话，还自顾的玩着，只是被她牵着也没有挣脱开。
烟暮雨摇摇头，心中些许苦涩，怎么就成了这幅模样？她抬头瞧见巷口不知所措的岳初夏，立刻了然，想必她什么都看见了吧，烟暮雨依旧不急不躁的走出来，浅笑道：“初夏，这是程府的大小姐，我们把她送回去吧！”
程府的大门还是当年的模样，烟暮雨仰视那屋角飞檐，阳光微微刺眼，她眼底竟有些朦胧。
“哎呀！小姐，你跑哪里去了？！”门内跑出来个丫环，一副惊慌失措的表情，赶紧牵过烟暮雨身边的傻子，又细细打量了烟暮雨二人，略一沉思道，“可是二位姑娘寻到小姐的？真是感激万分，要是寻不到小姐，老爷可要把我筋抽了！谢天谢地！”
岳初夏歪着脑袋，凑到烟暮雨耳边，低声问道：“你怎知她是程府的小姐？傻子自己会说？”
烟暮雨轻轻一点头，也不言语，正想转身离去，门内又焦急的步出个中年男子，他衣着富贵，面色焦虑，直道：“可是安容回来了？”
他好好检查了程安容，看到她一切完好，终于放下心来，这才看到烟暮雨二人。他见着烟暮雨的那一刹那，突然愣住，问道：“姑娘是……”
刚刚出来的那丫头急忙在旁边解释道：“老爷，是这二位姑娘把小姐送回来的！”
“哦？”程老爷凝神锁眉道。
烟暮雨轻轻俯身示意道：“在下烟暮雨，如今程小姐完好的送回来，这就告辞了。”
“烟暮雨？”程老爷低声念叨片刻，当他再抬头招呼时，两个姑娘早就走远了。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今年的清明气候温暖，天气晴好，言阳郊区也是山水秀丽，僻静的小道上，轿夫抬着一顶朱身黄帘的软轿缓缓行进着。走到一处山坡，轿夫停下脚步，领路的丫头转身向着轿内轻语道：“姑娘，到了。”
闻言，垂着的锦缎前帘后伸出一节藕臂，柔荑纤长，吹弹可破，随后步出一个白衣素裹的姑娘，轿夫不经意抬眼一瞧，竟然忘了移开视线，呆呆的杵在哪里。
“姑娘小心。”丫环忙上前扶住她。
那姑娘嘴角轻轻上扬，玉珠般的声音道：“冬灵，无碍。”
身后的轿夫听到她轻缓娇嫩的声音，只觉黄莺啼鸣，甚是悦耳。
唤作冬灵的丫头远眺山坡，又道：“姑娘，好像有人。”
“哦，是他来了吧。”
姑娘伸手拂开额前垂下的青丝，看着山坡上一座孤单的青冢旁，立着一位黑衣男子，长发高束，身形伟岸，衣袍随风飘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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