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打着咒医的旗号,但实际上只是莱特德自己的想法,却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烨心中一颤,面上倒看不出什么波动。他不动声色地转行广场,平静地问:“人受伤了?”
“命大,毫发无损。”莱特德忍不住擦了擦额上冷汗,恭敬回答,不知怎的背上生寒,暗叹护者大人果然自有威压。
“暗杀者来历?”
“说来讽刺,又是那些蓝眼的贱民。暴尸广场,其实也有威慑的意思。”
烨点头,不再言语。莱特德总觉得心中发凉,见对方沉默却也不敢主动吱声,只带着亲卫紧紧跟在烨身后,护送他走向广场。
广场附近人声嘈杂。
北面有成群奴隶一夜未眠,在监工的催促和卫兵的监视下,拖着沉重的步伐,一刻不停地完善着最后的修葺;红瞳的城民们则团团围聚在中部,指着临时搭起的桐树绞架上的一滩碎尸窃窃私语。
那尸体从头到脚没一处好肉,皮不成皮,发不成发。唯有眼球被完好地挖出,置放于绞架前的小石台上,圆溜溜地摆在一起。浑浊的蓝面直愣愣对着天空,说不出的诡异。
“碎成了这样……”烨微皱眉。莱特德连忙上前,谄笑着解释:“用刑多了点,那些奸险奴隶,嘴很硬哪!”
“有共犯?”
“尚待确定,不过目前已处死了三十五嫌疑者。这人倒是个硬汉,到死也没透露半个字,而且神魂俱灭,尸体上没留下半点信息,可见预谋之深。”
烨心中微寒。
看了看四周,城民已经因为他的到来而被赶至广场外,就算想问点什么,也没有机会。不过才分开两三天,她就遭到了刺杀,而他竟一无所知。想起昨天傍晚梅薇思关于一切小心的嘱咐,恐怕她是早就知道!
他已经带那个人回了彼境,成功完成此部分契约。因此他不需要再负责她的安全。
可听到她遇刺的那一刻,却是瞬间冷汗,凉到了骨里。
正在出神的时候,广场北部突然发生了骚动,一大群人撕扯在一起,并不断有其他奴隶不顾卫兵的拦截而向骚动地方聚集。
疲惫不堪的奴隶们在此时群情激奋,与监工厮打成一团,并疯了似地去攻击试图驱散他们的卫兵。但显然这样的挑衅在兵力加倍的守卫前无疑于自讨苦吃,场面只在一开始时呈现混乱,后来就几乎是一边倒,一时间到处都是惨厉哀嚎。
这时候烨已由莱特德的卫兵护卫着,经他们驱赶来出的小片空地而直接来到事件的中心。
导火索是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由于劳累过度而晕倒在地,监工们却要抽醒少年以继续劳作,奴隶们终于忍无可忍地与监工们起了冲突。
少年已经被火辣辣的鞭伤痛醒。他衣衫褴褛,头发凌乱,低垂着头,刻意掩藏着脸。可烨眼力极快,早在他刚睁眼还有些迷茫的时候,便注意到了他异常干净的湛蓝瞳色,那颜色比城中任何一个奴隶都要来得清澈纯净。
烨的眉头微皱,他想到了沉昔的瞳色,隐约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卫兵又在拿鞭子驱散人群了,也挥鞭劈向少年,有奴隶试图阻挡,却被其他的卫兵拖走一阵暴打,场面再次混乱,甚至连莱特德的卫兵也参与了进去。重心转移,那引起矛盾的少年反而被排在了混乱之外。烨脸色微沉,正准备出手干涉,才刚跨出一步,却发现被人拽住衣角。
回头,竟看见少年一眼不眨地凝视着他,湛蓝的眼中似闪过愤怒,悲伤,又或者只是怜悯,以及……不屑。他一时愣住,不明白少年为什么用那样的眼神看他。那眼睛像是有着魔力的宝石,发着细光,深深地嵌到了他的头上,带来尖锐的铁锹,在他头脑中肆无忌惮地乱挖一通。
有什么成片的东西在飞速闪过,一瞬涌出。风云相替,光影相接,仿佛一幅又一幅的破碎连环画。它们被修补,被整理,被归类……最后终于全部串联。
莱特德大惊失色,指挥士兵将少年拖走,而烨的脑中也很快就清明许多。
记忆像被拭尽污垢的银镜,再次光亮如新,甚至……清晰地慑人。
此时的烨却再没那个心思去制止骚乱,他极其不耐地撇下莱特德,吃力地离开了广场。
而后骚乱渐平,自动停止。
只是刹那间的起落,他却从少年蔚蓝清澈的双瞳中,看到了十三年前暴|乱的那一夜……
类似于梅薇思所说,那个杀戮之夜的确存在。只是并非为迎接沉昔,而是城中大部分兵力都被召集出城,围剿上一任维秩资格获得者,留守城内的多是力量低弱的老弱病残。
于是最底层的劳奴与贱民们终于借机暴动!
他们冲破了关押自己的铁笼和监狱,拿着平时劳作时所用的铲子斧子,就着火把成群结队地在城中烧杀泄愤!下至一般平民上至众长老府邸,没有一个不被围攻,甚至连主侧两楼也多亏强大结界才得以暂缓一时,却也随时面临结界破裂的危险。
而烨作为城主亲卫队队长唯一的孩子,也被一群有着鬼魅蓝眼的暴徒追赶。画面里有一个长发凌乱的女人,拖着他奔出火光熊熊的府邸,没命地向城市东北方向跑去。
他们穿过火光熊熊的街道,穿过一片狼藉的巷口,穿过内渠,穿过城门,跑入旷野下漆黑如盘蛇的密林。跑得口吐白沫,几乎要晕厥在地。
那时候他年纪尚幼,无法想象究竟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会让那些暴徒变得那样疯狂可怖。他们嘶吼尖嚎,大笑着享受混乱与杀戮。他们像吃人的猛兽恶鬼,砍倒路上所能看见的每一个无辜市民,烧光路上所能经过的每一所房子……
整个城市的人都疯狂了……整个城市都是眼放凶光的妖魔在飘荡……火光冲天,爆炸四起,哭泣与惨叫声连绵不绝……
画面并没有具体结果,整个回忆后面的很长的一段时间,全是在月下密林中下极度惊恐的逃命……一直不停。那黑色怪异的树林一直都在延续,即使脚下的路都消失了也依旧在延续。心脏跳地快要崩碎,嗓子焦得像是能冒烟,视野中生出绰约暗光,连双脚都没有了感觉,却依旧只是机械地移动着向前,跌倒了也要挣扎着爬起来向前,哪怕是断掉了腿也要向前,因为留下来,就是死亡。
于是烨凭着记忆直奔城市东北方向,果然找到了一座城门,却不是记忆中的那座,旧城门估计早已在暴|乱中焚毁。出城其实已经进入了密林的边缘,只是由于不断开垦,森林早已退减不少,外缘的树木被砍伐殆尽,白色的荒草覆盖其上。于是他不得不又穿过那片苍白的草丛,进入昏暗树林,再继续向东北走了约莫一个多小时以后,才终于看到密林的出口。
那是一个悬崖。崖上白草遍布,随着山风沙沙作响,荒凉而可怕。悬崖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不断有阴冷山风自下而上窜起,吹打面颊,让人隐约生出一种晕眩感,仿佛被缚于一双无形大手之中,一不留神便能被捆绑下去。
恍惚中有什么东西在心底窜动。有些熟悉,却又无法分辨。烨在悬崖上整整吹了两个小时的山风,才转身回去。
回到侧楼,早已头晕眼花,饭也不吃,直接倒头就睡。
却是噩梦连连,矛盾的痛撕心裂肺,从漆黑的记忆深处生长而出,潮水一般将他吞噬淹没。
梦境的最后冷雨如帘。他尚未自那忐忑告白中整理出心情,便觉唇上一软。那样清淡的一个吻,悄然而来,转瞬而去,甚至还来不及回味便已了无痕迹,让人怅然若失。他忍不住去追寻,却只看见一张雪白的脸,冷冷地看着他,仿佛要把他的心也给挖出一块去。
“我要忘了你!我会忘了你!”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章 关于烨的身份 剧透一下有很多层。。。很快就要见到沉昔啦~
其实彼境这些看似与仪式关系不大的过渡章 为的是让伊欧大人早点正视心中所想~
如文案说,这其实只是一个披着奇幻皮的小言~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才是主线,仪式什么的,那才是伏线哟~
☆、旧宅
翌日一早接到梅薇丝邀请。烨站在城西一座肃穆大气的府邸前,静静看着那些忙碌中不忘向他恭敬行礼的仆人,心中有片刻的恍惚,随之而来的则是挥之不去的窒闷感。
这曾是他的家,赫安敏斯特旧宅,毫不怀疑。
赫安敏斯特意为旁观者,是彼境最古老的姓氏之一,据闻最早可以追溯到上古魔族。自魔界匿世以来,这个家族就从未掌过权,即使是到了烨的父母这一代,城主亲卫队队长这个面上风光实权不大的职位,也只属于他那入赘赫安敏斯特家族、靠自身力量挣得尊敬的父亲,而不属于他那身为家族唯一继承人的母亲。
然而在彼境这种力量为尊的地方,如果真的无所擅长,又怎会低调而成功地将自己的血脉代代延续。
因此虽然一直远离权力中心,却鲜少有人敢明目张胆地找这个神秘家族的麻烦,资历本身就是一种震慑。
事实上,这个姓氏也像是拥有某种魔力一般,总是能庇护自己的子孙低调而有惊无险地度过每一次难关。
但明显的,十三年前这个魔力破碎了。
烨默默环视四周,脑中思绪纷飞。看得越多,他脑中串联起来的记忆碎片就越多——
楼前的花园曾是他修行练剑的地方。他的剑术由父亲一手指导,他在这上面极有天赋,又肯吃苦,如果只论剑技,几乎能与父亲战成平手,缺乏的只是力量与体力。
二楼南面的书房曾有他学习咒文的角落。他的咒术由母亲亲自开蒙,只可惜那时他极不耐烦背诵那些晦涩文字,一直到暴|乱前一天的功课检查,也不过再次呈现中级未满的水平。
他还记得厨房里飘出的蛋糕香味,还记得管家脸上挂起的笑容,还记得花匠略显粗鲁却十分真诚的关怀……
心脏像是变成了一颗破口的青柠,每一条伤口都酸涩又发苦。
他威严寡语的父亲,他高雅温柔的母亲,他的侍从,他的老师,他的小马。管家,侍卫,女仆,厨娘,花匠……都曾生活在这里。
闭上眼,仿佛还能听见他们的欢声笑语。
可这却不是他的家,他的家早已在十三年前的那个噩梦之夜就已破灭。
整栋府邸都埋葬在一片火海之中,成了灰烬,即使别墅能重建,花园能重修,却终究不是原来那个别墅,不是原来那个花园,所以这不是他的家。所有的人都在那场动乱中失去了呼吸,人死不能复生,所以这不是他的家人。
一切的一切,只在记忆中残留光影片段,却在现实中陌生到好似只存在于别人故事中的东西。
那场暴|乱夺走了他的一切。前城主亲卫队全灭,所以直到现在他才知道他的父亲其实早已死在了那次城外围剿中,而全家上下除他之外的六十三口人,则全部在当晚死于他的眼前……
他还记得那时火势猛烈得好像太阳都坠落在了地上,鲜血、恶臭和哭泣充斥了所有感官。满院子的尸体被点着数堆到一起焚烧,发出令人作呕的灼热焦臭,熏得他几乎晕厥。
凭着侍卫和家仆的舍命保护,凭着焚烧尸体的那片刻松懈,他才得以和母亲借地道逃出府邸,却又转瞬落入屋外暴徒的追杀之中。那时候他还没有像现在这么强大的力量,空有剑技难以杀敌,只能靠着他勇敢而强悍的母亲,被她一路背着,拽着,保护着,一直逃一直逃,直至界崖,也只是界崖。
前路已断,追兵即至,母亲一狠心下了防护咒语,将他推落悬崖,可坠落的那瞬间,分明看到一把尖枪没入了她的胸口,血像喷泉一般飙射……
十三年前的彼境并不像现在这样,连一个小小的侍女都知道沉昔身份的背后所隐藏的威胁。但烨作为彼境最古老姓氏的唯一继承者,却自小深知会有这样一个被称为维秩资格继承者的苍族人,一旦觉醒将导致他的整个族人遭受灭顶之灾!
无怪乎茉瑞和莱特德那样说她。不幸,灾难,宿敌,这样的观念也同样经由父亲教导,刻入他的骨血。
难怪梅薇思那样质问。
无意的灾难就不是灾难吗?因无意之错而死亡的人就不算死亡吗?!
是她导致了自己家族的覆灭,又是她导致卿澈的死去,他这一生所拥有的一切都因她而毁灭,而她即将毁灭更多人和他们的一切!到时候丧生的将不仅仅是那六十多人,而是千万个六十多,是整个彼境赤族。
胸中那股嗜血的狂热呼啸盘旋,逼得他快要疯了。
疯了,便不再清醒,从而觉察不出那股矛盾的、似要被一分为二的剧痛。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
只出神了那么一会儿,便有好几个不同姓氏的贵族领着各自的侍从“偶然”出现,意图与烨攀谈,却都无一例外被他拒人千里的冷意所震慑,一时无法顺利开口。
他们是知道这个沉默清冷的护者的,甚至比他自己知道得还要多。纵然他只是在四年前的月祭后匆匆现身,随即便跟着沉昔失了踪迹,但总有多虑者去下大力挖掘,甚至自做聪明地去详翻暗娼两府记录,却被结果狠狠地扇了耳光——
最终所有猜测与怀疑皆指向当年惨遭灭门的赫安敏斯特家族。
于是烨的身世便成了众人皆知的秘密。
那夜,那个神秘、低调而平和的古老家族最终未能延续其奇迹般的悠长历史,那名被保护周全、甚少露面的年幼继承人亦下落不明,那个总是旁观却隐含震慑的姓氏被彻底埋葬在时间洪流中。人们已渐渐忘却这个曾经在心中落下一角阴影的姓氏,忘却它曾经带来的隐约嫉妒、不屑、探究与威慑,直到四年前,烨的出现重新掀起记忆的波澜。
那个当初因来历不明而引起小规模骚动,靠辅政一力担保才未受到处决的年轻人,竟是失踪了九年之久的赫安敏斯特姓氏继承人。他带着强大的力量,却失去了一切记忆,被辅政委任接下无人敢接的棘手任务,最终完美归来。古老的背景,超绝的力量,卓越的功勋,辅政的支持,甚至还有代城主的青睐,他是现下彼境最炙手可热的人物,铁板钉钉的上贵族身份,除了结交拉拢,已别无他法。
但谁也没有代城主的行动迅速,没有她的手伸得长,她甚至特意重建了亲卫队邀他加入,甚至加划土地重修了赫安敏斯特府邸以示善意,却不知道此刻他脸上的冷然神色,究竟是为了什么?
烨自然不知道他们心中纠结。他不搭理他们,只沉了脸色,望着建造中的府邸,眼神几经变幻。一群人讪讪站着,彼此意图心照不宣,颇有些同行见面的尴尬,看他似乎一直沉思,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很是难堪。在场几乎都是贵族中的上位者,虽不像上贵族那般权势滔天,却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心中自然有些不愉,但也无可奈何,只能聚在一旁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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