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随便动别人的记忆。”话还没说完便被沉昔冷冷打断。她终于能插入一句话,却有些不悦。烨说这话的目的很明显。所有的人中,就只有她一个人是“后觉”,可以随意查看记忆。
但此刻,她分外不想用。
“求求你救救她好吗?”卿澈上前抓住沉昔的衣服,满脸泪痕。
“她是我母亲。”
沉昔一愣,他和她的默契让她惊讶,并且也……嫉妒。“母亲”这个词有些刺痛她。沉昔默了片刻,下意识轻咬嘴唇,但终于还是走上前,轻易穿过对她根本无效的结界,然后将手放于妇人的额上。
于是,妇人的记忆便累累铺陈开来。
三十多年的记忆如白驹过隙,尽数掠过脑海。
家境下滑的清白人家,人见人谗的美丽女子,很老套的故事。未到及笈求亲的人便已踏破门槛,因父母仅得一女,甚为疼爱而迟迟未许嫁,未曾想到最终竟拖成一场祸事。
及笈刚过便被塞入迎亲喜轿,红肿着双眼去做那告老命官的第十四房小妾,只因家中还有被困做人质的父母。然而队伍一路吹打至镇北河边时,原本晴好的天空突然彤云密布,顷刻间风雨交加。河堤塌陷,浪花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打散了迎亲的队伍,也几乎将岸上的所有人都被卷入波涛汹涌的河中。
喜事突然变成了集体丧事,可惟独只有她在几天后被发现完好无损地躺在家里。尽管全身湿透,却没有什么损伤,让人百思不得其解。镇里的人都觉得这不是一个好兆头,于是流言也开始泛滥,但也正因如此得以退下聘礼,虽于名声有损,却终究是因祸得福。
然而事情并未结束。不久父亲因莫须有罪名踉跄下狱,家财也几乎被没收一空,母亲的忧劳成疾更是雪上加霜。她还来不及去恳求那老贼网开一面,更可怕的事情接踵而至——从未与男人接触过的她竟然有了身孕!犯下如此伤风败俗的丑事理当开宗祠逐族谱,却不知因何更是严重到要浸猪笼。于是在走漏消息的那天夜里,镇里的人们举着火把闯入她家,打砸摔抢,顺便把仅剩的值钱东西全部拿走。她病弱的母亲咳着血被活活气死,她则被他们捆绑着手脚,从屋子里一路拖到河边,一路血痕。
她哭着喊着直到沙哑的喉咙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直到泪水流干,脸上木然。然而就在竹笼沉入水中的那一刻,本是枯水季节的河水却暴涨,突然间就淹没了一切。
再次有知觉仍旧是在自己的房中。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只是做了一个极为可怕的噩梦。然而当她挣扎着走出屋外的时候却绝望地发现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一次的洪水淹没了全镇半数以上的房屋,只能用惨烈二字形容。然而她却再次奇迹般的完好无损,甚至发现家中一夜之间多了很多的金银,足够她安稳地活下去。
她似乎顿悟,不再哭闹,从此深居简出,不再和村中的仍何人接触——事实上也没有任何人敢和她接触。
半年之后,她产下一名女婴,随已姓卿,取名为澈,意为清亮见底的水流。
卿澈自小孤僻,因为没有哪家人敢和这不祥的女人和她的孩子说话。烨是在卿澈快至两岁时到来的。没有人知道他是怎样来到这个地方,又是从何处而来。那天黑云密布,下着瓢泼大雨,镇北的河水一夜暴涨,翻动灰色波浪,像是又要决堤。向来足不出户的女人却像是知道什么一般,带着她年幼的女儿冒着大雨来到河边。
她们在河边的芦苇丛中发现了一个浑身湿透了孩子。女人把他带了回去,养在了自己家里。
那时候的烨和唐土的人类一样都是黑发黑瞳,可他醒来后却只记得自己的名字,其余一概不知。女人将他收做养子,自外地高价请来教书先生与武师,用尽心力教他一切学识与剑术。
烨极具天赋,明明是正宗的唐土教学,却让他学出了老师也达不到的新境界,不论是学识还是剑术都是自成一派,仿佛是骨子原本装着其他东西,在接受了唐土的学识体系后将两者充分融会贯通,进而又创造出的新东西。但自沉昔看来,那武师还不一定是人类,这便能从一定程度上解释为什么以烨的年纪,长在唐土却能有这样的武技造诣。他虽有些沉默寡言,却很是沉稳懂事,对卿澈亦照顾有加,深受女人喜欢。
之后大段记忆都是这样平淡但温馨的记忆画面,少年和少女的脸庞交替出现,稚气的面孔逐渐被清俊和秀丽取代,看得沉昔心中莫名发酸。她羡慕着他们,同时又似乎是有些嫉妒的。
唐土的十三年,亦是彼境的九年,转瞬即逝。按照唐土传统,烨已到了弱冠之年,越发沉稳内敛、清冷如月,卿澈也到了及笈许人的花样年纪。女人自是早已将他视做女婿,只等着寻个合适日子提出定下。
一日卿澈又撇了丫鬟独自去偷看烨练剑,女人虽是恼她行为出格却也不忍阻拦,装作不知由她去了,谁想直到暮色低迷也没见两人回来。被派出去搜索的家仆亦毫无所获,一宅子人慌如热锅蚂蚁。直到午夜时分,一身伤痕的烨才背着疲惫不堪的卿澈蹒跚而归。寒风凛冽,夜色似乎从未如此张狂,而嗤嗤爆裂的烛火下,他的墨色长发竟然泛出幽蓝光泽,而他的瞳色,也不再是人类的墨黑,而是夕阳的橘红。
这不再是那个沉静寡言的弱冠青年,他全身散发着夜风般清透却又冰冷的陌生气息。
他不是人类。
沉昔无法从女人片面的记忆里得知烨获得力量的经过,但那一天的确改变了一切。不久烨便离开了小镇,即使是卿澈也无法阻拦。她和女人一起将他送至镇口,仿佛生临死别。
“下个月,我便到了及笄,烨连一个月也不能多等吗?”少女捉着他的手不放,低垂的眉眼里,忧伤无处可藏。
他已削短了发,身覆与自己第一次见面时所穿的墨色长袍。他微微皱眉,目光却坚定:“我有必须要完成的事。”
“如此……那我等你,”她扬起玲珑小脸,眼中泪光粼粼,“我等你回来……你不用劝……”见他要说什么,她连忙打断。
“烨说过这世上只有一个阿澈,可还做数?”
“作数。”
“烨说过阿澈最重要,可还做数?”
“可是……”
“如此,”她再次打断他的话,眼神坚定,“便等着你回来。不论天崩地裂,海枯石烂,一直等着。”
他眼中有震动,愣了半晌,终究再说不出什么,只上前一步,默默搂了她一下,转身离去。
直到人都看不见了,卿澈才几乎瘫到女人身上,深埋下脸,细细呜咽。
“母亲,阿澈真傻……”
女人只是叹息。
“眼见失去而不可违逆,可恨苍天不公!若能再次相遇,阿澈一定不管不顾,不再放开……”
在此之后,就该是他来到彼境,然后订下契约了。沉昔想着,已经不打算再往下看,她想要知道的,不过是他的过去。
至于那两个人类,有什么相关?
只是她想起卿澈难以逼视的坚定神色,想起他眼中的触动与伸手的拥抱,胸中钝钝的闷感便一点点加深,让她烦躁不悦。
她抽回手,力量的过度使用让她的两眼发黑,一阵晕眩。向后退了半步,身体跌入守候已久的怀中,那熟悉的干净气息让她好不容易硬起的心又有些不自觉地回软,不由暗骂自己不知好歹。
只得咬牙,硬生生支起身体,刚站稳便转身离开了结界,扶着墙向屋外走去。
烨一愣,却见沉昔瞥了一眼由于过度疲劳而瞌睡的卿澈,然后便消失在门外。
没有星光,稠如泼墨的夜下,院中积雪却在泛出一种清冷冷的惨白,仿佛一堆又一堆裹尸。沉昔整整站立了半个时辰,才渐渐排解出心中郁积。风过,她突然打了一个寒战,一种静默的不安无声无息地在心中生长。正准备转身回屋,却发现不知何时卿澈已经跟来,站在她的身后。
莹白微光中,卿澈的脸显出一种病态的苍白,清黑双瞳像深不见底的沼泽,凉凉的能吸尽一切。
“妹妹累了吧。”她似乎受了风寒,声音带着点沙哑,身后则跟着个拎着红漆食篮的小丫鬟。篮中的青瓷碗荡漾出粼粼微光,犹如滴滴无力磷火。
“喝点姜汤,驱寒用的,对身体有好处。”她温柔有礼地亲手将姜汤端给沉昔。
沉昔迟疑地接过碗,小心翼翼地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碗内的碎光被摇地更细了,仿佛密布了一层细细的针。烨在此时跟了出来,身上亦泛着尚未散去的淡淡姜香。
于是沉昔略略尝了一口,感觉甜而微辣的暖流缓缓熨烫过胃部,十分温暖,却并无异样,才又将剩下的姜汤尽数喝下。
卿澈接过空碗,嘴角弯出一个淡淡的弧度。这温和娴静的笑容被沉昔看进眼里,困乏之外更让她生出一丝烦乱。于是她索性道别,独自摸索着返回了厢房,甚至忘了阐述看到的记忆。
好在也没人追问。
作者有话要说: 异界与古风 太怪异了
修文 空行
☆、晚安
累得极深却无法入睡,几乎只是稍微一闭眼,噩梦便接连蔓生,让人心力交瘁。以往都有烨在身边让她安神,可今天他却没有如往常一般出现。借着体内契约她能准确察觉到他的方位,自然也能被他察觉——这是他表示已将自己纳于监护,或者说监视范围内的方式。
可他终究是不在身边。
沉昔叹了口气,起身出门去找烨。她没有唐土的什么男女之别的意识,甚至很是习惯在烨怀里找温暖,所以也一点不觉有什么不妥。
借着月色跃上屋顶,她避开分不清方向的地面,凭着对气息的熟悉,准确地落入他所居住的院中。卿澈有意给她安排了一个最远的院落,让她一阵好走。
院中青松矗立,白雪皑皑,简洁雅致。屋内依旧燃着烛,暖暖浅黄渗出木窗,朦朦胧胧。人未睡下却不闻不问,果然是一回唐土便将她搁置一边?沉昔心中不忿,三两步走近,却见门虚掩着,似有其他人在屋内。透过那门缝往里一窥,可不正是卿澈!
站在沉昔的角度,只觉得屋中气氛暧昧。两人靠得极近,眸子粘在了一起,算得上是深情凝望了。烨一向波澜不惊的脸竟然也有些微微动容,而卿澈更是双颊醉红,侧脸微扬,欲垂未垂的眼眸说不出的娇羞,竟有些勾魂夺魄。沉昔突然便有些酸楚不适,他是她的护者,却终究不是她的私有物。她能找到他,他必然也知道她在附近,给她看这一幕,却又是为什么!
心中越来越难受,她也不愿去分辨这种感觉究竟是因为什么,只本能地不想见到这个场景。眼见卿澈娇羞着粉脸就要靠上去,沉昔一狠心,推门而入,让屋内浮动的暧昧气息瞬间跌落。
卿澈的脸上瞬间涨红,招呼也不敢打,羞窘无比地夺门而出。
烨缓缓舒了一口气。
“噩梦?”似乎是碍于沉昔迟迟不开口,他打破僵持首先问道。
沉昔闷闷低头,各种情绪堵塞心中,浑身都不舒服。
“这是……”终于还是忍不住过问。
“唔……在道晚安。”烨回答,眉心微皱,表情奇怪。
“唐土的晚安?”沉昔诧异。
“是……”
“那好”,她说,然后在他还没来得及反应时,突然垫脚,将小巧的脸颊凑至他的脸旁。少女的芬芳骤然入侵,让他霎时一僵。
“晚安,护者大人。”她说,柔软唇瓣蹭过他凉凉的嘴唇,近乎一个吻。
他全身僵住,似乎极为不可置信,目瞪口呆看她蹭完了迅速转身而去。
她的头一直低着,又去得快,他便没能看见她红雾轻腾的脸,倒是怔在原地,仿佛失了意识。好半天,他才回过神来,眼神晦暗,神色莫名
今晚是无法安睡了,不睡就不睡,大不了明天不起。
沉昔摇摇头让夜风吹拂长发,嘴角扬起一个解恨的弧度。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已近巳时。厚贴的竹篾纸覆满窗格,将阳光滤做黯淡的灰白,渗入屋内,一片迷茫。沉昔起身打开灰褐色的雕花木门,吱嘎一声沉重的哼唧倒把她吓了一跳。风雪早已停息,屋外明晃晃的白光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冲淡了屋内的阴郁,让她不得不微微眯起眼。
打水的丫鬟不在,周围也没有人,仿佛一切都被这静寂的厚雪掩埋了似的。
沉昔掖紧衣领,步入银装素裹的院中,沿一早扫出的小径缓缓而行。天空是异常清透的湛蓝,仿佛是消亡之后的重生,美得人心旷神怡。
出了院门沿回廊左折右转,路上偶尔会碰见行礼避让的家仆,除此之外便再无他人,一片舒适的静谧。
沉昔且走且看,不知不觉之间竟然又走到了妇人的屋前,正要转身离开,却早一步被门口探头的蓝袄小丫鬟看到,继而被请进内屋。妇人才刚刚起身,神情却更见憔悴,眼角细纹清晰。她倒也不急着说话,抬手冷冷摒退屋中丫鬟后才细细打量沉昔,脸上神情复杂。
“你去找他们吧,”片刻之后妇人才开口叹道,声音疲惫非常,“我知道怎样都无法阻止你的出现,这便是命。”
沉昔一愣。
“只希望你能大度一些,不要让阿澈伤心。她是我一手养大,最是心善,实心实意不懂手段,自不会与你争抢。其实按理他们才是有约在先,她甚至虚长你几岁,却等了这么多年,白白错过一个女子一生最好的年华,其中的苦你不会明白。”
沉昔心中一惊,面上冷笑:“你以什么身份来跟我说话?你知道他是谁?又知道我是谁?”说完也不理妇人一脸怒容,头也不回地走了。
……右手却暗自紧握成拳。
人类,果然自以为是到可笑。
可心中竟依旧因为这些可笑的话语而滞闷。
她向四处张望,并没有看见烨的影子。他现在该是和卿澈在一起……那么她算什么?契约的对象,还是可有可无的多余?
冰冷的风里有清脆的笑声,风铃般悦耳。沉昔顺着笑声的方向走去,只觉得这一路的回廊似乎从未如此漫长。
廊下有结满白森森厚冰的池塘,面上零落了些许殷红花瓣,在袅袅寒气中若隐若现,恍若白绢落血,美丽而诡异。
突然间她猝然停下,远远地望着回廊的尽头,略微咬住嘴唇。
烨和卿澈正站在那里说着什么。他们互相靠得很近。他侧头,清俊的脸上有浅浅的笑意,那是在面对着自己的时候从未有过的表情。
“我自当护你周全。今日就会去查看。”烨的声音依旧淡淡,转身准备离开。
“万事小心,”卿澈柔柔回应,又道:“怎的脸突然成了这样,是受凉起热了?”
然而烨却径直走了,似乎根本没有听到。卿澈一怔,回头一眼看见远处那袭清逸身影,眼中微闪,随即柔婉一笑,冲沉昔招手。沉昔看着烨的背影,暗自叹气,但终究还是走了过去。
卿澈却不急着说话,只俯在栏杆上凝望着池中发愣。秀眉微颦,耳旁青丝垂顺,露出细致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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