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完全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又惊又怒,不安而焦灼,只恨不得把整个雪地都翻转过来。
但这显然是不现实的。
再次抓了一把冰雪拍到脸上,头皮发紧,但好歹相对冷静。
如今之计,只能先去附近城镇探听下情况,祈祷沉昔蹩脚的认路能力会将她困在不远处。
烨起身拍落身上的雪,最后望了一眼银缎般的雪原——视野所及之处皆是单一的白,纯净至极。
那里沉睡着清净如莲的人类少女,亦埋葬着他作为人类的最后一缕羁绊。
而沉昔……
他猛地摇了摇头,不再多想,只加快步伐离去。
已是中午,阳光遍洒城中,虽不够暖和,却依旧活跃了人气。新年伊始,城里一片喜气洋洋。
这里交通便利,贸易繁忙。积雪尚厚,满地鞭炮红屑还未扫净,街市却已先热闹起来。
烨改变了瞳色与装束,一路依旧频频引来各色目光,让他心中越发不耐,神色冷淡至极。
在城中转了一上午,只觉得气息繁杂,一无所获。他捡了家生意颇好的客栈,打算略作歇息并顺便探听消息。店中人满为患,短短几步路便错身几次,其中一人还捎带一缕淡淡熏香,好在味道颇为清雅,并不扰人呼吸。
此时店中刚好空出几桌,烨捡了个靠窗座位,要了茶水,暗听各路消息。只是来客虽多,一开始却并无收获,直到偶然听到某位上菜小二的插话,才让他心中微动。
“江南舒家多大的阵仗,这又走得匆忙。爷要是也想要菜干,可以直接问池师傅要去,没准儿还有呢。”
“你个小崽子,谁不知道舒家今儿个天儿没亮就走了,拿我寻开心不是!”一名园肚食客正与掌柜攀谈,套问店中蔬菜的来路。冷不防被尖脸小二插了一句,一时怒目圆睁,却并未做否认。
“您这就有所不知了。车队是先走了,可池师傅没走啊。他去城西三十里的白云谷采药了,还带着昨儿救回来的那个娘子,说是城里的大夫都治不好,只能先亲自采药续着命,回头再请高人医治。”
“此话不假?”园肚食客立马两眼放光,神情惊喜。
“千真万确,否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您要是想见池深师傅就趁早,要不晚了就没喽~”
得到消息,园肚食客满意地付了饭钱兴冲冲走了。大厅里的嘈杂又多了道话题,便是那新走的舒家车队。无非是什么江南富贾,神秘贵客之类的。小二一脸恶作剧的得意,乐滋滋哼着不成调小曲儿,正要继续往内堂走,却听得掌柜一声轻喝:“站住!我有话要问你。你为什么跟那呆子说……哎哎哎……客官你还没给钱呢~!”
看着那黑衣男子疾风般从小二身后跨过,转眼消失在门外,掌柜的声音悠地拔高。
“不妨事,那位郎君就喝了一碗茶水。”小二机巧,赶忙安抚,这才把掌柜忽然蹭起的火气给哄回去。
“白水也是我店里的……”
掌柜嘟囔着,很快便因又有人结账而乐呵呵地转移了注意力,倒忘了刚才中断的问题。
碍着行迹暴露的顾虑,烨紧赶慢赶,于一个多时辰后进入白云谷范围。许是地处山中,天色竟有些发暗,北风凛冽,虽没有下雪,气温却似乎更是低了一层,一路上并未察觉出半丝沉昔的气息。
但这并不意味着一切正常。
银装素裹,天地静谧。群山仿佛堆皱于地的白色丝绸,连绵伸向更北更深之处。可那纯白之上,却是越聚越密的灰色云体。乍看之下,似乎只是雪前积云,但烨目力极佳,一眼望出隐藏于云间的不善气息。
妖气。
他的眼瞳骤然紧缩。
不由加快了速度。离山越近,便见那云越来越厚,越来越低,仿佛一把黑色巨斧,逐渐劈向山谷。
突然间,一道金色清光从谷中骤然射出,直入空中,如利箭疾奔,震得那云间妖气暴跳乱窜。
而后轻而易举穿透了它,冲上青天,转瞬不见。
而这才只是开始。
片刻之后,一粒金色粒子自极高极远的苍穹坠下,长长地落一线金色坠尾,惊得妖云霎时仓惶动荡,几近破裂。眨眼间那粒子已落入山中,仿佛珠落水面,嗖地荡起波纹状的圆形光盘。膨胀、摊伸、扩张,向四面八方推散开去。
整个山谷为之一肃!
远远的烨甚至能听到山中走兽惊慌四散的声音!而空中云体更是迅速分拆,简直是以逃命速度,呼啦啦地火速四散。
洪流一般的嘈杂与喧闹很快接近,视野中渐渐显现出大片形态各异千奇百怪的妖族。他们如被追赶,如受胁迫,争先恐后地奔逃,不消片刻便已窜至附近,却也不做攻击,只没命地急速散去了。
烨疑惑地放下速度,隐了气息小心翼翼地接近谷中,一路上只除了满脸惊恐疯狂逃命的妖族外,并未发现半点异样气息,让他不由更生警惕。
片刻之后他终于来到清光爆出的中心,而此时妖兽们早已散得一干二净。
这是一个半里见宽的小平地,被皑皑白雪抹拭得纤尘不染,如同置于山中的一面小镜。四面环山,仅余入谷小路一条,是极好的埋伏地点,也确实曾有过埋伏——不远的雪地上还躺倒着一具血肉模糊的身体,那细长古怪的四肢显示它定然不属于人类。
空气里还残留着混杂不堪的各色妖气,却再不见半只活物,甚至连个影子也没有,似乎已尽数被那道金色清光驱除干净了。只可怜雪地里那只愚蠢的妖,估计是不分轻重做了出头鸟,被一步杀成了这么个爹娘不识的模样。
可是,是谁要在这里伏击谁?是自己?是驱逐群妖的某人?还是其他人?
烨仔细回想客栈里的事,眉头深锁。很明显,如果不是那店小二的插话,他不会来到这里。那么被伏击的那一位是谁,又是为着什么理由?
不安感再次撅上心来。烨深吸一口气,试图平缓胸中的窒闷,然后微一愣。
极淡极淡的香味,柔软舒心,转瞬即逝。再仔细闻,却已经被山风吹没了。
心觉不好,烨转身,急速返回客栈。
却只得到尖脸小二溺水而亡的消息。围观的人挤了里三层外三层,气息混杂,却毫无线索。
一切都像意外,坏运到极致的意外。
可时间太过巧合。
这种时候,若是沉昔在,便可轻而易举地探知当时影像。可若她真的未曾离开,他也许根本不会有机会遇到这一切。
烨有些自嘲,心中微涩。
种种可能来看,她并不在这个城镇之中。他已经在这里耗了半天,没有更多的时间浪费。
他需要去江南舒家,虽然他并不能肯定——以沉昔的性格,不太可能真的一直跟着车队。所以他不能贸等在江南,他只能尽量沿着商队的路线,希望能追上她,或者,在她决意改变路线的时候也及时跟着改变路线。
他花了一点时间打探舒家车队的动向,却发现他们似乎刻意隐藏了行踪,并未选择一开始宣称要走的路线。他一路南下,可四五天过去了,却始终未能发现能让自己信服的车队痕迹,也渐渐明白她是狠了心藏起气息,甚至是有意躲避他,即便有着契约羁绊,也无法将她觉察。
这结论,让人十分不悦。
作者有话要说: 换了个视角 因为涉及伏线 所以算作番外吧。。
☆、【番外】 烨 中
十天过去,晋州中部。
烨在两天之内一口气跑完两个小镇一个城市,全身累极,捡了个驿站进去倒头便睡。他从别处商队那弄到一份地图,按着地图分析舒家商队可能选择的路线。原本以为舒家名声在外,财大气粗,应该不至于走过于荒僻的深山小径才是,然而事实是连翻了两条相对繁忙的商道,却皆一无所获。
他想,或许是他漏算了领队者这个特殊因素。按沿途消息打听来看,术师能做江南巨贾的女婿兼商队领队,本来就不合常理,那么也许行队路线,亦不能以常理推断。
但不论如何,他当下需要休息。所幸若真是走山中小路,因着车马牵制,倒不怕他们跑得太快。
半夜里,月黑风高,连惯常夜吠的犬类也老实闭了嘴。窗格上穿来极细极细的破裂声,有什么东西丝丝缕缕地滑进了屋子里。
若此时月光大盛,一定能照出充斥屋内的细细长线。密密麻麻有如蜘蛛结网,把房间划分为无数小块。可惜当下乌云满天,光线全无,就算是瞪突双眼也看不出半点异样。
忽的一阵寒风戾起,只听得细发绷直的噌噌清音,整个屋内的摆件物什,全部在瞬间裂做碎片!
碎片落地,簌簌轻响,仿佛谷粒倾倒,根本不够吵醒楼下的人。
有血液的芬芳,熟悉而让人心醉。
此外便是一片慑人的无声,静如死亡。
一切顺利。
屋外之人的嘴角刚漏出一缕笑意,便被利剑穿透了胸口。他试图举起黑瘦细长的手,似乎想要确认那截剑刃的真实。
而后仿佛是猛然惊醒,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可尚未移动半分,头便突的从肩膀上掉落,血液像喷泉冲上半空。
那腥味刺激了屋顶的其他暗杀者。可未等他们做出反应,黑影已悄无声息地逼近眼前。
冷光瞬闪,头颅坠落,甚至来不及生出痛觉。最远的刺客拼死捏破求救的软囊——香味幽幽飘散,犹如眼前清冷如月的身影,融化于无边夜色。
死亡前的最后一个意识,是对方那双杀戮漫溢的墨瞳,隐隐泛出橘红微光……
那香味散得宽远,无法阻止,年轻的护者也没打算阻止。得了信号的妖从地底下、半空中、住宅后,甚至水井里窜出,从四面八方围拢聚来,翻涌出遮天蔽月的妖气。如果此时有某个术师路过此地,一定会被这群妖行军的恐怖景象给骇到。
他身形瞬闪,躲过最近的攻击,顺便解决了身边的来袭者,脑中急速分析。
神界并非摆设,他从不认为妖族能以如此数量,大摇大摆地在人类聚居地直接出行。
是神族已经默认,或者,不过是骗局……
可无论如何,行踪的暴露已是不争事实。
他沉下意识,手中长剑翩跹,黑暗里清光四溢,冰可透骨。
这是自力量苏醒便存在于体内的剑,来历成谜。剑柄细长做缠藤状,剑身自百枝墨藤中生长而出,透明如晶,却极其锋利;剑尾半含半吐着一块血色的不知名蛋形晶石,诡美而妖异。
精致惑人的长剑,威力却是强悍之极。剑气漫溢,层层分拨开扰乱真身的杂乱气息,一切伪装与虚幻如同落地尘埃。
一缕黑色火焰无声燃起在院内的红梅树顶,燃烧在那艳如血云中的那么小小的一朵。可就是那一朵,竟发出凄厉惨叫,烧出浓烈恶臭,继而在火焰中迅速炭成了一粒冰冷的焦黑,连枝带叶冻在突然暴起的寒冰中,悬吊吊挂在树顶,将坠欲坠。
夜行的群妖刹时消散,只留下穿插其中的二十来只各色妖类以及屋顶上横七竖八的尸体——这才是真正的妖族,散发的妖气与十天前残留于白云谷中的气息相同!
他们果然是为他而来。
烨仗剑冷笑,忽而加快身形。剑疾如风,寒光织网,片刻便斩尽妖魔。
至此,乌云尽褪去,夜色静谧,月光惨亮如洗。
只是那官道外的幽幽碧草中,有一双金色眼眸,带着疑惑与探究,始终紧贴烨的身影,更是在火焰燃起的瞬间骤然睁大。
这,这是……
猛的一股不安打破金眸者的思绪,他伸指唤出一只灰色松鼠,身形却转瞬消失。
烨狐疑地拎起松鼠尾巴,看小家伙在手里惊慌失措地胡乱蹬腿。很明显是一只货真价实的松鼠,没有灵力没有妖化亦没有半点异常气息,可为什么刚才却有被人注视的感觉?
他肯定注视自己的绝对不是手里这只精力过剩的小玩意儿。那是灵力者的窥探,他的直觉不会错。
那么,刚才是谁在这里?
烨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串极不舒服的谜团。
从一开始的记忆缺失,到生死瞬间苏醒的强大力量,到随之而来的记忆碎片与古怪冲动。
为了找寻记忆,亦受了那冲动蛊惑,他顺利进入彼境,混入城中,签下契约,流浪四年,再到返回唐土……
总感觉,冥冥之中,似乎一直在受着什么牵引,只能徒劳地跟紧步伐。
回到唐土之后,失控感更加明显。从镇北的水妖,到沉昔的离去,到南下的找寻,再到如今的截杀……
其后的人,其后的目的,让人生出不祥预感。
五天之后,他终于欣喜地自几个逃难强盗处获知舒家车队的动向。可当好不容易找到商队时,却只得到那神秘无比的美貌女子已在两日前于山中离队,而领队池深亦带着师妹,半途抽身回访家师的消息。这一路究竟发生了什么,队中护卫与家丁都言辞闪烁,不肯透露半点细节。他们才刚上官道,却半点不休息,只立刻张罗着换最快的马,走最宽的路,急急赶回江南。
但毫无疑那女子正是沉昔,且安然无恙!烨心中稍定,当下问了车队路线,转行西北找寻她的踪迹。
未过半日,便察觉到一丝一闪即逝的到熟悉气息。
那气息却不在西北,却是向着西南,一路引着他直奔蜀中方向去了。离一开始的方向,却是越来越远。
此时尚有两日才至惊蛰,大地依旧沉睡,只是略微拨出了一小绰醉醺的阳光,孱弱无力。烨翻山入蜀,直入剑州境内,寻着那气息直入了某家大宅后院。
因着目标明晰,一路虽有阻挠,却到底只耗费了数天时间。
白雪如被,新芽未抽,风声阵阵,满院凄凉。偌大的花园里竟然空无一人,让他不得不生出疑惑。
结冰的池边有栋小巧画阁,楼前假山嶙峋,围有数丛残叶枯枝。
气息来自于画阁二楼,他也便想也没想,直跃二楼。
可是楼内空无一人,倒是有颇多古玩字画。湖侧窗下有一张紫檀八仙桌,桌子上似乎有什么东西。
他走近一看,发现那是只耳坠子,一看就不是唐土风格。
银丝细缕缠做狭长水滴形状,镶嵌数粒砂砾大小的蓝色晶石,如同细藤花开。
沉昔的耳坠。
他拈起耳坠凑到鼻下轻轻一闻,不自觉抿紧薄唇。耳坠上残留着血液气息,却是置放已久,并不新鲜。他知道她不在这里,甚至根本就没有到过这里,那么,又是谁,在什么时候拿走了她的东西,用她的血,催出她的气息,将他远远地引来?
这么远,他竟已被引出这么远!
一路截杀,一路阻碍。若目的真是为了扰乱,那他已又错过一次机会。
烨站在窗前,凝望着冻如白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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