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诡异。
这文字密集度过大,让人心生厌恶。混合的植物气息熏得人脑中发晕。沉昔不愿再多呆,赶紧如游越所说,径直进了左边的门。
门外是几步远的走廊,依旧密布小字,在廊中灯火的照耀下浮现淡淡光影,犹如蠕动小虫,看得沉昔头皮发麻,只想直接打穿了墙出去,但想起游臻游越的善意相邀,仍是冷静下来,只加快步伐穿过走廊,推开最里面的门。
潮湿的水汽夹杂着植物清香扑面而来,濡湿了她的耳目,亦缓和了暴躁情绪。探头一望,内屋的地板上竟然铺满了与主宅风格极为矛盾的青玉地砖!着实有些诡异!
这是个十分精美奢华的浴池屋子。
墙上涂了特殊防潮的材料,绘成茂林修竹,满眼凉意。竹林间亦穿插着被绘成青笋溪石的气孔,曲折通外,可以换气而又不至于被窥探到。屋子正中央自梁上垂落四面浅绿素纱,围拢一方玲珑池水。池旁有白玉石案几,陈设着蔬果点心,换洗衣物与擦身长布。
沉昔不急着下水,转而撩开碧纱,但见一池碧水清透澄净,泛着些许温润热气。池底用浅黄、浅青、绿、苍、靛蓝等不同颜色的玉砖砌出了一条一人长度的七鲚长须鱼类,蜷卧池底。最妙之处在于鱼的青翠眼珠,为翡翠镶嵌,随着水波柔柔流转,如同活物。
屋内不点灯,屋顶四角与池内四角共镶嵌8颗婴儿拳头大的夜明珠。珠辉淡淡,水雾缭绕,温柔犹如美人叹息,怕是连天子皇宫也不会有如此奢华。
实在是处处古怪。
避世而居的家族,诡异缜密的阵法,密布咒文的黑屋,极尽奢华的浴池……沉昔心中警惕,这会儿更不愿下水了,暗自思索是不是该施个什么术法将身上弄湿了事。正考虑着,只觉得身后突然风起,而后被一股大力推出,整个人便拉着素纱扑入池内!
纱帘经不住拉扯而迅速破裂,嗤嗤脆声切入哗啦水声,锐如尖刀。热水带着微苦的草木气息瞬间充斥五官,弥漫了整个视线。水波潋滟,鱼形浮纹仿佛也获得了生命,脱离池壁,伏在池底微微摆尾。
池水不深,短暂的惊慌后沉昔便已站稳脚跟,自水中迅速滑向池子另一边,扶着光滑的池壁站起身——她要避开刚才受袭的地方。
破出水面的那一瞬间,一幕短暂画面骤然插入她的脑海深处,又瞬然消失,如同错觉。
她抹掉脸上的水,皱眉环视四周——一切如常,没有半个人影,但她确实觉得有谁悄无声息地推了自己一把!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浓郁微苦的草木汁水味,却又有某些不同,似乎掺杂着某种独特气息,或者香味,无法清晰分辨。
这么一折腾,全身都已湿透了,想不换衣服都不可能。因着谷中气候温和,倒舍弃了厚实笨重的冬装。白玉案几上的衣服皆是细麻丝绢一类滑顺却不怎么保暖的质地,稍大而略累赘,好在前日曾不动神色地记下笛音帮自己穿衣的顺序,才不至于无从下手。
沉昔摸索着穿好衣裙,略微得意地扭身打量,只觉得唐土衣裙其实还不错。草青色锦缎小衣上绣着的侧身小鱼很是清爽好看,配套的浅碧下裙也清新淡雅,只可惜不太会系那条丝绢编织的细绳腰带,草草捆在腰间打了蝴蝶结了事。满头乌发本是笛音帮她盘起的,因长度不够、发尾微卷而勉强只堆了两个紧靠的环。沉昔半点不会摆弄唐土发饰,索性一把束起并以发带缠绕成团,好在并不会乱糟糟,就是比较怪异……
屋内温暖而湿润,做完这一切,额上已略有薄汗。她最后回头看一眼池底粼粼波动的鱼纹,脑中回忆刚才看到的那一幕,忍不住心中微沉。
女子欢快的笑声从极远之处飘渺而来。她看不清她的相貌,只是隐约看见一袭碧色身影,轻盈如同花间的蝶,水中的鱼,妖娆地轻舞,柔柔地嗔怨:“那我就守着你,守着你,生生世世守着你罢……”
作者有话要说:
☆、苍南院
游越已换好衣服候在门口,看到沉昔先是眼前一亮,再不自在地转开小脸,身后跟着的家仆亦忘了躬身,直直瞪大着眼,极是失礼。游越恼怒瞪了一那家仆一眼,微红了耳根急声道:“阿姊初来乍到,我等多有怠慢,还请不要责怪。”说着便弯腰行一大礼。
沉昔看这气势就被吓了一跳,忙躲到一旁:“隐居山中,小心谨慎,我能理解。”她到底还是不太会唐土的虚礼,说得直白,游越也不介意,又说了些应礼的虚话,一行人这才回后厅用膳去了。
早前找茬的旁系家主游敬穹早已得到沉昔安全出楼的消息,便找借口先遁了。沉昔是游臻游越的客人,自然由两人款待。游氏隐居山中多年,仍旧保留着席地分餐的用餐方式,这事沉昔在彼境没少做过,故半点不觉不便。游臻严肃少语,游越面薄寡言,一顿饭吃得有些过于沉默,沉昔却乐得清静。菜色都很新奇美味,这恐怕是来唐土最大的收获。
晚膳之后又闲聊了几句,沉昔对唐土风俗并不精深,五行八卦之阵更是完全不懂,看着游臻若有所思的冷脸,只能尽量少讲以避免更大纰漏。游臻见旁敲侧击也问不出什么,便也罢了兴,嘱咐游越亲自将沉昔领到庄内藏得最深的苍南院居住。游越略有异议,但到底还是无法反驳自家二叔,只得应了。
这村落深陷谷中,三面环山,若是山体倾滑,搞不好会变成全村覆没,但这里的人似乎完全不担心这一点,一派怡然。因地势关系,谷中热气逡巡,四季如春,即便是夜里也不见寒冷。
游越领着沉昔穿过山花暗绽的院子,踩着略生青苔的石阶向山庄的最深处走去。一路上草木错植,秀亭,石桥与青石小径错落相连,一条涓涓清溪曲饶而下,极是清逸雅致。
他似乎始终不太能理解为何要将沉昔安置于苍南院,粉嫩稚气的脸上凝着些不符年龄的思索神色。沉昔边走边留心脚下路线,余光里瞥到游越困惑的眉眼,便觉得好笑。
“真难以想象深山之中竟有这样独特秀丽的宅院。”沉昔首先打破沉默。
“自然,”游越眼中满是自豪,“此处为先代谷主亲自设计建造。这庭院,这楼阁,乃至整个山庄,一草一木都沥尽心血。早在全族迁来之前,先代谷主与谷主之妻便隐居于此,而后逐年扩建,终成这般规模。”
“为什么要全族隐居?山外很热闹,不是也好?”
“这……我也不明白。只是祖训如此……”游越面有难色,似乎不愿多讨论这个问题。
真神秘,沉昔心中腹诽,又道:“这里树木茂密,到处都是草木香味。”
“正是。本家祖辈对医药百草略有研究,这谷中的人,更是家家户户都晾晒药草的,是故草木芬芳馥郁。我白日里出谷也是为了采药,只是须得落日前回来。阿姊也看见了,太阳落山后山中便妖兽遍布,若非谷口阵法,我族又岂能平安居住至今。”
说到这里沉昔来了兴趣,连连称赞阵法奇妙,同时故作疑惑为什么一开始无法找到入阵小路。游越性子单纯,得意大笑:“所以说是巧了。阿姊可曾在谷中看到鱼形事物?”
沉昔想了想,缓缓回答:“那黑阁子的池底似乎有条漂亮的鱼……你那木牌上也有。”
游越摇摇头:“许是天暗,阿姊看得不够仔细。这谷中房梁上,屋檐上,门柱桥石上,哪一处少了鱼纹,”说着给沉昔指了指路边的一盏石灯,果然露了个鱼尾巴,想是雕纹在另一面,“这鱼纹是游家护身符。据传先代谷主和谷主妻子隐居于此的时候,精通奇门遁甲之术的先代谷主曾有恩于一位修行山中的鱼仙。而后鱼仙为报恩与先代谷主定下誓言,生生世世守护我族。从此以后,鱼纹成了游氏一族的吉祥象征。那入谷阵法虽为先代谷主所设,入阵障壁却得感恩于鱼仙。这小红木牌便为当年鱼仙所赠,总共三枚,是默许谷外客人穿越壁障的凭证。每次我出谷的时候都会带上一枚,以便能带回在山中偶遇的客人。今日若不是阿姊偶然拾得我跌落的木牌,想是无法入阵了。”
沉昔若有所思,复而又问:“那‘地杀之阵不尝无辜之血’?”
游越愣了愣,表情有些严肃:“地杀为先代谷主所设,魑魅魉魍、奸佞小人为幽冥地气所养,地杀即为杀地,杀妖魔鬼怪和心术不正之人。但无辜之人入阵是不受伤害的。是故偶尔亦有误入此地或者诚心求医的人,我们会借出木牌邀其入阵,若能安然通过,村民们都会热情相待。”
话说着已经快走至山庄最高处,道路尽头是一道爬满藤蔓的圆形拱门,拱门右上方吊着一盏米色柔灯,两扇半圆木门只开了一扇,想必就是苍南院。
游越似乎很是不舍,拉住沉昔衣角,低声请求:“我明日来陪阿姊玩可好?谷中甚少来客,阿姊若是喜欢,还请多住几日。”
然而沉昔还未来得及回应,木门内便插来一道女声,接下了话头。那声音婉转娇柔,仿佛夜下蔷薇,带着馨香气息,馥郁撩人。
“几日倒不妨,长住却万万不可。入了游家族谱可就再也出不了山了,小子你是故意隐瞒的吧。”
这声音有些许熟悉,沉昔正试图回忆,却见一个妖娆身影从门内娉娉婷婷地转了出来,半倚在门上直勾勾地打量她。
细长的眉,略坠的眼角,一张雪玉尖脸在低暗烛光下越发妩媚精致。丰润水泽的嘴角略扬,升起一个美妙的弧度。正是午时在溪边见到过的女妖!
游越被说中亏心事,脸上爆红,嘟着嘴讥讽:“周娘子这么晚还不睡,可是为了守在门口听人说话?”
“哟~这话说的,我这不听说贵客要住苍南院,眼巴巴地赶过来腾位子么,”女妖声音娇柔,语气却粗俗得好似市井鄙妇,“怎么着,我家郎君来了,入不了你家的族谱了,就合着这么挤兑我,已经住了人的院子还又塞一个人进来。我打赌你这一路上一定尽吹嘘你家祖上如何风流伟大,半点没提我已经住下的事。”
话说到这儿,连沉昔也尴尬了。游越理亏,被顶地说不出话,半晌才嗫喏道:“你不早没住庄内了……”
“废话!你要我和路郎留在这么个咳一声五里外都能听到的地方?”女妖娇斥,话说得隐晦,游越也没听懂,却知道里面有嫌弃的意思,脸上便逐渐积了怒气。可不待他反驳,女妖更得寸进尺,又继续噼里啪啦将庄内从上至下数落个遍:“什么破地儿,啊,穷山恶水,刁民无教。知道的说句多年老宅,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破庙堂子呢。当打赏乞丐呢,桌几也不知道是哪年哪月搬过来的,漆都快刮没了。哪来的野花儿,哪来的杂树,种得跟雀儿窝似的也不知羞。还隐泉庄,哼,哪有半片泉了?灰尘倒是多得很,一抹厚一层……”
游越先还努力抑着脾气听着,到后面,脸上去了涨红,开始发黑了,两只大眼瞪地溜圆,身子一颤一颤地抖。
“陋室蓬壁,只怕是脏了娘子金贵的身子!既然周娘子不屑与我等粗鄙野民相处,还请移步,恕不远送!”
“瞧瞧,堂堂晋中游氏便是这样待客。什么百年大族,深谷居士,既要隐居又何必声名在外求人惦记。瞧瞧这高人一等的样子。可怜我慕名而来,却受尽欺负!这位娘子想是不知个中内幕吧?”
这话是对着沉昔说的,桃花儿一般的媚眼飘落在沉昔脸颊上,带来一股细细香气:“我跟你说啊,这所谓的药圣游家……”
“你住嘴!”游越最受不了别人讲自家坏话,这周家娘子却越来越肆无忌惮,转眼已开始诋毁游式一族,实在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整个人如炮仗般暴起,红着眼就想奔上去阻止,周小娘子却起舞般轻盈转圈而躲了过去,继而趁他被沉昔拦住而继续挑衅:“心虚什么,我有说错吗?什么药圣一族,什么地杀之阵鱼仙传说?扇柄崖的热泉可还沸腾着哪!那是煞气……”
“你……你该死!”游越情绪过激,脑中嗡嗡作响,一瞬间似有古怪压力自他体内骤然溢出,让沉昔惊而略松手,进而拉他不住。只见他猛一挥手挣扎开来,抽出靴中短匕便钉向那女妖!
昏暗夜色中,银光骤跃又迸发星雨,匕首被飞来之物挡了道,擦着女妖的身体落下,坠地摔出清响。女妖失力般娇软后仰,被门旁的一双手揽了过去。白日里见过的那个青衫男子此时正站在那里,怀里搂着妖柔无力的美人,若有所思地盯着游越。
匕首扔出的瞬间游越也是一愣,脸上错愕,与此同时黑暗里亦炸开一声暴喝:“游越跪下!!”
却是游臻和游敬宆领着一群人过来了。
游越也被自己行为吓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中一酸,激动争辩:“二叔!是她无礼在先!”
游臻面若寒冰,根本不听他解释,飞起一脚将他踢翻在地,大声骂道:“我就是这么教你用刀子招呼客人的吗!来人!把他给我押回祠堂,跪候家法!”
沉昔不知道唐土家法到底是怎么个情况,但看游越突然一抖便知道肯定不轻松。不多时,三两拿着粗大木棒的家仆赶过来将游越拖走。沉昔不忍,想拉住他,却招来游臻一眼刀子般的冷瞪:“族内家事,娘子切莫插手。”
话说到这份上自然不能再轻易开口,只能眼见游越噙着泪水,倔强挣扎着,却终究是被越拖越远,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夜色里。
游敬穹一张老脸乐成了菊花一朵,在一旁笑得幸灾乐祸:“孙侄儿可真是精力旺盛,我这把老骨头啊,不会哪天也被拆了吧,”又道:“假的终究是假的,即使鸠占鹊巢,也敷不出个蛋……”
意有所指的话终结与游臻的一记眼刀。而沉昔敏锐地发现,刚才还嚣张挑衅的女妖,此刻却换了一副冰冷旁观的摸样,看游敬穹的眼神不屑又冷淡,像是看着个死人。
“天色不早了,叔父没什么事就先回去歇息吧。下次再来,侄儿自是大开庄门,扫径相候。东边那棵梅树还没长实,墙也不够结实,经不起您折腾。”游臻板着一张冰山脸下了逐客令,游敬穹闻言,老脸抽了抽,却又厚着脸皮和那女妖客套几句,这才施施然去了。
当下便只剩四人,瞬间安静。女妖早已等得不耐烦,拉着那男子旁若无人地调笑。游臻眉头深皱,向两人行了一礼,又简单介绍了沉昔,复而亦向沉昔介绍了两人。沉昔这才知道女子姓周,是京中高官之女,来谷中求医。而男子姓路,为其未婚夫,亦是京城官宦之子,此番是来接她回京完婚的。
游臻对女子的态度似乎有些特别,但具体是哪特别沉昔也无从分辨。已到苍南院门口,游臻便唤了丫头来将沉昔安顿下,自己则亲自送周小娘子与路姓郎君出庄以示歉意。
作者有话要说: 铺线
☆、药庐
夜里微凉而略潮湿,沉昔白日里睡过觉,这会儿便有些睡不着,索性起身偷偷在庄中摸了一圈。甚至潜到了祠堂附近,越过窗格看到游越裸着上身跪在地上,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