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立刻给唐琪写信。告诉她我在台北,告诉她贺大哥和表姊夫妇也在台北,告诉她我渴望、期待、请求她立刻飞来台北!我不知道再写甚么好,我这才知道原来极度的快乐与悲哀都同样地会使人心乱——我不想多写,我不想多耽误一分一秒,我要火速把这封信寄达唐琪跟前。她在给同乡会的信尾,曾写了两个地址,一个是香港的,一个是曼谷的,她并且说明:如果同乡会马上能给她答复,信件请寄香港,如果要十天八天以后才能给她答复,信件就寄曼谷。我不知道她去曼谷做甚么?我怕她已经离开香港去了曼谷,所以我必须争取时间!
贺大哥怎么还不回来?我急得再不能等待。我决定亲自把信送往邮局。
我又立刻想到航空快信仍不够快,我必须再拍给唐琪一个电报!
过度的兴奋使我完全忘了自己身体的残缺,我以为我还能飞快地跑路,当我猛然间企图迈步时,我立刻跌倒在地下。
突然,一阵天旋地转——头脑经过剎那间的昏迷之后,却变得异常清醒——我听到自己心深处发出来的声音:
“不能这么做,不能这么做——”
我不甘心,我仍要挣扎。我费力地摸到了那两支架杖,费力地站了起来。来自心底的声音却越来越大,越来越响:
“不能这么做,不能这么做——”
一场剧烈的内心战斗之后,终于,我完全被慑服地,把架杖一丢,摔倒在床上,痛哭起来。
过了很久,贺大哥回来了,我仍在伤心地低泣。贺大哥焦急地问我发生了甚么不幸?半天半天,我答不出话。他突然发现到桌子上唐琪寄给同乡会的信,他大叫了一声,跳了足有两尺高,那种愉快的神情,几乎比我刚刚得到唐琪的信息的一剎那更为兴奋。他双手抓紧我的双肩,眼睛睁得又大又圆,逼视着我,然后,干脆抱住了我:
“醒亚,恭喜你,原来你是快乐得哭起来了!这真是天大的喜事,这真是值得大哭特哭的一桩意想不到的喜事!别再哭啦,该笑啦,让我陪你笑,让我先大笑几声——”
贺大哥狂欢地大笑之后,似乎发现到我竟全然没有一点感应。他开始惊讶地问我:
“醒亚,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从口袋里,掏出方才写就的准备寄给唐琪的信。贺大哥看完,连说:
“对,写得对,我马上就给你送到邮局去!”贺大哥转身就走。
我喊住他。
我要回来那封信。
我把那封信扯碎。
“醒亚,你怎么啦?”贺大哥抓住我的肩膀,“快告诉我,快告诉我,你究竟要怎么样?”
我指指自己的腿,再看看贺大哥——
“喔,好兄弟,”贺大哥叫着,“你不要这么想,唐琪她那么爱你,她怎么会在乎你断了一条腿?”
“————”
“好兄弟,别难过,让我来给唐琪写信!”
“————”
“唐琪一定会来台湾的,唐琪一定会细心地守护你,一定会比以前更爱你!”
“————”
贺大哥当真拿出纸、笔,来写信。
“求求您,”我拉住贺大哥的双手,“求求您,您真地不能这么做,唐琪已经为我牺牲得太多了,我再不能要她为我牺牲更多——”
经过一场争辩之后,贺大哥要我冷静地睡下来,要我冷静地思考一夜。他说他期待我可能在明天清晨,告诉他我同意了他的想法。
天,当我越冷静,当我越多思考时,我越发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和唐琪比,我已往是多么自私,多么懦弱,多么羞愧,多么罪过!我怎能再加重自己的自私,加重自己的懦弱,加重自己的羞愧,加重自己的罪过?如果我真爱唐琪,如果我真心愿意勇敢地在唐琪面前忏悔,如果我真心盼望她今后能够获有一个幸福美满的生活,我怎能要她终生厮守着一个残废?如果我真敬畏上帝,如果我真心对上帝感恩,如果我真愿意获得上帝的赐福,我怎能继续地仍旧做一个自私懦夫,不为上帝所喜悦的儿女?
我锯掉了一条腿,不要紧;如果,我的自私、懦弱,却没有跟着一齐锯掉,那才是我今生最大的悲哀。
想到这儿,我爬坐起来重新给唐琪写信——这时,已是黎明时分。我给她的信很短,我告诉她我在台湾过得很好,同时祝福她在曼谷必也过得很好、很幸福。
贺大哥拗不过我,答应给我发掉这封信。当他跨出门口时,我突然感到了奇异的悲伤与懊悔,我险些喊他回来——让我重写一封渴盼唐琪立刻到台湾,到我身边的信,再去投邮。感谢天,我没有。
我想,我做得对。由窗口,我看到贺大哥的背影消失在奔向校门的道路上,我感觉,我这才是做了一件真正成年人应该做的事。我不再是一个孩子。
八十六
表姊知道了唐琪的消息,一千个一万个不赞成我的想法;她也要给唐琪写信,告诉唐琪我的真实情况,并且要唐琪火速到台湾来。我对表姊说:
“姊,唐琪的信上说得很明白,她即将前往曼谷。曼谷是一个好地方,她也许已经在那儿找好了一个非常舒适的工作,她也许已经跟一位泰国华侨恋爱,将在那儿开始享受非常美满的家庭生活——想想唐琪以前怎么对我和郑美庄吧!我怎能再给她一丝一毫苦恼与困扰?”
我说的是真话。我已经不止千百次为唐琪祈。
唐琪的回信来了。
她还是那么热情,她说接到我的信的那一天,真是她历经艰险逃脱铁幕之后最美好的一个“快乐日”;她说我的信虽然只有短短几行,却带给了她无上的欢欣与安慰。接着,她说她很抱歉不能把我姑母一家人的近况告诉我,因为她一无所知——虽近在咫尺,亲友间也没有互通信息的自由,这正是铁幕的一大特色——再往下读她的信,我不禁惊呆住了——她告诉我:她已答应了国军滇缅边区总部,到那里担任医护工作,她说她即将前往曼谷,转赴滇缅边区,又说我必会为她重新从事医护工作,而高兴,而欢舞!
天,这真是怎么也想不到的事,唐琪去曼谷,原来竟是要经过那里,进入滇缅边区!
一阵惊呆之后,我不禁像对待历史上一位女英雄似地,对唐琪肃然起敬,一阵悲痛与辛酸却也接踵而至——我如果像往昔一样,有两条健壮的腿,我必定立刻搭机飞往香港,跟唐琪一同前往滇缅边区;可是,现在——
当天,贺大哥跟表姊相继看到了唐琪的信。
“小弟,你看,你还猜想唐琪会是到曼谷嫁人、纳福、当寓婆;她原来是要到荒蛮的滇缅边区去做战地护士!你还不马上写信,要她到台湾来?快听姊姊话,小弟,马上就给她写信,甚至打电报!一个女人跑到游击区去,多危险!多可怕!难道你不惦记她吗?难道你不需要她吗?”表姊急得团团转地,对我讲。
“姊,”我慢吞吞地回答表姊,“我已经想过了。当我知道了她这个出人意外的消息时,我简直更没有勇气,也更没有理由要求她到台湾来了!”
“醒亚,醒亚,”贺大哥连叫了我两声说,“慧亚的话没有错。你不但需要唐琪,台湾也需要唐琪——难道台湾不需要医护人员?难道台湾不需要一位刚刚逃脱铁幕,为自由而战的反共女志士?她在台湾照样可以贡献智慧、心血、与劳力!她实在不必跑到遥远的滇西去!”
“——”我说不出甚么,我只是摇头再摇头。我深深感到唐琪的伟大与自己的渺小,我不愿也不敢再向唐琪表示甚么,更不愿也不敢劝阻唐琪任何她所决定要做的事。
表姊快要生产了,却不辞辛苦地一连多日,每天上午、下午,都跑来看我一次,当她跟贺大哥见面时,总要神秘地问一句:“怎么样?有甚么消息?”
我意识到表姊跟贺大哥一定瞒着我做了一件甚么事。果然,当我追问时,贺大哥说出来:
“醒亚,我们应该告诉你,没有获得你的同意,一周前,我已经跟慧亚联名寄给了唐琪一封航空快信——”
“甚么?”没等贺大哥说完,我插嘴进来,“您们,您们写信,叫唐琪来台湾?”
“是的,”表姊说,“并且告诉了唐琪,郑美庄已嫁人远去——”
“还告诉她我断了一条腿?”我痛苦地问。
“是的,”贺大哥接着说,“我们应该对唐琪实,因为唐琪实。醒亚,好兄弟,你不要责怪我,我那么迫切恳求唐琪来台湾,不只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为了减除一点我自己的罪疚,当初是我一手造成了你们俩的残酷离别,如今我一定要在促成你们俩的团聚上,尽所有的心力,必要时,我要去香港或曼谷接她来——”
这时,我发现表姊已经流满了一脸眼泪,她走近我:
“你看看我跟贺大哥写给唐琪的信的底稿好吗?你看看,我们说得究竟对不对?”
我读完了那封信的底稿。是一封那么恳,那么真挚,那么委婉,那么有力,那么殷切,那么感人的信!
表姊是多么爱我,贺大哥是多么爱我,而唐琪,更是多么爱我,相爱的人们多么应该生活在一起,相爱的人们多么应该生活在一起——
刚好就在这两天,两桩喜讯到来:表姊夫由于工作勤奋,被调升邮局支局长;贺大哥由于受到教育界友好敬重,被聘转往一家著名中学担任校长。我真为他们庆贺不已;表姊与贺大哥异口同声地对我说:
“我们即将由公家配给较大的房舍,唐琪来了,足够你们两人住的了——那时,你们便成了‘香饽饽’,被我们抢来抢去——”
几天以来,经过千辛万苦在心深处筑起的那一道理智的闸,如今,几乎要全部崩溃了,我一手拉紧了表姊,另一只臂拥抱住贺大哥,不住地说:“谢谢姊姊,谢谢姊夫,谢谢贺大哥——”接着,我险些冲动地问一句:
“唐琪真地会来吗?唐琪真地会来吗?”然而,我激动得说不出来——
表姊和贺大哥似乎了解到我此刻的心境,他们连连地说着:
“唐琪一定会来的,唐琪一定会来的——”
我点了点头,又不禁摇了摇头——我倒在床上,想获得片刻的宁静。我双手合拢,放在胸前,祈——祈。
就在当晚,唐琪的信来了。
信封上的暹罗邮票,告诉我,她已到达曼谷。我急忙拆开,屏止了呼吸,读下去:
亲爱的醒亚:由港动身前夕,我接到了贺先生和慧亚的长信。我整整哭了一夜,一夜内我不止千百次地动摇了前往滇缅边区的决定。可是,醒亚,请转告诉贺先生和慧亚,这两位我一直敬爱的好心人,请他们原谅我,我终于在朝阳冉冉上升的时刻,硬下心阳,搭机前往曼谷。
醒亚,为甚么你不告诉我你的不幸遭遇与真实的现况?我知道,你是怕我难过,怕我惦记你,甚至怕我回到你的身边对我会是一种牺牲——醒亚,你是这么好,你是这么体贴我,你是这么为我着想,你是这么爱我!我真恨不得立刻投进你的怀抱!我应该那么做,我知道你有多么需要我,尽管你不肯讲;可是你越不讲,我越知道你的爱是多么深,多么真——
如果你当真如你日前信上所写的生活过得快乐,我想,我实在不必前往台湾;偏偏你并非那样。贺先生和慧亚已经告诉了我一切,因此,我几乎完全决定下来,我必须立刻到你那里去,当你在寂寞苦难中不能享有我的爱,我的爱还有甚么价值?
可是,醒亚,请容我告诉你:我一定要回到你的身边;只是,不是现在,是将来,而且那日子绝对不会很远。
醒亚,我这次逃脱铁幕,是由一位云南人,和一位德国人的全力协助,始告实现。那位德国人是我当初在北平护士学校的老师,是一位著名的医生,同时是一位热的传教士,她是东德人,可是她痛恨苏俄在她的祖国制造的傀儡政权,她清楚东德人民在共产党统治下所过的地狱般的苦日子,当她看到中共统治大陆的真象后,她越发联想到自己祖国土地上的血腥、悲惨——她渴求逃出铁幕,奔向西德或其它任何一个积极反共的地方。经过那位云南朋友的建议,她决定前往滇缅边区。她久住中国,已与中国人发生深厚的情感,所以她认为到艰苦荒蛮的滇缅边区为中国国军战士工作,比到西德或其它地区都更有意义。醒亚,你想想,当我和我这位外国老师搭伴同行来到香港,如果我变卦改往台湾,让她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妇人,一位外国老妇人,单独去滇缅边区,这实在是一件我不该做的事。
醒亚,我一到香港那天,便和滇缅边区总部的驻港负责人见了面,我满口答应了绝对到他们的基地协助我的老师担任医护工作,同时,我们已经在调景岭忠贞难胞中考选了三十名青年女护士,她们也将进入边区担任我的助手:我若突然反悔,不只是向边区总部驻港负责人失信,不只是向三十位满腔热血的女孩子们失信,也是向滇缅边区五万方里山野丛林内全体战士失信,这又是我无论如何做不出来的事。
醒亚,除此之外,我还必须告诉你:我皈依了主。我已经是一个基督徒。这些年来,每逢遇到危难,全是靠我的信心,靠我的告,靠主的引领,靠主的恩惠,而平安度过。当我在铁幕内,我曾祈求主帮助我投奔自由,又曾祈求在自由区能够听到你的平安信息;我所祈求的,主已完全答应。我蒙恩太多,亏欠神也太多。因此,我应许跟随我的老师到边区工作,是为了医护战士,也为了荣耀神,报答主!如今要我向神,向主失信,更是我万万不能做的事!
醒亚,难道我不知道台湾比滇西好?我清楚知道,台湾四季如春,风景如画,有自由舒适的生活环境,还有你的爱!而滇西,有的只是原始森林,只是高山深谷,只是风雨瘴疠的侵袭,只是虎狼蛇蟒等等野兽的出没,只是比这些野兽更狠毒的共军与缅人的夹击——可是,醒亚,你立刻可以衡量出:在这两个反共基地,然而环境却是天壤之别的所在,究竟何处更需要一个医护人员?何处更需要注入一滴新的反共血液?
醒亚,我答应了前往滇西,我相信我吃得下那份苦。山区中已有不少军眷、摆夷妇女,和由云南逃出的爱国女青年,难道我就不能跟她们共患难同甘苦?难道我就得过一辈子罪恶的大都市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的糜烂生活?
醒亚,我已抛弃了护士工作太久,我真高兴能重新回到这个岗位。我已答应担任他们的护士长职务,这一职务使我昂然抬起了头,使我觉得可以洗刷掉我过去一切遭受过的侮蔑与卑视。
醒亚,你应该鼓励我这个新生活新生命的开始。你会那么做,我知道。
醒亚,我就会回来,我就会随着凯旋的号角回到你的身边,回到天津,回到北平,我们将在那儿建立幸福美满的生活。我一生都要守护着你,爱你。失掉了一条腿,这有甚么要紧?只要你爱我的心完整如初,我一点都不会感觉你失掉了一星一点一丝一毫!
醒亚,珍重,努力你的事业,我就要起程由泰国进入山区了。我会日日夜夜为你祈,祝福!
问候慧亚和贺先生,我不单独给他们覆信了,我永远记得他们对我多年来的好意。
你的琪
八十七
有人说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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