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礼拜六本是轮到了你回家的日子;可是,你已经在礼拜三回来过,就不必再在礼拜六回来。也该安下心来用功读书,准备大考了。”表哥还未吭声,姑父又严肃地说了一句
:“少小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呀!”
表哥心里一定很别扭;但他不敢不遵从姑父的训示,只好噘着嘴、无精打采地,提着小皮箱走了。
“嘻,这一下,密司脱‘风雨无阻’惨啦!”表姊在表哥走后,对我说。
“是啊,”我答说,“我也很惨——”
“为甚么?”表姊颇为惊讶地。
“因为——”我突然把话咽住了。我想,我不能把真话全盘告诉表姊。
“因为——”我装得一本正经地,“因为不忍看到大哥和高小姐不能相会的凄苦呀!” “阁下未免太‘替古人担忧’了。”表姊说完这句话,便回到她卧房里去。
我想喊住她,因为我还有话要对她讲。可是,我张了几下嘴,始终没有吐出声音。等她的背影消失了,我才在心中叫着:
“有点对不起表姊呀,自己心里的话竟没有实地告诉她。”
我怅然地回到自己的小卧房。
我看到了墙壁上向我微笑的母亲的大照片。
“妈,”我几乎无声地喃喃着,“告诉表姊怪不好意思的,虽然表姊从小就很爱我。那么,我只有告诉您了:妈,您可别笑我哇!我曾因为讨厌高大爷而立志不再到高家。可是,现在我愿意,那怕是再去一次。昨天我已经亲自看到她了,我觉得她很讨人喜欢,她确实长得太美,她活泼、热情,对人又亲切——她在北平念书,偏巧这个礼拜六表哥不回天津,我无独自去高家的理由啊。也许,她已经和表哥同在今天搭车回北平了。也许没有。她不像表哥经常往返平津,好容易来一次姨母家,很可能多住上几天。不过,到下礼拜一,她一定会走掉了——妈,您说我该怎么办呢?我到高家附近几条街上徘徊好吗?她也许会上街买东西——”
妈不理我。妈不动声色地对我微笑如故,似乎在问我:
“傻孩子,纵然你能碰到那个女孩子,又如何呢?”
我无法回答。如果我和她当真再度面对面时,我真不知道我将如何做才好。我想了又想,我的企求极为有限,我不想对她说什么话,也不想对她表演什么,我只希望看到她就满足了,即使她并未看到我也没有关系。
我想起来,当初我曾和我的同班好友贺蒙一块去过高家,而表哥并没有同去——那是去向高大爷请教国家大事的。可是,现在高大爷的亲日行为已经全部明朗化了,听说他已升任了什么“副处长”,我绝不肯让自己耳朵再受一次伤痛——听他那些悔蔑祖国抗战的谬论。如果为了和一位女孩子晤面,而必须先违背良心地敷衍一下那种狂发谬论的人,我是不甘心去做的。
我又想起以前在学校时,几个同班同学曾经向我讲述过他们如何“追蜜斯”的方法,那些方法包括:直接给女孩子写信,尽管不知道她的姓名,因为可以用“敬爱的小姐”代替;向女孩子吹口哨,或是低唱英文情歌;天天在街口、或桥头“站岗”拦驾;骑自行车把女孩子的自行车撞倒,然后向她道歉并且殷勤万状地替她修理车,送她回家——我曾十分蔑视用这种方法去猎取女友的男孩子们,虽然他们也偶尔会获有成果。现在想来,当初我深为不齿他们的举止,似乎过于苛刻。但是,今天要我从那些方法中选择一种,我仍不屑一试。也许,我太胆怯。然而,那种“勇敢”的方式,无法令我欣赏。事实上,我和唐琪已经相识,并且还有转弯拐角的亲戚关系,上面那些方式实在也不宜应用。
我究竟该怎么做呢?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的情绪,在我心中滋长。那是一种古怪的奇妙的情绪——它混杂起伏着淡淡的喜悦、兴奋,空虚、忧郁、迷茫、与烦闷。
————
日子过得很慢,十多天似乎比以前的十个月还长。表哥又风雨无阻地自北平返家了。我想自动提出来陪他到高家去玩;当我又想到唐琪该早已离开高家半个月了,我颇为沮丧地拉着表姊去劝业商场“天华景”戏院看平剧,一面狠狠地冲着表哥说:
“你自己去看高小姐吧,谁高兴给你们夹萝卜干儿?”
十
十七岁的我,应该还是一个天真未凿的孩子。可是,我竟开始学会了伤感。
我开始喜欢阅读文学作品中伤感的新诗与散文。我开始喜欢看翻译的世界名著中的悲情小说与悲剧剧本。我开始喜欢独自个儿溜进咖啡馆内,躲在幽暗的一角,一边听着白俄流浪汉们组成的乐队奏出的苦涩的乐曲,一边饮下苦涩的咖啡,发出苦涩的叹息——
我有一种很像长期漂泊者的心情。然而,十七年来我从未离家一步,尽管这是姑母的家,实际上也正是我温暖的家。
我又有一种很像失恋者的心情。然而,谁曾是我的恋人呢?我根本从不曾和任何一人谈情说爱。
贺蒙发现到我的神情变化,几次提醒我:
“喂,小伙子,怎么老没精打采的?‘颓废派’可不能抗日呀!”
是的,我这么年轻就颓废,如何对得起多难的祖国?如何对得起逝去的爸妈?如何对得起深深爱我的姑母一家人?如何对得起自己的南下参加救亡工作的宏大志愿?如何对得起每天在枪林弹雨中浴血抗敌的军民?我把期望摆在抗日战事上,我想一连串捷报,一定可以使我恢复愉快、乐观。
可是,接踵传来的竟是一连串相反的消息——十一月中旬,上海陷落,太原失守,津浦线国军全部撒退黄河以南——
显然地,这些不幸的消息,不仅带给我一个人太多的悲愤;我看到每一位善良的市民脸上,都罩上了一层灰黯的阴影。我知道,他们心中的悲愤比我不会少一点点。姑母家的气氛也为之变得相当沉重。平日沉默寡言的姑父变得更为严肃;姑母从早到晚咬牙切齿,从嘴缝里往外不住地迸发着低微的诅咒:“小日本儿,天打雷劈的!老天爷早晚得收拾你啊——”
;每天有说有笑一向乐天派的表姊,也有了一副愁眉苦脸,同时我更发现她的食量也在大减。亏她在愤懑中还不忘幽默,她对我说:
“小弟,我一直怕变胖,如果老听到咱们打败仗的消息,再不用吃甚么‘消瘦茶’、‘消瘦药’,我也可以越变越‘苗条’了哇!”
本已染上轻微伤感症的我,到此,“病况”越发变得严重。我突然羡慕战死沙场的父亲来了;一个人能够自由地尽性地和敌人搏斗一场之后,痛快地死去——啊,那种痛快的死,真比活在这种阴闇抑郁的低气压下面,舒服得多了。我恨不得自身四周马上一变而为炮火连天的前线,我恨不得自己马上握住了一柄上了晶亮刺刀的枪,像疯狂的狮子般地怒吼一阵,然后,冲向敌人的阵地,也许一颗子弹射进我的胸膛,我倒下来,我看到喷泉般的鲜血从自己身上涌出,可是,从此一切忧郁痛苦再不挨近我的身边,我相信,我会勇敢地微笑着迎接那一壮烈之死——也许我不会碰上子弹,我会变成一个捍卫国家有功的军人,在不久的将来,我会随着凯旋的国军回到天津,那时,我穿着整洁漂亮的军装,迈着英勇潇洒的步伐,家人亲友都挤在国旗飞扬鞭炮齐鸣的欢迎行列里向我招手而唐琪也许会在里面向我狂欢地投掷出五色缤纷的花朵——
幻想的画面,在眼前破碎时,我吮吸到阵阵难挨的辛酸。
十一
姑母家中沉重的气氛,已在逐渐减轻——我们大伙儿似乎已学会了忍受祖国战争继续失利的打击。表哥的学校放寒假了,他的归来长住,更给家里增添了不少生气。看到表哥每天那种愉快的神色——他可以每天到高小姐家“报到”了——我和表姊也被传染上丝丝喜悦。我俩时常对他举手欢呼:
“密斯脱风雨无阻万岁!”
表哥在他的学校燕园未名湖畔学会了溜冰,他向我和表姊吹牛说他溜得如何如何熟练超群,并且叫我和表姊拜他为师——必须当真磕个头,同时必须在公开场合叫他师傅。表姊首先反对,第一她说表哥教高小姐溜冰唯恐时间不够,哪会有功夫教别人!第二她说她非常不喜欢溜冰这玩意儿,由于和她最要好的一位女同学,因为溜冰几乎送命,迄今仍是个残废。 “我才不学溜冰哩,”表姊这么说,“我那位同学在冰上正溜得很得意时,突然不小心摔倒下来,左腿滑伸到前面,右腿滑跪在冰上,惨剧就这么发生了——右腿上的冰刀尖,立刻狠狠地扎破了她的屁股,扎得很深,血不但染红了她的短毛裤,还染红了一大片冰场的跑道,当时她就几乎昏迷不醒,被抬往医院——好怕人!”
我对于溜冰倒没有恶感。但是,我一直没有尝过溜在冰上的味道,也说不上有什么特别向往。我曾经迷恋田径赛与游泳,如果永远不学会溜冰,未免也是一件憾事。于是,我答应认表哥为师,但磕头必须改为鞠躬。
一个下午,我把新买来的一双冰鞋和冰刀,背在身上,完全模仿着表哥一样的神气,跟他一路到高家去,走在半途,表哥说:
“对不起,我得实地告诉你,我的溜冰术并不高明。”
“何必客气呢,师傅!”我说,
“无论如何,您总比我高明呀!因为我穿上冰刀能不能平稳地站在冰上都成问题呀!”
“当然我比你多少要溜得好一点;但是,我必须告诉你,等一会儿我一下场你就知道我不行了——不怕你不识货,就怕你货比货,你知道吗,唐琪的溜冰术可比我‘棒’得太多了,她溜得才真配称是熟练超群并且美妙动人哩!”
“你说谁?唐琪?”我睁大了眼睛问。
“是呀,唐家表妹唐琪!”
“她又来天津啦?”
“她根本没有走。”
“甚么?她根本没有走?”我惊愕地,“她不是在北平护士学校读书吗?”
“已经退学啦,”表哥平淡地说,“从那次给老太太来拜寿,她一直就住在高家。”
“咦?您为甚么从来没讲过呢?”
“我讲她干甚么?”表哥反问了一句。
表哥这下倒真把我问住了。我从没有向他打听过唐琪的消息,他怎么能以知道我愿意他老早就把唐琪的消息告诉我呢?
我不再讲话。可是,我不能再平静下去。想到马上就要和唐琪见面,千万种不同的情绪涌上心头。我很惊喜竟有一个如此出乎意外的和她重逢的机缘,我很抱怨自己竟如此愚笨,一直认为她早已离开天津,而从不向任何人探询一下有关她的行止,如果我早知道她正长期居留在高家,也许我们已经变得很熟——当然,我也颇为抱怨表哥,但是我说不出口来。
我又接着抱怨表姊,为甚么她也不把唐琪|直住在高家的事告诉我呢?也许高小姐从来没有和表姊提起,那么应该抱怨的是高小姐。真气死人。我觉得自己受了委屈。我有些惶恐,我不知道这次和唐琪见面时,应该向她说些甚么话?我又有些胆怯与自卑,因为我不会溜冰,而她——据表哥说,她溜得那么美妙出众,一个男人怎么能在一个女人面前露出低能、笨伯的真相呢?早知有今天,我为甚么不偷下苦功先溜两周的冰再来呢?我几乎想打退堂鼓——编个谎话,向表哥告别,转回家去,因为我实在不愿意在唐琪面前现丑。当我又看了一下自己的服装,摸了一下蓬乱的短发时,我越发坚定了“半路而退”的意念。如果,要再来,我应该找出我那一套比较漂亮的冬季服装穿上,我应该把脸洗得干净一点,我应该戴一顶帽子,免得让冬天的风沙尽情地在头顶上舞蹈打滚,而把头发弄成狼狈不堪的模样——独自回去吧!可是怎么对表哥说呢?我很焦急。焦急得连一句谎话都编不出。远远看到高家的大门时,我再也憋不住地叫出来:
“师傅,我得赶快回家去,明天再跟您学溜冰。”
“为什么?”
“唉呀,我肚子坏了,很疼,马上就得泻!”一面用两只手抚住了自己的腹部。
“见鬼呀!刚才还好好的!”显然表哥不以为然,“高家也不是没有厕所呀,就到他家来泻吧,免得赶不回家泻在裤子里!快走两步!”
糟糕,不但没走脱;反而被表哥一拖,来了个“小快步”,提前到达高府。
门开了,我硬着头皮进去。首先是高大爷的小公子们向我迎来,他们高叫着:
“小张叔叔来啦!”
“小张叔叔为甚么又这么久不来跟我们玩哪?”
“欢迎,小张叔叔!”
当我被这些小把戏们包围,同时被他们发现我正背着新冰鞋时,他们几乎同时喊出来:
“啊,小张叔叔也来溜冰了!我们非要求奶奶答应给我们买冰鞋学溜冰不可呀!”然后,一窝蜂似地,往楼上高老太太的卧室奔去。
小把戏们的吼叫,把大人们都吵出来了。高老太太、高大奶奶、高二奶奶、高小姐,相继露面。奇怪,唯独不见唐琪。
剎那间,我对表哥方才说的话发生了疑问:根本唐琪早就回北平了,表哥故意来哄我吧?可是,他哄我的理由是甚么呢?难道他能猜到我一直怀念着唐琪的心思,而来一手恶作剧吗?
我又想到:唐琪可能仍住在这儿,不过恰巧今天出去买东西,看朋友,或是听戏去了?那么今天我不能看到她了?怎么这样不如人意呢?怎么这样别拗人心呢?
我若有所失地,呆坐在一角,活像一尊石膏塑像。
大人孩子们又说又笑、又吃又唱地吵成一团,我似乎全未听到。朦胧中,彷佛听到表哥请妥了高小姐同去溜冰,高小姐的一句话猛古丁地把我惊醒过来:
“好,咱们去吧,唐琪表妹已经去冰场好久啦!”
感谢天,我听得清清楚楚:唐琪正在冰场里。
十二
冰场里洋溢着欢乐,气温俨然如春,北国冬天的酷寒单单没有侵入这一角落。
我从没有想到冰场里有这么浓厚的情趣。看啊:跑在冰上,跳在冰上的每一个人,无论是小孩子、大人、男人、女人、老头子、中国人、外国人,统统都那么无忧无虑地,那么兴高彩烈地,那么自由地,活跃个不停。他们的眼睛一律那么笑玻Р'地,他们的嘴巴一律那么笑嘻嘻地,他们的胳臂一律那么优哉游哉地挥舞,他们的头一律那么逍遥自在地摆晃——他们的服装都是些新样式,尤其女人们的衣饰,一件比一件艳丽夺目。冰场中心处的播音大喇叭里,各种流行的、俏皮的、轻快的、抒情的乐曲,不停地倾泻出来,大伙儿或是跟着一起哼哼,或是跟着一起低唱,或是跟着吹奏口哨——
我有些看得眼花撩乱了。冰上一秒钟也不休止地旋转着,闪划着冰球刀、花样刀、长跑刀。各式各样莹亮的冰刀泛射出来一道光,一道光,一道光——可是,我竟还没有看到唐琪
。
表哥有点受罪——师傅可不是那么容易当的。他又要教高小姐,又要教我。我摔一跤还不打紧;高小姐要摔一下,表哥可就慌了神,一面连忙把高小姐搀起,一面不停地道歉,一面赶快掏出手帕扫去黏在高小姐手套上,衣、裤上的冰屑。表姊说得对,表哥没有功夫教别人;我还是长点“眼力劲儿”,放他一条生路,叫他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