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兵俘虏游街示众——
一周后,敌人增援来犯,古朴美观的陵川城墙,与城里高大的墙壁,都烙上了无数的艰苦抵抗的光荣疤痕!我们用敌人留下的山炮痛予还击,敌人还遗留下坚固的工事,我们就在那里用完整的日本兵工厂出品的重机鎗,击退了敌人最后的一次猛扑。
贺蒙希望将来做一名炮兵,我则对做一名机鎗手很感兴趣。可是,我们的排长不能帮忙我们立即变换岗位,因为我们实在并无操纵那两种武器的能力。我们只有继续对那些熟练的炮手与机鎗手表示羡慕,并且一得空闲便向他们认真请教。
我终于如愿以偿。在大槐树岭一役,由于我跟两位弟兄在乱石与有利地形掩护下,隐藏着匍匐爬行得成功,我竟能跳到一个正在聚精会神地发射轻机鎗的敌兵的背面,一刺刀猛刺进他的后胸,他挣扎地企图爬起,我机警地顺手将鎗一横,用鎗托往他头额上猛击,当他再度被打倒后,我马上端起那支轻机鎗转向右侧,把一串接着一串的火舌,向敌人阵地喷射出去——
打下大槐树岭,我们获得嘉奖;可是,我也获得痛楚。
我无法忘记,在争夺机鎗的一剎那,我完全失却理性的暴戾举动,与事后的深长惆怅。当那敌兵弹药手被我们的弟兄击毙,当敌兵机鎗手被我扎倒,当机鎗中的子弹被我打完以后
,我听到了扒卧在地上的那个日兵仍在微微的喘气,尽管一片鲜红的血泊正在他身下越流越大——蓦地,我的耳边又响起了唐琪讥笑我的声音,我像一只野兽似地跳起来,一面吼叫着
:
“唐琪!唐琪!你可看见我张醒亚刚才的勇敢吗?谁敢说我胆怯?谁敢说我懦弱!这可是胆怯懦弱的人做出来的吗?”
说着,说着,连自己都不相信地,竟再向那低微呻吟的日兵,一连又刺下去两刀!然后,深深舒了一口气,并且又重复了一句:
“这可是胆怯懦弱的人做得出来的吗?”
他再也不能动弹。
征服者的傲慢作崇,清理战场时,我竟想剥光他的衣服脱下他的皮鞋,带回充做“表功”“夸耀”的证物。我首先在他的衣角上发现到一条染了血的“千人缝”,跟着一个小皮夹,自他的上衣中滚掉出来,打开它,一堆日本军用票和“神符”之外,一张俊美的日本少女的像片,立刻摄住了我的目光。像片背后,是几行日文,受过两年沦陷区教育的我,已能懂得那是一首热恋的情诗,下面签着赠送人的名字——春风春代子。
我觉得一阵晕眩,接着而来是一阵无比的内心的疚痛。那刚才被我连刺数刀的家伙,有甚么罪呢?他也许原是个善良安分的人,他也许并不愿意远渡重洋到中国来作战,因为他有一个美丽的爱人春代子留在日本——他终于被日本军阀逼骗到中国来了,他不想死,他怕死,他妄想“神符” 与“千人缝”可以保佑他平安重返扶桑三岛——他永远再不能回去了,他更永远不能再见到他的春代子了——而要他永远不能再回去,永远不能再见到他的春代子的人,一点不含糊地,正是我!
我做了这样一件残忍的事!我做了一件这样残忍的事!我有甚么办法呢?如果我不杀死他,他就要杀死我!这就是战争!这就是战争!
如果,当时我被他扎倒,那么此刻该是他对着我的尸体怜悯了。他会怜悯我吗?我是比他更值得怜悯的人呀,我的尸体上连一张爱人的照片也翻找不出来的呀!啊!唐琪,唐琪,亲爱的唐琪,我为其么要憎很你?我为其么要咒诅你?不,不,我再不能那样做,差一点点,我和你就永远永远不能再见了。这多么危险,这多么恐怖!你的醒亚几乎就在这荒山变成一具冰冷的死尸,花花绿绿的肚肠流了满地,狼和苍鹰争相来吃他,然后他被遗弃在这儿腐烂,变为野草的肥料,最后变为灰尘,飞散,蒸发,不复存在——
想着,想着,我不再憎恨任何人。我变成世界上最宽容最富同情心的人。我原谅唐琪,我原谅侮辱她的医生常宏贤,我原谅高大爷和高大奶奶,我原谅所有的日本兵——唯一我不能原谅的只剩下发动这次战争的日本军阀!
我把那张春风春代子的照片,轻放在那日兵尸体的胸上,然后用土把他草草埋起。我这样做,不敢告诉贺家兄弟,怕他们会指责我又想起了唐琪,和不该同情一个日兵。
上帝可以做见证:面对未来的战事,我毫不畏缩。越是同情日兵,我越会产生更大的杀敌勇气。我已清楚了解:日本老百姓被征调来华,多非出自情愿;离开侵略便不能生存的日本军阀与政客,还有财阀,非逼骗他们来不可。他们来了,他们执行着日本军阀制定的屠杀中国人的政策。我们不得不抵抗,不得不还手,我们所以不得不杀他们,是希望这场战争提早结束,是希望更多的善良的中国人和日本人能以避免遭受更悲惨的死难——
此后,我又在另外的几个战场上,由几个日兵俘虏与日兵尸体衣袋里,找到了一些日兵的小日记簿,上面记载着他们在中国烧、杀、奸、掳的得意记录,并且有两个日记本上清楚地写着:他们把国军被俘的士兵,活活用军用犬咬死——无疑地,这又激起了我继续杀人的决心。我怎能不去杀人?难道我愿意被捉去充当军用犬的饲料吗?
唉,相爱的生生地被迫分离,无冤无仇的要如此互相虐杀!罪孽深重的日本军阀政客财阀呀,为满足一己的私欲与野心,你们竟导演下这么一场人类大悲剧——
三十六
第一次在太行山听老百姓谈起八路军,是在陵川附近,他们说:中央军一向用“马拉犁”(指当时印有“马拉着犁耕田”图案的国币钞票)购粮,八路军则每到一处都是“征粮”,或是说成人民“志愿献粮”,有时八路军也用“钱”购粮、购物;然而使用的“钱”,都是共产党的“上党银号”(上党是太行山区一地名)、“冀南银行”、或“边区银行”印的钞票,甚至还有油印的“流通券”,老百姓不愿意收——另外,还要征税!救国捐、富户捐、慰劳捐、特别捐——好说歹说,老百姓不敢怒不敢言,只有唯命是从,否则便被扣上“破坏统一抗日阵线”与“汉奸”的帽子。
第二次听人谈起八路军,是河北省境内的部分国军、游击队、民团,与河北省政府人员所告知:
他们多次与日军激战,好不容易在河北省许多县份建立了根据地,日军只占领线,国军与民团则控治面;但不幸一再遭“友军”八路军前后以重兵围攻进袭,他们乃陷入三面作战的困境(抵抗日军、伪皇协军、与八路军)——中共却向中央要求再扩军,要求再增加粮饷、弹药,要求河北省境内所有党、政、军均归八路军统一指挥,且到处遍贴“打倒托匪鹿锺麟”标语,(鹿是河北省主席)更自行成立了“冀察晋边区政府”与“冀南行政公署”,要求中央正式任命八路军总指挥朱德为河北省主席——而今,鹿主席与少数省府人员幸能突围退至太行山,中央改派驻守林县的四十军军长庞炳勋接任河北省主席——
原在河北抗日的团队弟兄,分别来自深县、赞皇、邢台、沙河、磁武、隆平、尧山、束鹿、枣强——那是他们的家乡,就在那些地方,他们与邻近的八路军约定共同防御,共同出击,然而八路军一再不守诺言,反而枪口对内,他们讲说白天八路军还派人来表示亲善,唱歌、演短剧、比赛篮球,晚上竟发动大规模偷袭;更有多次都是在他们与日军作战之后疲惫时刻,八路军便乘机来袭;最让他们痛心疾首的,则是:他们与日军在路家庄激战,敌酋福荣中将亲自指挥,攻进村内,敌兵在占领之民房屋顶悬上太阳旗,又狂敲钢盔叫嚣庆祝,福荣中将乘坐汽车直向村中驶来,未料到尚有埋伏在屋顶的中华健儿,以手榴弹集中投掷猛炸,车毁人亡,当时尚不知被炸毙者是谁,事后得知敌军在束鹿县城为福荣开追悼会,方知其详。日军士气一度为之沮丧,曾有一班士兵,厌战,集聚一室,以煤油自焚而死的事实——然而,这正是八路军围攻、解决与日军作战伤亡惨重,弹药几乎告罄,极待整补的友军的最好时机,而能得逞,也正是八路军所讲的“敌进我退”,“敌退我追”、“敌驻我搅”、“敌疲我打”!他们又讲起河北省许多县长、县府人员,有的被杀,有的被俘,有的被活埋——
贺大哥告诉我:“我们可得提高警觉了;可是中央电示:尽量忍耐,避免摩擦,万勿动摇团结抗日的信念——”
然而,那九死一生从河北幸能逃脱来到太行山的官兵,他们思念家乡,他们难忘流血殉难的同袍,确实无法平抚心头哀伤。他们尽管一再说:“大丈夫流血,不流泪。”却有不少人仍然痛哭流涕。一首改变了词句的军歌,自他们之间流传出来,那歌词原是:
枪口对外,
齐步前进,
不打老百姓,
不打自己人,
我们是铁的队伍,
我们是铁的心——
改变后,成为:
枪口对内,
齐步后退,
先打老百社,
后打游击队,
我们是谁的队伍,
我们是八路军——
这新歌在我们部队中也流行起来。我们的官长劝我们不要唱,甚至说不准唱,因为避免被“友军”指为破坏团结抗日。
我们没有时间唱歌了,阴历年前,我们数度与日军发生零星接触。在马武寨、在孟良谷、在古潞安州,我们都连创敌军,回到陵川北面的平城,开了一次“胜利庆功宴”。
平城的白干酒是全太行山区出名的,平城的猪也特别肥、特别香,因为那是用酒糟喂大的。我们曾多次听老百姓吹嘘平城白干酒的光荣纪录——任何一人不需一文盘费,由平城担一挑酒往河南去卖,沿途边卖边加水,直卖到开封城中,照旧芳香扑鼻,在酒肆中仍为一等好酒,立即卖光没有问题!我们饱餐痛饮,士气空前高昂。
阴历年后,我们奉命出击晋城。那必将是一场“硬仗”,我们人人都有获胜的决心与信心。
当我们在一个月色浑黄的深夜,神速行军穿过一片峡谷,不顾日军与皇协军的双方兵力的压迫,而英勇地冲上山腰,就要跨过晋博公路(山西晋城到河南博爱县的公路)时,我们的后方和左右两方同时响起了密连的机鎗声。接着,“杀呀!杀呀!”的吼叫,响遍了山野!
中国人的喊杀声,直觉地告诉我:
“糟啦!难道中了八路军的埋伏?”
一点也没有错。听啊,他们大声地吆喝着:
“老乡们,缴鎗不杀呀,我们是八路军!”
日军和皇协军在我们的冲杀下,溃下山去。八路军,就在这时候,自我们后上方与两翼,像潮水般涌了过来。
我们的后头部队想必已经被切断了。我们这支突出在前面的兵力,已陷入寡众悬殊的不利境地。我们必须反扑,我们得冲破他们的包围。
混乱中,我身边的伙伴一个一个地倒下了。贺蒙和我失去了联络。
我们抢得一个山头,准备自那儿突围下山。子弹像乱箭穿来,我相当沉着地叨念着:
“没关系,子弹是有眼睛的——”
我的上身突然震颤了一下,接着右肩感到一阵酸麻:挂彩了?
立刻用左手一摸,果然,血已经由军服的破口处涌流出来。我想马上解开绑腿捆住伤口;愤怒使我顾不得那么做,便困难地用左手使鎗,继续战斗!
几个人自我身后一面放枪一面向前匍匐前进。猛然间,竟是贺大哥的声响在我耳边出现:
“醒亚,怎么你用左手打枪?是不是右膀子挂彩了?”
“是右肩头,不要紧。”我的话刚说完,喽喽两发子弹从我和贺大哥中间穿过,我们如果距离得再近十公分,两颗头颅起码会有一个开了花,或是同时开出一对并蒂花!
“赶紧走开,这地方不行!”
贺大哥马上叫出来。四、五个弟兄立刻向两边移动。贺大哥发现到一个天然掩体,指给我说:
“左前方那一小块洼地,可以掩蔽,又可以发挥火力!”
一排枪弹又打从我们头顶近近擦过!
“快,醒亚,你先爬过去,我好放心。”贺大哥催我。
那洼地前,有一小段暴露的空地,如果爬得快,喘上两口大气的时问,也可以到达;可是,当我鼓足力气迅速爬进,刚刚喘了第一口大气时,微微翘起的屁股上,一点不含糊地,嗖地中了一枪!
我趁势滚向那块洼地。
糟糕,由于我滚得过猛,竟一下子由洼地的左侧,翻下山去。
“唉呀,贺大哥——”我叫了出来。可是,我连一声贺大哥的回响再也听不到了,我已翻下去很深——”
那是一个相当高的山崖。侥幸,乱石、杂草、树枝,都做了我救命的援手,我一面翻落,一面盲目地抓紧或抱紧它们,最后翻落在山沟,虽已遍体鳞伤,却竟还没有断气。
满手都是血污,衣服挂破的地方,也都有血溢了出来,屁股上和肩头上的创口更同时往外流血不止——渐渐地,疼痛由创口向周身蔓延,像无数把刀子一齐在肉上割裂——
我紧咬着牙,用一种迂缓的动作,解下两条绑腿,包扎起两处伤口。我这才发觉,天已经露出朦胧曙色。
瞰瞅自己的枪支,也跟着一块滚到山沟来了,心头不觉一阵欣慰:
“总还算个军人!不丢命是不能丢枪的!”
初春破晓前的山沟里,阴森、寒冷而死寂。
枪声已经停止。遥远处有断续的狗吠,回音分外凄凉。奇怪,我的心境居然这么平静,实际上,我清楚知道:我就要死了。虽然,两颗子弹都没有打中要害,可是:我已经不能跑路,自己的部队已不知去向,地理形势一无所知,饥饿、寒冷、被俘,都将置我一死——
人们常常讲:“人生若梦”、“人生短暂”,只有在临死前的一剎那,最能体味这句话的真谛了。二十一年的往事不直是一梦吗?更奇异的是,二十一年来每一件大事小事都清清楚楚地,一一在我脑子里重映了一遍,而所用的时间仅不过短暂的一两分钟。
在这一两分钟之内,太多太多人都一涌而来,爸、妈、姑母、姑父、表哥、表姊、高小姐、高老太太、高大爷、高大奶奶、高二奶奶、高大爷的孩子们,贺蒙、贺大哥、初高中的同学与老师、部队上的官兵、日本兵、皇协军、八路,甚至当年在天津被我击倒的两个小流氓——他们的影子走马灯似地一律在我眼前旋转个不停——当然,我也想到了唐琪。
以前,我曾想到过:或许会有一天,我战死在山野,从此,再无法看见唐琪——可没想到,这一天竟来得这么快。我该归去了?我杀过人。如今被人杀!可是,日本人的子弹打死我,才公平些,我曾亲手毁灭掉一个日本青年的爱情与生命!然而,我却是被中国人,被和我一模一样的中国人打死,我的爱情与生命竟毁灭在自己同胞手里——
对于生,我无限留恋。对于死,我并不恐怖。然而这样死去,我不甘心。
太阳在罩着一层灰色雾的山谷里,升了起来。
“醒——亚——醒——亚——”
是谁在高处远远地叫我?
我突然想到:实际上我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