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将人调开。
林影安静地睁着眼,原来在乎一个人就会变得患得患失,就会变得小肚鸡肠,就会变得连他自己都不认识了。真是让人不愉快的认知。
珠帘被人掀起,哗啦啦落下来。
“公子。”门口传来一声试探的轻唤,床外侧的屏风隔绝了向内窥探的视线。
“把屏风撤下去吧。”林影轻声吩咐。
墨台、墨砚见到林影消瘦苍白的样子并不诧异,只平静地单膝跪地。
墨台压低声量道,“公子,殿下将我二人调回您身边,以后恐怕行动受限,我已经将手头上的事交给墨痕打点了。”
林影没有表情地点了点头,墨台墨砚本来就是母亲派来协助他的下属,他们之间并无什么感情基础。
墨砚看林影的气色,忍不住皱了眉,欲语还休,欲休还语,而林影也并不催促,墨砚迟疑片刻才开了口,“公子,老夫人让我向您传达一句话:她对于您近来的行为很不满意。”
“知道了,你们退下吧。平日里小心些,别露出什么马脚。”林影阖目靠着,一副疲倦难当的模样。
“是。”
第十三章 神秘的人
“只是拿话稍微一激,就能抛下生病的你不管,轻易离开。公子,即使你为了她赌上性命又如何,那位尊贵的公主殿下心里没有你,就是没有你。”
穆丹歆前脚刚走,一道嘶哑的低笑声在房梁上徘徊,眼前黑影一闪,只见一人鬼魅般落定在房中。那人黑衣裹身,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寒凉的眼,嗓子听起来像是在火灾中受过伤,粗噶难听。
林影听着来人阴阳怪气地嘲讽揶揄,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低道,“你来做什么?”他掩唇轻咳着,双肩轻轻、颤、簌,身子摇摇欲坠。
黑衣人一个移形变位至床边,及时扶住他的肩。
林影抬手拂了,“是她叫你来的?”声音中气不足,却挟着料峭冷霜。
黑衣人对他的话置若罔闻,扶着他在床上躺好,“如今你内力全失,今非昔比,你的身子若再这么随意糟蹋下去,连步黎也救不了你。”
床上的人只急促地喘息着,努力争夺着空气,胸腔犹如一只破烂的风箱,那粗重混乱的喘息声从里面漏出来,声声直捣人心。
床单被他的手揪扯得不成样子,林影撑着一口气抑制混乱的呼吸,一张白晃晃汗涔涔的脸笑得漫不经心,他倨傲地说,“那也好过一生被人操控。路是我自己选的,无论结果如何,都由我自己承受,与人无尤,也不需要他人置喙。”
黑衣人冷冷一晒,“你这是咎由自取。看见了吗?你的脸色明明差成这样子了,她却发现不了,她的心根本不在你这里,你做再多都没有用。那毒根本就是她下的,这是她设好的一个局。她若是真心不想让你喝,难道就真的拦不住你?你只是她手里的一颗棋子,公主殿下待驸马如珠如宝,情意拳拳,浓情蜜/意,那只是她为了麻痹众人耳目演的一出好戏,届时,有谁会怀疑到她头上?这一招,不可谓不毒。她对你除了利用,还有什么?此时给你一点点甜头,只为了演好夫妻恩爱的戏码。这就是九重之上的皇家龙女的城府心机。”
他抛出早就想好的话。
谁知他的杀手锏对林影毫无用处。
林影浅浅一笑,垂眸道,“执迷不悟的到底是谁?我知道……那又如何?”他知道,他一早就知道,她以手拭去他唇边血渍时,指甲缝里还残余着毒药粉末,他一口血吐在她手上,恰好帮了她的忙,洗去了她下毒的痕迹。
林影轻声笑着,就算他武功尽失,就算他病弱至此,就算他为情所困,就算他沦为笼中金丝雀,他依然是那个豁达潇洒意气风发风度翩翩的少年公子,公子少年。
他说那又如何,是啊,那又如何呢,林影根本就不在乎。
黑衣人叹口气,知道他是在做无用功,连林家主母,手腕过人的林禾,都奈何不得他,他又凭什么劝服得了他。
“林家与穆氏皇族上一代纠葛颇深,别忘了夫人的警告:你可以对任何人动真情,唯独她不可以。我最后劝你一次,晚痛不如早痛,长痛不如短痛,免得来日万劫不复。”
夫人……
他的母亲,林家现任家主,她早年混迹朝堂,兼顾商场,以一己之力将林家推上沧流第一世家的巅峰地位,又在盛极之时急流勇退,退居幕后,此后低调行事,不再露面。她的眼里,只有林家百年基业,哪里有他这个儿子。
“我知道,不过有一件事,你说错了……”林影煞白的唇得意地上扬,“她没有,不管我……”
黑衣人侧耳凝神,果然听见门扉外转角处传来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林影内力全失,耳力逊于他不知凡几,林影居然比他先发现,可见,有时候,武功也不是万能的。黑衣人在床头留下一个白色瓷瓶,身形一闪,只见一道黑影飘忽莫测,一股轻烟似的掠过,迅速消失不见。
穆丹歆心底憋着一口气,走出了门却满脑子全是他那张白得不像话的面庞和虚弱的笑容,立马就迈不开步子了。只是恰好青州有封重要的密函传回给她,耽搁了时间。
“殿下,您不去青芜阁了看望周公子了吗?”这不是去青芜阁的路。
“不了。不用跟着我,去备些膳食送过来。”她将信函匆匆收进衣袖中。
“送去哪里?”
“自然是……驸马房里。”穆丹歆转头说,唇角不自觉勾起,她脚步仓促,竟有些迫不及待的意味。
青宁微愣,一贯冷漠威严的殿下方才竟然,居然……是在冲着他笑?这天要变了吗?
穆丹歆兀自摇头笑笑,她这到底是怎么了?她喜欢的不是林栖吗?两人长得实在太像了,几乎一模一样,林栖不在,她便将感情转移到林影身上了吗?
轻推开门,林影像是心有灵犀似的抬头看向门口,神情中竟然带着几分茫然,“殿下……”
他本想冲她笑笑,胸口猛地痛得狠了,他猛地低下头去,眉峰死拧着,喘/得厉害。
穆丹歆迅速地跑过去,拥着他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手指轻柔地抚着他的胸口,“哪里不舒服,这里吗?步黎说过,按摩穴位可以减缓疼痛。怎么样,这个力道可以吗?”
“嗯。”他的气息渐渐平稳下来,变得绵长而悠远,捂着唇轻咳了几声,半阖着眼,轻声道,“殿下怎么……回来了?”
穆丹歆故意冷下声,“怎么,不愿意本宫回来吗?本宫待在这里,还碍了你的眼不成?”
“我……咳咳……”林影心里一着急,喉中强抑的那口血便压不住,丝丝缕缕的血色缠缠绵绵,蜿蜿蜒蜒地溢出指缝。
穆丹歆登时自责不已,明知他身子才好了一些,受不得刺激,她还偏要和一个病人争一口气。
拈着帕子细细擦去他唇边的血渍,穆丹歆心疼不已,“本宫和你说句玩笑话你也当真。”
她将错处往自己身上揽,林影也不便解释,他眯着眼恹恹欲睡,“我没事,步黎说过还有余毒未清干净,吐出来才好呢……舒服多了。”
看他说话都没力气了还要费劲开口,穆丹歆又气又心疼,一不做二不休,故技重施干脆堵上那张不实诚的唇。
“别,脏!”林影偏过头去躲闪。
她不让,索性扑上去啃了啃他的唇,直到那唇上稍微带了粉色才罢休。
抬头竟见林影苍白的脸染上一层嫣然淡粉,目光若有若无地躲避着她的注视。穆丹歆煞有其事地点头,大为满意,翘起的唇角昭示她心情大好,调笑道,“害羞什么,本殿下刚刚发现,本殿下的驸马真真风华绝代呢。”
被她这么一夸,林影窘迫极了,脸红到了耳朵根。
戳了戳他的眉心,穆丹歆笑,“你啊,真当自己血多吐不完吗?我想待在这儿,你便是赶我走,也是赶不走的。一句玩笑话也能当真,平时看你挺聪明的,这次怎地变笨了?”
因为有句话叫“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还有句话叫“关心则乱”。因为说的人是她,他便失了淡然无法超脱,自乱阵脚。
林影凝睇着她,漆黑的瞳仁印出一张明媚诚挚的笑颜,如同沧澜江边,她黑衣凛冽,笑容却张扬恣肆,清澈无邪。那时,他觉得,漫天的江水从九天之上倾倒下来,将他的世界全部湮没吞噬,除了她。从此,他便没有走出来过。
他贪婪地注视着,根本移不开视线。
“本宫的驸马千好万好,完美无缺,只是有一点不够好。”
“嗯?”
“太不实诚。”她点了点他的鼻尖,笑,“明明不想让我走,为什么要说违心的话。”
第十四章 若他不是他
林影不说话,只是目光幽幽地看着她,“殿下,我不想让你为难。”亦是不想让自己为难,他若是开口留了,却留不住她,他会气死的。索性不开这个口,不动这个念头。
穆丹歆俯下、身,温柔地吻了吻他的眼睛,“不要再这样看着本宫,不要再隐忍,不要再委屈你自己了,我会心疼。本宫的驸马,应该趾高气昂,春风得意,应该幸福得让全天下的男子羡慕。那天,为什么一定要喝那杯酒?不要告诉我是你好饮贪杯。”他好好地待在她身边时,她总是冷言冷语,她一直以为她不在乎他的,甚至是恨着他的;直到他吐血昏倒在她怀里,御医说他性命垂危命悬一线时,她才知道这人在她心里的分量远比她知道的要重。
林影抓着她垂落下来的一绺头发,绕在指间把玩,慢悠悠地说道,“殿下心里不是有答案了吗?”
穆丹歆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心底还是疼了一下,瞪他一眼,却没有扯回头发,垂着头任由他把玩,“知道有毒你还要喝,你是傻的不成?”
林影但笑不语。
能发现酒里有毒,自然也能发现谁下的毒,何时下的毒,这等本事……穆丹歆原也知道他不简单,仍是震撼到了,她轻佻地抬起他的下巴,“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说,原来,本宫的驸马才是深藏不露的高人。你会武?”其实这人一直都心如明镜,洞若观火吧?还是觉得他太让人捉摸不透,她一向不喜欢这种脱离掌控无法驾驭的感觉,可如今,却不再心慌,因为他爱她啊,甚至肯为她付出性命。
“嗯。”林影也不避讳什么,大方承认。
“那你的内力呢,都哪里去了?”
他说,“有一次不小心中了毒,内力便没有了。”
“是什么人下的手,还可以恢复吗?需要什么珍贵的药材,我帮你弄。”如果有了内力护身,这人的身体总该好很多吧。
“也许可以,也许不能,有没有内力,我并不在意。”林影并不想再谈论下去,“殿下后来想必也发现了,原本毒药中后来还掺杂进了另一种毒,这才是差点置我于死地的真正原因。殿下当小心身边的人。”他不得不提醒警告她,能做到这件事的,首先要能接近她,肯定是她身边离得近的人,也就是说,她身边出了奸细。”
他明显在转移话题,穆丹歆蹙了蹙眉尖。当日如果不是林影救她一命,她恐怕套死在自己的局里了,轻叹一口气道,“周彬,我怀疑是他,可我想不通,他有什么理由要杀我。他的身家背景青白得很,没有和任何势力有关联。”揉、揉太阳穴,些些疲倦地说,“又或许,是他身后有高人,我的人没能查到。”
“殿下告诉我这些,不怕我泄密吗?”林影的一条手臂轻搁在身前,笑吟吟开口。他苏绣的淡绿色长衫舒展开来,衣襟上的墨色镂空的镶边流光浮动。
穆丹歆屈指刮了一下他的鼻子,最近她似乎很喜欢对他做这些小动作,林影往后缩了缩,正好偎进她怀里,“怕,这等于把我的身家性命交到别人手里,我当然怕。父君从小教育我不可轻信于人,我十三岁的时候,瞻前顾后许久,忍不住信了一个单纯无害的侍从,结果,差点害死了自己的妹妹。”她目光思绪飘回了那年盛夏,穆丹茗的胸口插着一把剑,用一双极其悲伤的眼凝望着她阿,不可置信地喊她“姐姐,为什么杀我……”那场景她一辈子都忘不掉。事情后来虽然水落石出,是她们姐妹俩着了别人的道,可她从小好武贪玩的妹妹,也因此落下了病根。
穆丹歆一贯肃冷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悲伤的神情。有些人表面上越是坚强,内心越是有一处极为柔软。她们喜欢拒人千里之下,多疑,防备之心很重,总显得难以接近。这样的人若是在某个人面前不再警惕,放松自己,那便是全心信赖那个人。
她失神间被拥入一个清冷却舒心的怀抱。穆丹歆不安地挣了挣,“诶……你身上还未大好……”
“嘶……所以,别动。”这人弯下腰,头搁在她肩颈处,笑着开口,气息擦过她的耳朵,有些酥麻。他的声线轻轻软软的,带着病中的暗哑无力,却是格外的好听。
男子清新的气息包裹着她。
穆丹歆立刻不敢乱动了,手脚僵在那儿,“本宫碰疼你了吗?”
“别动,就这样让我抱一下……”身子还是不太舒爽,林影却贪恋这样的温存,他窝在她肩上蹭了蹭,舒服地喟叹一声,“要是知道中一次毒就能让你对我好,我巴不得早点中毒。”
这男人除了风度翩翩,尔雅有礼,居然还有这么可爱的一面。
穆丹歆轻笑,五指成梳,顺了顺他的发丝,“傻气!”她静静地开口,“林影,我相信你,真的相信。”她相信他不会骗她,不会伤害她,不会出卖她。这是她平生第一次这么坚定想要相信一个人。林影,你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林影神情一僵,笑意僵在嘴角。
抬头便见一弯黑稠的药碗停在口边,林影眨眨眼,移开脸,无辜地笑笑。
穆丹歆也笑得好温柔,“驸马,该喝药了。”幸亏她想起她回来本来打算干什么的了,幸亏药碗下有暖炉一直温着,真是祸害,居然勾引得她乱了分寸。
“殿下……”林影为难地开口,不是忘了吗?好不容易让她忘了,他还特意用身子挡了挡她的视线,怎么还是想起来了?
“唔,有什么问题吗?”穆丹歆还是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敢不喝药,敢再随意糟蹋自己,嗯?
“喝不下……会吐。”林影小小声开口,仍是笑了笑。
穆丹歆不说话,他笑着笑着,冷汗便落了下来,脸上方才才染上的少许红润褪了个干干净净。
穆丹歆心疼极了,放下药碗,拉回他的人躺在她身上,“步黎说要连续喝五天,不能少的。”她蓦地想起什么,“怪不得还不见效,你当着我的面喝下去,转头就吐掉是不是?”
林影不出声,眉头拧得死紧。
忆起步黎说过他受不得刺激,这人怕是又在跟自己较劲了。穆丹歆抬手以袖拭去他额前的汗,“跟你自个儿较什么劲,本宫还说不得你了?傻瓜,我不是怪你,我只是心疼。”她索性躺下去,抱紧他,双手环住他的腰,一下一下半捂半 他的胃。
心疼……
林影抿出一个虚弱的笑容,他相信她此时说的都是真心的。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