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算硬夺过书信来,却又改了主意,道:“你随我来,我领你去见祖大人。”萧慎十分高兴,应声上前。桓震带着他直到祖大寿马前,如此这般地说了几句。祖大寿怒目喝道:“你这厮寻我何事?”一招手,身后若干士兵纷纷举起弓弩,对准了萧慎。萧慎却不害怕,大声道:“我奉袁督师之命,送信来给祖总兵,不是朝廷的诏书!”祖大寿吃了一惊,回头望了桓震一眼,只见桓震微微点头示意,当下定了定心神,喝道:“拿来!”
萧慎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恭恭敬敬的献在马前。祖大寿一把夺过,拆开来读罢,不由得滚鞍下马,捧信大哭。桓震冷眼瞧他哭罢,这才问信中所写何事。祖大寿道:“本来以为督师已经死了,咱们才反出关来,谢天谢地,原来督师并没有死。”桓震这才记起自己与他见面之后,为了隐瞒见过袁崇焕之事,竟然连袁崇焕尚还活着这等大事都忘记告诉他了,不由得暗自好笑,好在并不误事。
祖大寿读罢了信,交与三军传阅。祖老太太在中军听说,也是欢喜无限,当即使人传话来说,叫祖大寿打几个胜仗,再去求皇上赦免督军,皇上就会答允。现今这样反了出去,只有加重督师的罪名。
祖大寿深以为然,便同桓震商议回军收复永平、遵化。桓震却摇头道:“不好,不好!”
卷三 环佩相将侍禁庐 一百一十七回
祖大寿愕然问道:“怎么?”桓震摇头道:“这道理很是简单,前者陛下叫孙大人致书召还,你用弩箭将来使生生逼了回去;现下督帅相召,你却毫不迟疑,即刻便回。那岂不是显得督帅的一封书信比圣旨的分量还要重上几分么?陛下若知,该当如何看待督帅?从古至今,哪曾有一个皇帝,肯容忍臣子的威望要高过自己的?”祖大寿听他一言,不由得汗流浃背,提起手来重重掴了自己一记耳光,连道:“是,是,祖某糊涂,险些反害了督帅!”他虽是大将之才,于这些专制主义之下皇帝的心理揣摩却是甚少。象这等满脑子只有忠君爱国之人,要他忽然相信皇帝其实是个小人,也真难为了他。经桓震这一番恐吓,一时间没了主意。
桓震微微一笑,道:“左右事已至此,咱们不若搏上一搏。”压低声音,说道:“督帅本来无罪,你我都是清清楚楚。可是陛下将他囚而不杀,你知道是为了甚么?”祖大寿目露疑色,摇了摇头。桓震道:“现下在此地的关辽部队,算上你我与何总兵的部下,总共有多少人?”祖大寿不假思索,顺口答道:“援军之中有你的锦州兵一万五千余,加上从北京带出来的,约莫两万之数;属我部下的是一万人上下,何总兵所部也约有此数,余下尚有关兵九千余人同两个精锐炮营,总共是六万五千人上下。”
桓震点头道:“这许多精锐之师,倘若叛乱起来,朝廷要如何收拾?况且眼下皇太极正谋再攻北京,腹里军队不堪一击,全不是对手。陛下尚要倚仗咱们这支兵抵御鞑子,倘若此刻杀了督帅,关辽将领一则痛心切齿,一则再无顾虑,军心一乱,莫说回援京师,八成要投了鞑子。桓某这话虽则难听,可是祖总兵细细想想,可是这么回事?”祖大寿脸色十分难看,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桓震续道:“现今陛下所以不敢杀督帅者,一是安抚辽兵之心;更要紧的却是以督帅为质,迫咱们回援!就是这一封信,多半也是陛下再三催逼督帅所写的。”话音方落,只听一人插话道:“百里说的甚有道理!”循声望去,却是何可纲。方才桓震赶来之时,他亲自领了一队斥候往前方哨探,是以不曾见到。
两人寒暄几句,何可纲便道:“这一层可纲也曾约略想过,只是未敢擅言。”桓震接口道:“凭我大军之力,倘若回击鞑子,必能一鼓破之。可是鞑子军退之后,督帅性命也就堪虞。祖总兵,何总兵,你们愿意瞧着这等事情发生么?”祖、何二人一齐摇头,何可纲叹道:“然而眼下除却遵旨回军,哪里还有旁的法子?京师危急,若是当真给虏兵破了城,咱们一个个都是千古罪人,督帅就是死了,怕也不会安心!”
桓震咬牙道:“我有个法子,成败都是半半之数,你们可敢试上一试?”祖何两人面面相觑,对视良久,忽然何可纲叫道:“事已至此,还犹豫甚么?只要能救出督帅,又不违背君国大义,咱们全听百里吩咐便是。”他心计较祖大寿为多,加上平日了解桓震的为人,猜想他此刻要做的多半是无君无父的大逆勾当,是以先将“不违背君国大义”这一条说了出来。
桓震却也不是要拉他二人造反,当下笑道:“那个自然。”想了一想,扯下自己袍襟,刺破指尖,写了几行血字,将布片叠好了,唤过萧慎来道:“我这里有书信一封,你替我交与梁大人。”萧慎满脸疑惑,接过布片放入怀中,拜了一拜,飞马而去。
何可纲问道:“百里,你写的甚么?”桓震微微一笑,道:“只是四个字:水能载舟。”
当下扎下营来,清点交接了锦州本部军马,炮营素由桓震遥统,此刻也归在他部下。两个营的主官参将,一个就是当年宁远闹饷时候的主谋张正朝,另一个叫做方继祖,现年三十来岁,是定辽书院之中层层选拔上来的武生。吴三凤也随在方继祖的营中,已经做到了游击之职。故人相见,自有一番感慨,张正朝感激当年桓震斡旋之德,吴三凤于他却有师生之谊,说起来都算自己人。正朝听说弟弟思顺已经战殁,痛哭一番之后更发誓复仇。
桓震回信传到北京,梁廷栋不敢隐匿,当即上呈。崇祯皇帝看了,又怒又怕,惊的是臣子竟敢对皇帝口出如此不敬之语,怕的却是辽兵倘若真的吃了秤砣铁了心,硬是不肯救援京师,那该如何是好?昨日接得塘报,鞑子大军已经攻下良乡、固安,良乡知县殉城,固安县却投降了。皇太极挥军直逼卢沟桥,眼看一二日内便要抵达。崇祯无计可施,只得急调驻守柳林的申甫车营前去卢沟御敌,又调满桂移防南城永定门。虽然如此,他仍是不肯将先前集聚在京师的各路援军分散出去,也许在他心中,守卫自己这个皇帝,才是最最要紧的。
更叫他惊愕不置的是,据派去的使者还报,这封貌似挑衅的血书,竟是锦州总兵桓震所写的。自己不曾下诏,他竟敢私自出城!并且还同祖大寿一起叛走!此人的胆子也太大了!况且还写下这等目无君上的书信,这不是在公开挑战他作为皇帝的权威么?崇祯又气又恨,又是后悔自己当初为何不早早杀了他,一时间只觉心头无名火腾腾烧起,拔出剑来在殿中乱砍,烛台香炉纷纷倒塌,好好一个皇宫大殿,叫他弄得一片狼藉,似乎就预示着大明朝的将来,也是如此这般的不可收拾。
发泄一番,终于还是得冷静下来,处理军国大事。瞧桓震这信的意思,怕是要胁迫自己释放袁崇焕,才肯解京师之围,否则便要做那覆舟之水了。堂堂一国之君怎可受臣子要挟?崇祯的本能告诉他绝不能示弱。可是现如今除却辽兵之外,已经没有别人能挽救他的皇位了。皇太极攻破北京,难道不会连他的头也砍了下来么?还有自己深爱的周皇后与田贵妃,出生不满一年的皇子与公主,国破家亡……国破家亡!崇祯皇帝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之中。
十一日清晨,辽兵以马军为前部,炮营居中,步军殿后,大兵直趣永平,留八千军助守,余部继续北上迁安,同样留下八千军。大军随即直奔蓟州,一路上扫除鞑子游兵,并不费力。阿敏屯驻蓟州城外,始终围而不攻,十六日闻得桓部打来,当即挥军迎战,一战之下辽兵以乌龟阵大胜,阿敏率部西奔,与皇太极合兵一处,桓震也不追赶,只开进蓟州凭城固守。孙承宗抵达山海关,再三致书祖大寿详陈厉害,百般劝说,祖大寿置之不理。
同样也是十六日,皇太极军至卢沟桥,与申甫车营战。车营全军覆没,申甫也力战而死。崇祯急令黑云龙、麻登云部移防永定门之南助满桂守,一面再次令兵部发檄召桓震、祖大寿回援。
此次的檄文,却是与满桂、孙祖寿战死的战报一同传到蓟州的。新任的各路援军总兵官马世龙也有书来,无非仍是老生常谈。祖大寿见了满桂阵殁的噩耗,也是大吃一惊。他当年与满桂有同袍之谊,骤然听说故人殒命,难免物伤其类,感慨一番。
卷三 环佩相将侍禁庐 一百一十八回
此时的皇太极,正是志得意满,手下将领也都一个个踌躇满志,兴致勃勃的叫着要攻入明京,活捉明皇。莽古尔泰前者给皇太极留下围城,总算他还有两分心计,并没私自挥军攻打,竟然老老实实地等到与大军会合。皇太极本就是为了消磨他的正蓝旗实力才行此隔岸观火之计,可没想到莽古尔泰竟不上钩。于是攻城之时,他便将莽古尔泰派去啃最难啃的一块骨头:屯驻南城永定门的满桂部。
是时满桂自知兵力薄弱,抵挡不住鞑子兵锋,原本打算凭城固守,仍是指望祖大寿回心转意,率辽兵赶回救援;然而崇祯皇帝严令满桂出城迎敌,诏书言语之间甚至有“倘不出战你便是第二个袁崇焕”之意。满桂忧惧不已,无奈之下挥泪率五千兵马出城布阵。
十七日黎明,蚂蚁一般的鞑子兵马向他的阵地涌来,满桂历十余战而力竭,虽是骁勇无比,却也抗不住鞑子人多,终于节节败退。这一役,满桂战死,副将孙祖寿等三十余人阵亡,总兵官黑云龙、麻登云被俘,五千大同兵全军覆没,无一幸存。
皇太极自知以后金实力尚不足以守住中原之大,于是用宁完我之议,乘胜收兵,再次致书崇祯皇帝,重申议和之意,同时撤军解京师之围。
十九日,崇祯皇帝在文华殿上见到了皇太极的和书。后金求和的书信,此前已经有过许多次,崇祯皇帝自恃上国,向来不予理睬,连答复也懒得答复,一概交与地方官回绝了。可是此次这封和书,尽管仍是一如既往的言辞卑躬,处处自居藩属,字里行间却透出一种掩盖不住的霸气,虽然自逊称汗,却似乎全然不将自己这个皇帝放在眼里。时至如今,自己还能等闲视之么?一面是大明国运,一面是身为一国之君的尊严,崇祯皇帝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之中。
是以今日他将满朝文武尽皆召到文华殿上,叫太监将皇太极的和书当着众臣之面读了。小太监话音刚落,便有几个翰林、御史跪了下来,涕泪俱下地说什么天朝上国万不可对虏邦低头,极力主张斩杀来使,严辞拒和。问他们有何战守方略,却又一个个讷口无言,半晌放不出一个屁来。再问各部九卿,也都不知所云。崇祯皇帝大怒,喝令扒了裤子每人廷杖一百,直将一群进士及第敲得血泪横流。有两个七十多岁年老体衰的,当即一命呜呼了。
崇祯杖死几个臣子,仍不释意,目光在众臣之中逡巡一番,终于落定在周延儒的身上。周延儒本不愿在此刻出头,见皇帝点了自己的名,也不得不出列奏道:“臣启陛下,建虏入寇本有其恃,袁崇焕通敌叛国,正是鞑子的内应。昔世宗皇帝斩一丁汝虁,将士震悚,彊敌宵遁。臣乞陛下,杀袁崇焕以振臣纲,以正视听。”说着俯伏在地,连连叩头。当即便有几个大臣同声附和。
韩爌、钱龙锡听了,都是大吃一惊。钱龙锡出列跪下,从怀中取出一本奏折,双手高举过头。小太监下阶来接了,奉与崇祯皇帝。崇祯打开来瞥了一眼,讶道:“你要辞官?”钱龙锡叩头道:“陛下明鉴。臣年迈体衰,自忖才能驽钝不堪重负,愿陛下发大慈悲,赐臣骸骨归里。”
崇祯皇帝冷哼一声,道:“赐你骸骨归里?未免太对得住你了罢?”说着拈起几本奏折来,朝下一丢,道:“你且读来!”钱龙锡战战兢兢地捡了起来,打开来瞧时,却是几个御史参他的奏本。这两个御史早先全是阉党一系,定逆案之时给罢了官,后来钻营门路得以起用。那时自己一力反对,将两人贬得体无完肤。不想今日风水轮流转,轮到自己被他们弹劾了。再细看奏折之中的言语,竟是说袁崇焕拥兵自重、市粟谋款、纵敌不战、遣散援兵等等诸般罪状,都是钱龙锡在幕后指使,要求严加惩办,与袁崇焕同罪。
钱龙锡瞧了这些话,不由得冷汗潺潺而下。一时不知该当如何奏对,伏在那里遍身觳悚,说不出话来。成基命、刘一燝、刘宗周等人自然站出来替钱龙锡辩解,指斥那两个御史捕风捉影胡言乱语,钱龙锡这边都是老成持重的大臣,弹劾他的一方却多是旧阉党一系的,渐渐说话便涉下流,一时间两造在廷上吵得不可开交。
崇祯皇帝渐渐心烦意乱起来,用力一挥手,怒道:“朕是叫你们来商讨御敌之策,还是叫你们学泼妇骂街?”指着钱龙锡道:“你给朕滚,滚!”钱龙锡抬头望着崇祯,无限眷恋地三拜九叩,哽咽道:“老臣此去,与陛下再无相见之日。臣身在江湖,心存庙堂,愿我大明国祚绵延久长,万世永存!”崇祯更不理睬,喝令羽林卫士将钱龙锡赶出大殿,勒令克日出京。方才替钱龙锡说话的一众老臣见了,都觉崇祯皇帝对待臣子竟是如此凉薄,推人及己,都有些心灰意懒了。
钱龙锡既去,内阁便没了首辅。崇祯皇帝想了一想,便将礼部侍郎周延儒擢任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直文渊阁。周延儒受宠若惊,连连叩谢不已。
这一日廷议下来,仍是不能决夺如何处断皇太极的和书。一班臣子口上说得好听,其实都是推诿之辈,这一点崇祯皇帝早已清清楚楚地瞧了出来。反正他也并不想答复这种蛮夷的书信,既然皇太极已经解围离去,过几日叫顺天府给他回个信,也就是了。退朝回到寝宫,忽然传来火急战报,道是鞑子兵迫良乡,大败山西巡抚的援军,又挥师向京师打来。崇祯吓了一跳,皇太极不是已经撤围了么?怎么去而复反,难道他想学那澶渊故事,逼迫自己签订城下之盟?前日派人去祖大寿处传旨,至今尚未有消息回返,难道祖大寿当真连袁蛮子的亲笔书信也都不顾,铁下了心要反叛朝廷么?或者是因为桓震同他一起……桓震此人愈来愈叫他捉摸不透了,崇祯皇帝追悔不已,为甚么在捕拿袁崇焕的时候不连他一起拿了?
这个时候,蓟州辽兵营中却是井井有条,似乎甚么事情也没发生过,鞑子没有入侵,督师也不曾冤枉下狱。在蓟州的这几天来,桓震一刻也没闲着,每日除却留意战报之外,便是日日泡在军中操练。颜佩柔穿了亲兵服色,一直同他形影不离。将士们并没一个抱怨朝廷处事不公,可是桓震愈操愈严,他们也并无半句怨言。人人都憋足了一口气,一旦沉默爆发,便是叫人难以置信的力量。
桓震知道后金大军不论怎么扰乱中原,最终是一定要东奔出关的。自己手中握有重兵,只消截断了鞑子的归途,基本上便可以稳操胜券。可是这么做并没甚么好处,北京城不会破,崇祯仍然是皇帝,周延儒温体仁一班佞臣依旧当道。就算自己带着一众军马安稳回到了辽东,祖大寿或者孙承宗或者是自己继承了袁崇焕的位子,将来也总有再被崇祯疑忌,变成第二个袁崇焕的那一天。崇祯不死,专制不已,袁崇焕就要一个接着一个地不断涌现,永无尽时。所以他要图一个彻底的解决,某种程度上来说算是孤注一掷,成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