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一拍,连胡子也带了一绺下来。桓震吃了一惊,正要继续解释,却见他指着自己鼻子骂道:“耿如杞给你这等无耻之人救了性命,深以为辱!”桓震苦笑,心想我费下这般力气帮你,临到头来倒落了一个无耻的名声,这年头好人坏人都是做不得的了。他不知道要怎样对耿如杞解释,一时之间略略有些踌躇。就是这么一踌躇的工夫,却见耿如杞已经伸手在怀中一探,取出了一柄匕首来,随手甩掉了刀鞘。
桓震大惊,心想难道他要为民除害,一刀捅了自己不成?他在军中练得身体反应甚是敏捷,一见耿如杞亮出利刃,当即跳了起来,一手护住自己胸腹要害,一手去夺他的匕首。岂知耿如杞竟然并不向他进攻,反而倒退数步,将匕首抵在了自己喉头,哑声道:“耿某无颜苟活,这条命既是拜你所赐,现下便还了你也罢。”桓震急叫“不可”,扑上去抓他手腕,但终究是慢了半分,耳中只听得扑地一声轻响,刀尖刺入了他咽喉,一股鲜血当即喷了出来。
耿如杞一刀刺下,身子当即软倒,砰地一声跌在地下。桓震吓得魂飞天外,慌乱中俯下身去,用两手拼命压住他颈间伤口,但他这一刀想是刺破了动脉,血流甚急,怎么也无法堵住。耿如杞身子不断抽搐,脸上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古怪表情,忽然间喉中发出一声低沉的哮吼,脑袋向后一仰,再也没有动静了。
桓震放声大叫,公铭乙听得他凄厉的叫声,急忙跑来,瞧见血流满地的情形,也不由得吓呆了。桓震怒吼道:“大夫,请大夫!”公铭乙这才醒悟,也不管桓震冲他呼喝是不是无礼,跌跌撞撞地奔出去寻大夫了。
不一会大夫跟在公铭乙身后奔来,一见耿如杞躺在地下的模样,当即便是一愣,脸色发白,俯身摸了一摸他脉搏,摇头道:“没得救了。”桓震混混沌沌地听见这一句话,不由得勃然大怒,跳起来揪住那大夫衣襟,暴喝道:“甚么没得救?你给他输血,输血!我是O型,我有的是血!”他昏了头,哪里还能想到这时代的大夫怎可能懂得甚么输血,甚么血型?那大夫十分害怕,挣脱他手掌,仓皇奔逃,一面叫道:“这人疯了,这人失心疯了!”
桓震也不去理他,趴在地上给耿如杞做起了人工呼吸来。但是耿如杞存了必死之志,那一刀重而且深,就连气管也割破了,人工呼吸又有甚么用处?他折腾了一阵,自己身上沾染的鲜血愈来愈多,耿如杞的身子也愈来愈是冰冷僵硬。
终于他不得不接受了这么一个事实:耿如杞死了!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桓震摊开双手,瞧着上面殷红粘稠的一片,那是耿如杞的鲜血。他与耿如杞的感情实际上并不很深,当时所以进京营救,也至少有一半是出于自己的私心。可是目下见他竟然如此刚烈地死在自己面前,而原因只是因为自己走魏忠贤的门路弄了他出来,不由得感到极强烈的震撼,一时间挫败,失落,屈辱,种种感觉一齐涌上心头,正是五味杂陈,眼前一阵模糊,只觉天旋地转,身子一仰,向后便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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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上真实的情形是:耿如杞因为不肯拜魏忠贤,被诬陷贪污受贿下狱论死,就在等待秋后处斩的时候天启忽然死了,他也就偶然保住了一条命。桓震并不知道这些,因此,由于他的介入,使得原本可以不死的耿如杞死掉了。
卷一 顺流逆流 五十九回
次日一早桓震醒来,却发现自己是躺在武学的号房里了,想来定是公铭乙设法将他送回来的。他用力摇摇脑袋,好容易才记得起昨日的事情,刹那间眼前又是一片血红。
突然间有人砰砰叩门,桓震定了定神,叫道:“进来!”房门打开一条缝隙,探进来一个脑袋,却是王天相,瞧着桓震的脸色,惴惴地问道:“桓大人,你……”桓震摇头道:“没事。怎么了?”王天相吞了一口唾沫,道:“外面有一位公公要见大人。”
桓震心知是魏忠贤那里来人,不由自主地便想提一柄刀出去将他砍了。王天相见他神情可怕,一连又叫了几声,才将他叫醒。桓震翻身下床,举起脸盆来,见里面还有些残水,顺手向头上一浇,道:“走罢。”说着径自出去。那内侍却是在明伦堂中等候,一见桓震进来,当下笑道:“恭喜桓大人得胜还朝。”桓震忙道:“多赖边关将士用命,九千九百岁调度有方。”那内侍哈哈一笑,道:“正是。小人今来是奉了九千九百岁的亲谕,给桓大人送帖子来啦。”桓震心中奇怪,不知是甚么帖子,接过来瞧时,却是十日之后,给他的侄孙子魏鹏翼贺周岁的。
当下顺手放在怀中,就拈出一小块银子,塞在那内侍手里,笑道:“下官知道了。”那内侍掂掂银子,笑嘻嘻地去了。桓震瞧他走远,摸出帖子瞧了一瞧,便要撕毁,一转念间,却又停住了手,三折两折,又塞在怀里去了。
他心里明白,像这等帖子,也不过是魏忠贤的敛财法门,一张帖子送将下来,便要有称头的一份厚礼送去才行。至于你人究竟到是不到,那可没人在乎。左右只是一个小小兵部主事,少了你天也不会得塌了下来。
似这等事情,他不比那些带兵的武将可以吃饷,户部的官吏可以克扣,小小一个武学之中无处可以贪污,财力却是不足,只有去寻信王设法。当下独个出门,走到春华楼对面一家估衣铺,同老板打了个招呼,跟着便在街市中游逛了整整半日,直到天色黑了下来,这才回春华楼去,果然又是那最里面的一个雅间。
一见面,傅山劈头便道:“哥哥在辽东好威风!”桓震苦笑道:“那也罢了。”当下将魏鹏翼周岁之事说了一番。傅山沉吟道:“还是去的好。此次辽东奏捷,据说阁老们商议,要给魏家再行封荫。”桓震鼻中冷哼一声,道:“秋后蚂蚱。”算算日子,天启也快要翘辫子了,自己现在却还只是摸到了魏忠贤的半点皮毛,倒在辽东耽搁了不少时间。如何快速取得魏忠贤的信任,这倒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他一杯接着一杯地喝茶,终于在喝到第五壶的时候,突然把茶杯一丢,压低声音道:“就是这样!”说着与傅山嘁嘁嚓嚓地咬了一会耳朵。傅山一面听,一面点头,答应自去安排一应事务。桓震心中暗笑,不知道后世电视剧里用烂用臭了的桥段,拿来对付魏忠贤能不能奏效?不过眼下也只能希望魏忠贤这老人妖不曾看过港台武侠剧了。此后几日,桓震一直设法约傅山出来见面,只是没一次能约得到他,也不知究竟出了甚么事情。
到得魏鹏翼周岁这天,九千九百岁府门前车马雍塞,朝廷大员摩肩接踵,桓震夹在中间,听着魏党门下人物互相吹捧,自己全然插不进话去,不由得很是没趣。好不容易内侍开了大门受礼,各大员的家人仆役,纷纷一哄而上,个个手里举了礼单,都想要内侍先收了自己的,再去收别人的。桓震站在人群外面,不由得苦笑不已:辽东战事方息,没想到这里却也打起了一场大仗来。他闲着没事,便去留心查点来的都是些甚么人物,不料一查之下,却叫他大为惊讶,宰辅七卿一个也没剩下,甚么大学士黄立极、施凤来,礼部尚书来宗道,兵部尚书霍维华,工部尚书薛凤翔,新任的吏部尚书周应秋,刑部尚书薛贞,户部尚书郭允厚,统统亲自来给一个一岁的孩童贺寿,倒也却是一桩奇事。至于其他的侍郎御史,那就数之不尽了。
好容易将礼单递了上去,内侍便请来宾入席。席也分三六九等,那些学士尚书御史之类给请上了首席去坐,像桓震这样的六品职员,只能坐在末席。他也不在乎甚么末不末的,稀里糊涂地入了席。这边的下级京官甚多,他刚一坐下,身边一人便笑嘻嘻地上来请教。桓震瞧他服色,却是个从七品,比自己要低了两个品秩。当下互通了姓名官职,原来那人却是个詹事府的录事。桓震心中暗自好笑,詹事府是专掌辅导太子的,然而天启皇帝根本便是绝后,哪里有太子给他们辅导?面上却仍是一本正经地跟他寒暄。
那录事听得桓震说拜在魏忠贤门下作曾孙,不由得满脸艳羡之色,两眼放光地又是斟茶,又是敬酒,桓震连忙推让,他一脸诚恳地道:“下官仰慕大人的风采已久,早想拜见,只是无缘结识。今日得睹尊颜,实在是毕生之幸。倘若大人不弃,便求大人收下官做个义儿,也好让下官日夕随侍,聆听教诲。”桓震给他惊得两眼发直,愣愣地瞧着这个四十来岁的录事一撩官袍,跪在地下拜了三拜,喜滋滋地站了起来,心中暗想不知这是甚么世道,怎的全天下的人都做干儿子干孙子上了瘾么?转念一想,那么这个录事岂不变成了魏忠贤的……他还在那里计算辈分,忽然发现那录事居然不再入座,却站在了自己身后。背后有人站着,叫他感觉很不舒服,当下请那录事入座。哪知他却腆着脸道:“父在,子不敢坐。”
桓震无言以答,也懒得答他,自行端茶要喝,突然想起这茶还是方才那干儿子斟的,当时便想泼去,犹豫一下,还是放回了桌上,究竟并不曾喝。忽然听得一阵钟鼓丝竹之声,两队锦衣玉带的内侍洋洋然走了出来,个个手中或捧薰香铜炉,或执金眼羽扇,或举黄锦华盖,瞧上去很是排场。桓震注目观看,只见两队内侍过去,又是两队华衣女伶,一个个花枝招展,袅袅婷婷。内侍、女伶走了出来,便向两边一闪,就有两个小监,抬着一匹杏黄缎子,向地下一铺,顺势跪了下来,细声喝道:“恭迎魏国公九千九百岁爷爷!”
桓震知道这是魏忠贤要出来了,见身边众官纷纷拜伏在地,当下也随着跪了下去。跪得许久,方听铙鼓大作,如同戏子上场之前的过门一般,两名婢女一左一右,扶着魏忠贤走了出来,坐在正中的一张雕龙红木椅上。
魏忠贤目光在地上伏着的满朝文武头顶扫了一圈,这才慢吞吞地道:“诸卿平身。”旁边伺候的小内侍连忙大声喊道:“诸卿平身!”连喊了两遍,众官员这才三三两两地站了起来,却都不敢随便入座。魏忠贤努了努嘴,小内侍又大声道:“入座!”那些尚书御史们这才重新坐下。魏忠贤微微一笑,一招手,便有人捧上一杯酒来,他举了杯子,在唇边微微一碰,又放了回去。众官员纷纷起立,同声道:“谢九千九百岁赐酒!”倒像预先演练过的一般。
桓震却在时时刻刻留心四下动静,见魏忠贤端着酒杯做了一做姿态,便站起身来,不由得大急。倘若魏忠贤就这么走了,那么他与傅山的一切安排都要落空,叫他怎么能不急?
但魏忠贤并没就此离去,因为席中有一个官员大声叫道:“九千九百岁慢走,下官有一件物事奉上!”桓震一惊,心想难道便是他了?瞧那人时,却并不认得,问身旁那个刚收下的干儿子,却是阮大铖。
这阮大铖其时却正在京闲居,为人很是机敏猾贼,多擅两面三刀之事。他做太常少卿的时候,奴事忠贤极为恭谨,然而每次进谒之时却又要厚贿忠贤阍人,讨还其名刺。方任太常不久,便又嗅出风向不对,索性辞去了职务,就在京中窥伺。魏忠贤虽是个太监,府中妻妾却是成群,至于究竟如何享用,那可不足为外人道。送太监美女,那也不是什么大奇的事情。
桓震一听竟是阮大铖此人,不由得心里一悬,暗呼糟糕。可是事情已经至此,只有瞧着事态如何发展了。只见阮大铖回身对自己的一个随从低声吩咐几句,跟着便听一阵低沉悠扬的乐声响起,几个蒙着面纱,身穿和服的女郎,伴着乐声扭扭捏捏地走了出来。桓震一怔,心道怎的却是日本人?他对日本女人本来并没甚么兴趣,可是此刻不看却是不行,只将满腔精神都贯注在那几个蒙面女郎身上。
那为首的一个倭女,向着魏忠贤福了一福,回身端起一杯酒,跪在地下,双手奉上。魏忠贤哈哈一笑,随手端起,便要饮下。桓震隐约之中见到那倭女回头向自己望了一望,似乎还在面纱后面抛了一个眼色,不由得心中大跳,暗道就是此时,当下一跃而起,叫道:“九千九百岁不可饮!”说话间分开人群,奔到魏忠贤身边,顺手打掉了他的酒杯。
那倭女果然变色,伸手在鞋底夹层之中抽出一柄薄刃,长身而起,后退半步,探刀刺向魏忠贤。魏忠贤也并不是好欺负的,当年梃击案的时候,他曾经奋勇向前与刺客搏斗,现在虽然年老,力气倒还是有一些的。当下伸出手去,擒那倭女的手腕。那倭女挫肘沉掌,顺手荡开了魏忠贤的手臂,刀子仍是照样刺下去。这一下近距离袭击,魏忠贤的诸多侍卫随从,却也没能来得及出手,眼睁睁地瞧着一柄明晃晃的小刀,就要捅进魏忠贤的胸腹。
卷一 顺流逆流 六十回
桓震却是早有准备的,时刻注意着那个倭女的一举一动。见她摸出刀子的那一刹,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当下和身一扑,挡在魏忠贤的面前,那一把刀直接了当干脆利落地刺在他的肋间,直没至柄。
他不料这一刀居然当真刺得如此之深,大痛之下,闷哼一声,伸手去捂伤口。那倭女“啊”地一声,似乎十分惊讶,手一松,倒退数步。却将那刀留在了桓震身上。两边的锦衣卫、太监这才反应过来,一拥而上,将那倭女牢牢捉住。桓震只觉得眼前发黑,两腿一软,仰天倒了下去,正砸在一个小内侍身上。临晕去之时,隐隐觉得那倭女的声音似乎很是熟悉,却来不及让他思索究竟是在哪里听过了。
不知过了多久,桓震睁开眼来,先是花了一盏茶功夫确认自己还是活着,并没给那一刀捅死,继而又花了一盏茶功夫分辨出自己所躺的地方是一张锦床,而不是镇抚司那个阴暗的诏狱,不由得心里暗自庆幸,没想到那个经典得要腐烂的(就他的时代而言)桥段,居然当真派上了用场,一时间心中对后世杨佩佩张纪中之流的武侠导演们,感激之情当真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
只觉得胸侧十分疼痛,连气也喘不过来,伸手按了一按肋间伤口,不由得暗自苦笑:三弟这是找了个甚么人,下手如此之狠,不是讲好了只做一场戏给魏忠贤瞧的么?这一刀八成已经将自己捅成了气胸,还是血胸,血气胸?照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平,多半也只能自然吸收,该不会留下甚么后遗症罢?
正在那里胡思乱想,却听房门吱呀一响,连忙闭上眼睛,装作未醒,侧耳倾听脚步声音。进来的却像两个人,前一个人脚步很是轻盈,大约不是女子,便是一个瘦小的内侍,后面一人却是落足沉重,至少是个中年人了。前一人走到桓震床边,撩开帐子探了一探,道:“桓大人还没醒。太医请。”却是一个太监声口。桓震心知那另外一人必是太医了,只觉得他径直走到床边,耳中听得凳子一响,想是坐了下来,跟着便有一只手伸进被子来,握住自己手腕,捏了一捏。
桓震心中奇怪,哪里有人是这般把脉的?他从前闲来无聊的时候也曾跟傅山学习把脉玩耍,号脉的手势固然有好几种,可是如他这般乱捏一气的,那却不是把脉,倒像调戏少女了。他心里一动,只不作声,反手也一捏那太医的手腕,但觉他手掌一缩,跟着自己手心之中便多了一样软软的物事,连忙随手掖在身下。
那太医咳嗽一声,站了起来,顺口开了几个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