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于到京,先由大学士传旨询问,九卿会议,亦分成两派,大致没有切身利害关系的,赞成靳辅,否则就站在于成龙那面。
皇帝对这件事毫无成见,既然相持不下,唯有听诸公断,所以特召大学士王照,当面指示:“自宋朝以来,黄河下游,不闻有什么灾害,自明末隆庆年间,河道淤塞,方始有漫溢的情事,康熙七年桃源县堤防演决,宝应、高邮等七州县才成巨灾。此事古来无征,到底是筑堤,还是溶口,我看靳辅和于成龙说得都有道理,我的宗旨是,总要以百姓无害有益才好。你可以问问这七州县的现任京官,他们是本地人,所见必确。不过,绝不能因为自己有产业在那里,徇私说假话;假话也只能骗一时,日久真相必出,我自然知道。你叫他们务必直言无隐。”
王熙领旨,分别知会有关的京官;于是由翰林院侍读乔莱,召集同乡,商议的结果,决定支持于成龙。
乡绅的意见如此,百姓又如何呢?前者有产业,后者是无恒产的平民,所以皇帝对乔莱他们的意见,亦未必全信,特派工部尚书萨穆哈、内阁学士穆称额,驰驱到江苏。会同江苏巡抚汤斌及其他地方官,实地调查民意,限期二十天内回奏。
另一方面,皇帝又特地临御乾清门,召靳辅及于成龙,开御前辩论。两个人都带乡黄河下游的详图,彼此责难,靳辅认为海口一浚深,由于高邮等处,地势低洼,一定会造成海水倒灌的现象;于成龙则说筑堤一丈五尺,束水一丈,堤防比人家的屋檐还高,万一溃决,后果不堪设想。
皇帝只是静静听他们辩驳,等告一段落时,他问:“淮安扬州这些地方,地势本来很低,就算尽力疏导,能不能把有积水的地方都涸出来,成为可耕之田?”
“不能!”靳辅回答。
“不能!”于成龙也这样回答。
“既然不能,无非减杀水势,便与百姓有益了!”皇帝又说:“疏导下河,原非必不可省的工程,我的意思,总要于百姓有益。于成龙的办法,费用较省,能够减得几分水势,我的本意就算达到了。但不知要多少经费?”
“经费难以预估。但浚深故道,不是另开新河,费用亦不会过巨。”
“那好,等萨穆哈回来,看他怎么说?如果百姓都赞成港深海口,那就照于成龙所议兴工。”
萨穆哈是康熙二十五年二月初回京的,他的奏报,大出皇帝意外,说当地老百姓,都说排溶海口,毫无用处。
“为什么呢?”
“因为地势低于海面,溶得再深,水也出不去。”
这话也不错,俗语道得好:“人往高处爬,水往低处流”,本来就在低处,更往哪里去流?皇帝便召大学士明珠、王熙,询问于成龙的意见如何?
“于成龙说:要开浚海口,得先修治串场河,费用约需一百余万。臣等公议,果有益处,如费至千万,亦所不惜。如今以一百余万银子,费在未必可以成功的工程上,是为失策。倒不如留着这些钱,将来办赈济的好。”
听了明珠的回奏,皇帝又觉诧异,因为于成龙的话也不同了,以前说不须多少钱,现在又说要一百多万。
这其中自然有内幕,只是皇帝再也想不到,萨穆哈是受人指使,说的不是实话。
萨穆哈跟明珠一样,在撤藩一事上,立过大功;当吴三桂试探朝廷,故意奏请撤藩,皇帝将计就计,准如所请,派萨穆哈以户部员外的身分,到贵州办理撤藩所需的舟车粮袜。
一到贵阳,吴三桂已经决意谋反。贵州提督李本深与吴三桂是一党,代他致书贵州巡抚曹申吉,相约一同起事;不想这封密函,为云贵总督甘文焜所截住,打开来一看,密谋尽露,甘文焜便告诉萨穆哈,叫他回京告变。
走到跟湖南交界的镇远地方,吴三桂已经起兵,镇远守将得到他的檄文,拒绝供给萨穆哈的驿马。于是他私自找了一匹马,悄悄往东走;到了湖南辰州,才算跟驿站联络上,十一昼夜赶到京城,在兵部衙门下了马,人已累得无法支持,只抱住柱子喘大气,几乎昏厥。
就因为这一番告变的汗马功劳,三年工夫他由员外升到侍郎;当然,这也由于明珠的提携。因此,这一次他奉派到江苏会同汤斌勘问民情回京;到宫门递折请安以后,随即先去见明珠。
这天下极大的春雪,明珠正约僚友在后园玩赏,其中自然有余国柱。明珠跟萨穆哈会面谈话,少不得也有他在座。
“‘豆腐汤’怎么说?”明珠问。
“他说:应该疏溶海口。”
“为什么呢?”明珠讶然,“靳紫坦的法子是一劳求逸之计,很不错啊!”
“就因为屯田的缘故。”萨穆哈说:“凡是加重百姓负担的事,他都不赞成。这是老汤亲口跟我说的。”
明珠和余国柱面面相觑,有片刻默然——明珠支持靳辅,并不是因为靳辅的计划,让他佩服;而是靳辅的计划,在他们大有油水可捞。
首先是筑堤束水,动用的公款将达五百万,先拨一半亦须两百五十万,“部费”先扣两成,就有五十万。
其次,河堤两旁涸出的土地放领,明珠准备派出专人去办,其中的“浮收”,大有可观。现在由于汤斌支持于成龙,大好构想,将成画饼。
“你看,怎么办?”
“自然不能说实话。”余国柱便教了萨穆哈一套话,让他面奏皇帝。
“光是这样也不行,于振甲那里也得下一番工夫。”
“这也容易。不必跟他商量,反正他就要回去;相爷就把他的工款多报些好了——这是对不出来的事。”
明珠想了想,点头同意他的办法。
“倒是‘豆腐汤’!有他在江苏,什么事都不能办。而且还得防其他省分学他的样!”
这句话把明珠说动心了,光是汤斌不肯送红包,还不要紧;大家都学他的样,不卖京里的帐,那是件令人无法容忍的事。
但是,“他圣眷正隆,动他不了,又如之奈何?”明珠又说,“我找徐健庵来商量商量看,也许他有妙计,亦未可知。”、
就这当儿,一肚子坏主意的余国柱,想到了“绝妙”的一着棋,兴奋得失去常度,乱摇着手,急促地说:“慢来,慢来,还不到用得着徐健庵的时候。”
“怎么?”明珠一看他这神态,便猜到他心里,“你定有奇计?”
“虽非奇计,至少也是上策。我看不如——。”
他低低地与明珠耳语了一番,才说得两句,就听明珠抚掌称善:“吾知之矣,吾知之矣!妙!妙!”
于是两个人促膝密谈,直到算无遗策,方始罢手。第二天上朝,等皇帝御门听政已毕,单独召见明珠,面议最机密的国政时,他找个空隙说道:“皇太子今年十三岁,以前朝的成例,应出阁讲学,伏乞皇上将简高才硕德的醇儒,以为辅导,天下幸甚。”
皇太子名叫允礻乃,生于康熙十三年五月初三,是仁孝皇后所出;生下允礻乃几个时辰,因难产而崩。皇帝伉俪情深,所以不久就将这嫡出的皇二子立为东宫,皇太子生得相貌英武,颖悟非凡,深得皇帝钟爱;此时听得明珠的陈奏,觉得确是宗社大计,不可轻忽,便连连点头,表示嘉许。
“论学问,徐乾学自是好的,但品德不甚好,你觉得他怎么样?”
徐乾学曾教过明珠的儿子纳兰性德的书,明珠当然不能说他不好,但亦绝不能说他好,否则所谋就不成功,因而不置可否,直接拿另一个人来比较。
“若论学问优良,品德醇美,徐乾学自然不及汤斌。”
“你这是公论。”皇帝坠入明珠的谷中而不自知,“正跟我的意思一样。”
“奴才忝窃相位,荐贤有职。皇上如以为汤斌可以,何不内召大用?”
“嗯。”皇帝答道,“我想用他为礼部尚书,管理詹事府。你拟一道旨意来看。”
“是!”
“还有于成龙。”皇帝又说:“海口暂时停开,等看今年的水势再说。于成龙在安徽的政绩很不坏,我想升做直隶巡抚。”
这一下,下河的治理,完全可以听信靳辅的主张,在明珠当然求之不得,便恭恭敬敬地答了句:“皇上圣明。”
于是先后发布了两道上谕,擢升于成龙为直隶巡抚,另外一道关于汤斌的是这么说:
谕吏部:江苏巡抚汤斌,在讲筵时,素行勤慎,朕所稔知。及简任巡抚以来,洁己率属,实心任事,允宜拔擢大用,风示有位。特授为礼部尚书、管詹事府事。
这道上谕一发,徐乾学首先就觉得诧异,同时也觉得很不安。高士奇肚子里的货色,他不怕;看见李光地,已视为劲敌;于今再来一个汤斌,真正招架不住,相形见细了。
因此,他去谒见明珠。恰好又有余国柱在座,三个人谈起这件事,明珠都推在皇帝身上,说是他自己挑中的,并没有什么人保荐。
徐乾学也是有名的老奸巨猾,听明珠的口风,知道其中必有文章,汤斌能够调离江苏,他家子弟在昆山又可以遇事出头,恢复以前的势力,这自是一件好事;但调到京里来,于己大为不利,釜底抽薪的办法,是教他失去圣眷;今后不妨从这上面着手,想他一条借刀杀人之计。
心里把主意打定了,表面却不动声色,反说上许多汤斌真道学令人可敬的话;同时又隐隐讽刺了李光地一顿。就这样把话题阐扯了开去,一点痕迹都不露。
上谕到苏州是三月二十,开头就说:“自古帝王谕教太子,必简和平简恪之臣,统领官僚,专资赞导”,接着便提出汤斌的名字——读到这里,心头一懔,立刻便觉得双肩沉重得无法负荷。
消息很快地传了出去,“汤大人高升”,没有人不替他高兴;但不是高升为总督,而是到京里去当尚书,苏州人真个“如丧考妣”,又痛又急,双泪交流;整个苏州城像沸了的油锅,街谈巷议,都在谈汤斌调升的事。
汤斌走了,哪里再有这样一位好官?刚刚过了两年好日子,若是调个像余国柱那样的人来,如何得了?当初金圣叹哭庙,说是抗逆朝廷;如今要把朝廷特简的好官,留在苏州,这总不犯法吧!于是乡绅们纷纷集会,商量如何“攀辕”?
“皇帝真正是好皇帝,只要晓得百姓舍不得汤大人,一定会俯顺民意,收回成命。就怕下情无从上达;能达到御前,时机也已经晚了。”第一个人说。
“这是三吴百姓,祸福所关的大事。朝廷派来的官,刮地皮的,我们不能撵他,那是以下犯上;遇到好的,总也要让我们说句话。”第二个人说,“如今是非常之变,应有非常之举,才能感格天心,震动朝廷。”
“这话说得不错。”第三个人附和,“留是一定留得住的,只怕我们决心不够。”
“怎么样表示决心?”第四个人说,“汤大人在潼关、在江西,老百姓也是不放他,结果只好夜里溜掉。所以要表示决心,先要表示给汤大人看,让他老人家心里有数,江苏老百姓无论如何不放他走,也许他自己就会上折请求留任。”
“这话对!”有个小伙子跳起来说:“我们罢市!”
“罢市?这——”老年持重的,不以为然,“这不太好吧!”
“不是好不好,要问对不对?”那个小伙子又说,“只有这样子才留得住汤大人。在我,汤大人如果真的走了,我的生意也不想做了,罢市的意思在此。”
这个道理说不通,但大家都觉得事出非常,应有激烈的反应,这一点无论如何不错。罢市就罢市,为了汤斌,少做两天生意也无所谓。
汤斌听得这消息,大为不安,特地邀约士绅到巡抚衙门劝导。无奈这不是三数乡绅可以改变得了大家的意志的;因而一方面舌敝唇焦,苦劝放行;一方面声泪俱下,苦苦挽留。
除了静悄悄罢市三天以后,苏州百姓又聚集辕门,号哭挽留;同时在通衢要道,设下几匦,预备筹集路资,派人上京叩阍,要求汤斌留任。看看事态严重,汤斌不能不出告示了。
含泪和墨,杨斌在无限激动中,写下这样一张告示:
本都院抚吴三载,一饮一食,无非百姓脂膏;而地方刑名、钱谷、簿书鞅掌,昼夜拮据,未尝暇逸,心虽无窃,力实有限。
今蒙圣恩优擢,辅导东宫,职任重大,本当闻命就道,因钦件部案,限满当结;稍稍料理,即星夜北上。尔百姓念本都院爱民有心;本都院救民无术。罢市挽留数日,聚集院署,哀号之声,至不忍闻。
本都院与尔百姓,一体相关,实忍因本都院之行,遂使尔等士废读书、农废耒耜、商度贸易?本都院为之寝食不安。本都院于地方利弊,民生疾苦,知之颇真,入朝之后,或至尊顾问;或因事敷陈;或九卿会议,当尽力凿凿言之。
念况圣主眷财赋重地,以简公忠清惠,才德兼全大臣,十倍于本都院者,来抚兹土。尔百姓何用多虑?
本都院平日告诫尔百姓之言,历历俱在;即朔望率尔百姓,叩拜龙亭,讲解乡约,亦欲使尔育姓知君臣大义,朝廷恩德;自今以后,领尔百姓,孝亲敬长,教子训孙,忠信勤俭,公平谦让。事要忍耐,勿得安兴词讼;心要慈和,勿得轻起斗争。勿赌博、勿淫佚、勿听邪诞师王之说复兴淫祠。早完国课,共享天和,此本都院倦倦望于尔百姓者。
本都院身在京华,此心丸当往来于此地。本都院见尔百姓,如此情状,既愧平日救民之道未尽;又不忍遽然而去;但君命不敢留,辅导东宫之任,亦不敢辞。惟尔士归书舍,农归田畴,商归市肆,使本都院之心稍安,无复纷纷扰乱可也!
最后两句话,情见乎词,几乎懊恼得不耐烦!于是有那比较理智的,认为这样坚留不放,有害汤斌。因为“君命召,不俟驾而行”,如果迁延不克,小则误了程限,有罚薪之类的处分;大则会引起朝廷的误会,以为汤斌有意恋栈,故意发动百姓,搞出这套花样。而且也有知道朝中妒忌汤斌的甚多;如果趁此机会,暗进谗言,那就真的“爱之适足以害之”了。
因此,汤斌才得略略安心,昼夜赶办有期限的案件,将钱粮簿册,弄得清清楚楚,连同钦颁关防,王命旗牌,委派苏州府的同知,以及当初送关防来的那个抚标中军的武官李虎,专程送到总督王新命那里,接着束装起程。
行李中最珍贵的一样东西,是一部苏州官书局刻印的《二十四史》,装了八个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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