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天黑,泥路湿滑,恒生深一脚,浅一脚,慢慢移动脚步,不敢有丝毫大意。乌荷静静的趴在他背上,脑袋紧紧贴着恒生的肩膀,仰望天上仅有的一颗星星。
“恒生,那颗星星像你。”
恒生情绪低落,埋着头一声不吭。
乌荷紧了紧圈在恒生脖子上的两只小手,又道,“它像你一样温暖明亮,会发光,会眨眼睛,会对人笑,会哄人高兴……”
“星星没有你说的那么好,”恒生闷声道,“我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好……”小小的脸上写满了失落,难过的气息扑面而来。乌荷想了想,嘟着嘴巴亲在恒生脸上,温柔而亲密,“恒生是世界上除了我娘和骨头之外,我最喜欢的人。”乌荷努力而笨拙的表达自己的喜欢,乌溜溜的眼睛倒映着天上那颗星星,闪闪发亮。恒生心底一暖,抬手擦了擦脸,“全是口水!”
“我给你擦。”
“不要!”
……
远远见到家门口一团晕黄的光芒,恒生拉着乌荷走到近前,却是浮生,只见他外面的衣衫已经被夜晚的露水打湿,见到他们,浮生没有任何责备之意,只是揉了揉弟弟的脑袋,关切道,“饭菜在厨房里,有你喜欢吃的酸笋子。”恒生嗯了声,问道,“我先去见娘,免得她担心。”说完,便朝顾大娘卧房的方向走去。浮生看着他的背影,欣慰的笑了笑,回头见乌荷还低着头站在那里,局促不安的小模样,蹲下/身,好言道,“我没告诉娘你跑出去了。”又笑道,“乌荷饿了吗?我带你去吃饭。”说完伸出手,静静等着她。
乌荷犹豫了会儿,将小手伸到浮生的手心里。
恒生本想去找顾大娘认错,让她消气,却不想被屋里传来的声音阻止。
“……咱们家今年先是买了乌荷,接着又买了兔子,剩的钱只有那么一点儿,你全拿去吧,早早买了菜种,早早种上,别叫孩子们饿肚子。”这是他娘刻意压低的声音。
“还是留一点傍身,万一有个急事,咱们拿不出钱可怎么办?”这是他爹的声音,低沉朴实,却是全家的顶梁柱。
“不还有兔子吗?要是碰上什么急事就卖两只应付,咱们虽然没本事,却不能叫孩子们跟着我们过苦巴巴的日子……你别犹豫了,我想过了,反正都这样了,咱们再勤快点,地里让浮生跟着咱们一起料理,家里让乌荷和恒生来做,我不信凭着咱们一双手,渡不过这个坎儿。”
“……家里也让浮生看着吧,二小子人小玩心重,别折了兔子……”
原来不止娘亲,就连爹爹也觉得他贪玩靠不住。恒生仰起头,把眼睛里的水儿都压回去,这才推开房门,叫了声爹娘。
顾氏夫妇本在商议事情,听到门响,齐齐回头,只见恒生站在大门口,脊背挺的直直的,“让哥哥留在家里,我跟你们下地去,我也是顾家的儿子,我能做好。”
顾大娘惊异,她这儿子怎么了?顾大伯也是一脸茫然,小儿子今天怎么有些不一样?
恒生见爹娘犹豫,认认真真道,“哥哥和我不一样,他腿上有旧伤,做不得累活重活,要不然冬天的时候腿会特别疼,连路都走不了;而我成天爬高跑低,别的不会,就是空长了一副力气,所以,让哥哥待在家里学习简单的农活,我去下地刨土。”
顾大娘心里羞愧,她今天的话果然是说重了,伤了恒生的自尊心。
“恒生,娘下午说的都是气话,你别往心里去……”
“娘,你说的很对,”恒生道,“我老惹你生气,每次在外头闯了祸,不管大的小的,你都要上门去给人赔礼道歉。娘,你心气高,我知道那个时候你心里铁定不痛快,可是还是管不住自己,以后,我会管住自己,像哥哥那样,安安静静,不给你惹事。你别生我的气。”恒生说完,又对顾大伯道,“爹,你明天去买种子的时候,带上我吧,我啥都不会,从头开始学。”说完,不等顾氏夫妇的反应,恒生便道了晚安关上了门。
顾大娘喃喃道,“我到底伤了他的心。”
顾大伯叹口气,“咱这二儿子虽则大大咧咧,可是心里细如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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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生关上房门转过身,浮生和乌荷都站在台阶下,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不知刚才的话听去了多少。
浮生动容,“恒生,谢谢你。”
恒生大咧咧摆手,捂着肚子夸张道,“饿死了,我要吃饭。”不用谢,要谢就谢那遍地狼藉的庄稼地,是它们告诉他,自己每天的无所事事无忧无虑是建立在爹娘的辛苦之上,当然,还要谢乌荷,是她让他明白,他也有简单的梦想想要实现。
☆、零壹柒
第二天,恒生早早起了床,跟着顾大伯走了十几里山路去镇上临时搭建的小集市上买蔬菜种子,现在并不是种菜的好时节,父子俩在集市上寻觅了半天,才找到一家卖蔬菜种的小货摊。
那货摊老板早听说太平村遭了水灾,突见那么一拨又一拨的村人来买菜种子,金口一开,坐地起价,平时八文钱一斤的菜种子硬是卖到了二十文,害得顾大伯花光身上所有的钱,才勉强买够三块田的菜种。
回到家,顾大娘不免抱怨,顾大伯不吭气,恒生也不去和他娘争执,他想明白了,就如同哥哥说的,家里遇上这么大的事情,娘心里难受,总得要找个发泄的口子。既然总得有一个人要挨骂,那就他好了,这样乌荷能少挨些骂,浮生可以多读点书。
幸好接下来几天天气好转,秋老虎发挥最后的余威,将田地蒸的干干的。顾大伯每天都去地里转悠,一来整理田埂,收拾残麦,二来观察地的湿度,一见可以播种了,马上挽起袖子,带上家里的一家老小全都到地里去忙活。翻土的翻土,撒种的撒种,浇水的浇水,施肥的施肥……
三个未成的孩子跟着两个大人,每日里起早贪黑,认真干活,特别是恒生,小小年纪就扛着比他还高的锄头翻田地,胳膊酸了不叫累,脚磨破了不叫苦,就算满手都长了水泡,他也只是咬咬牙勇敢的挺过去。村里的叔伯们看见都不由得咋舌,那些和他同年级的孩子能像乌荷那样舀水浇地就不错了,更别说挖地翻土。
村里人个个都夸顾大娘有福气,生了个这么懂事的儿子,顾大娘每每听见却不由得红眼眶,孩子遭罪,做娘的哪有心情享福气。如此披星戴月干了有七八天之久,才将所有的田地都撒完种子。
回去的路上,碰见熟人,除了对三个泥浆似的孩子一通夸赞,言语间问及顾家地里都种了啥。顾大娘摆摆手,道都是些不值钱的萝卜白菜,勉强充饥罢了。却不想有人随口呛道,“哟,你还在乎这么点儿啊,就你们家那兔子随便一卖,怎么也能过个肥年,哪像我们啊,兔子没了,庄稼没了,好容易弄点蔬菜种子,还没翻地的助手。”
因着大雨天边,气温时高时低,村里又有好些人家的兔子又死了一大批,只有顾家的还好好的不曾出过问题,因此遭了一群人眼红嫉妒,就连牛大嫂说恒生偷了他们家兔子的话都渐渐有人信了。
顾大娘心知村里人大多都是宁愿看别人痛苦吃不起饭,都不愿意看别人比自己好一点点,哪怕这个好能帮到他们,他们也是不愿意的。当下讪笑两声,再不敢多言惹人闲话。
晚上两口子躺在床上,顾大娘唉声叹气,道,“他爹,你说这些人咋家瞅着咱们家不放呢?娶个媳妇,他们说是个老实巴交的傻东西;养个兔子,他们说我有保兔子的秘方舍不得拿出来;如今我家恒生懂事了,勤快点了,还要遭他们说项,当初他们说咱们家浮生说的还不够少吗?硬生生把他说成了梅家父女那一边儿的,实在是叫人生气。”
顾大伯不惯论人是非,懒懒答道,“谁人背后无人说,由他们说去,”忽念及一事,“咱们家里的粮食还能吃多久?”
顾大娘眉头一皱,不提吃的还好,一提吃的新烦恼又来了,家里存粮勉强能撑到冬天,今年是没有问题,可是明年吃什么?地里种的萝卜白菜卖不起价钱,不过是占着地勉强糊口的东西,“过冬是没问题,可是三个孩子一年一个样,今年的冬衣还没有着落,不仅如此,明年开春的粮食种子,靠着地里那点萝卜青菜,肯定是不行的。”
顾大伯翻个身,宽解道,“咱不还有兔子吗?年底到集市上一卖,总能赚个半两银子。”
“也是,”顾大娘笑了笑,想起村里的留言,又垮下脸道,“咱村里的兔子今天死一只,明天死两只,还不知道咱们家的兔子能不能养到年底呢!总不能光指着它们呀。”
顾大伯也跟着忧愁起来,想了想道,“我从明儿个起也跟着牛大哥他们几个到山林里去猎点野味儿,让孩子们尝尝鲜,皮毛能拿到市集上去卖两个钱。”
“也行,”顾大娘掩嘴打了个哈且,困意袭来。
这边的灯灭了,而浮生屋中的灯还亮着,彷佛要燃到天明去。
乌荷坐在床上,抱着恒生的脚,嘟着小嘴不停哈气。恒生觉得脚底痒痒,不停往回缩,“别吹别吹,脚底板臭死了,别熏着你。”
乌荷固执的圈着恒生的脚不松开,眼眶红红的,“有伤口,吹了才能好。”用小指腹轻轻碰了碰刚上了药的红肿水泡,难过的直想掉眼泪。
恒生忙哄道,“都好了,一点儿都不疼,快把脚还给我,冷的很。”
乌荷摸了摸恒生的脚背,触手冰凉,赶紧掀开被子,将他的脚搁到自己温暖的腿上严严实实捂好,“这样冷不冷?”
温暖从乌荷身上传过来,舒服极了。恒生禁不住用脚戳了戳乌荷的小肚子,乌荷不解的抬起头,一双水润润的眸子在灯光下闪闪发亮,一眨不眨的看着他,迷蒙中透着憨憨的认真,恒生盯着小小的乌荷,不自觉的添了添嘴巴。
“暖和吗?”乌荷认认真真问,见恒生只顾盯着她出神,纳闷道,“你在看什么?”
“没……”恒生像被当场捉住的小偷,心跳加快,局促的连要去拉乌荷小手的手都缩了回来。
没暖和?乌荷皱着小鼻子想了想,将两只小手伸进被子然后紧紧覆在恒生的脚背上,笑道,“这样暖和吗?”
恒生只觉得乌荷两只小手太烫了,烫得他脸都开始烧起来。鬼使神差的,他就想去看浮生。恒生侧过头,却见浮生坐在凳子上,眼睛盯着桌上的书本,久久不翻一页,似乎在出神。浮生怎么了?恒生仔细想了想,这几天浮生一直和他们一起撒菜种,并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啊。
“哥哥傍晚出去了,回来了就一直是这个样子。”
恒生回头,乌荷压低声音悄悄说道,“只有我看见了,哥哥不让告诉大娘。”
“是去见梅姐姐?”
乌荷摇摇头,“我不知道,哥哥没说。”
定是去见梅姐姐了,恒生只是奇怪,原本浮生见梅姐姐都会高兴好几天,可是近段日子以来,他每见一次梅姐姐,脸上的忧愁就增加一分。
恒生忧心忡忡的皱起眉头,“哥哥不开心。”
乌荷看了眼浮生,又看了看恒生,浮生不开心,恒生会不高兴,恒生不高兴,她也不会开心。
乌荷抿着嘴巴想了想,眼睛一亮,“我有办法。”说着跳下床,跑到浮生面前,两只手搭在桌沿上,偏着头目不转睛看着浮生,唤道:“哥哥~”
一连唤了三声,浮生才将不知失落在何处的心神捡起来,淡淡的嗯了一声。
乌荷见他有了反应,背书一样念道,“我相信你能做好,比大家都做的好。”
浮生微一愣神,旋即明白了乌荷的意思,不由摇头。
乌荷以为自己说的不够明白,清清亮亮道,“梅先生现在一定后悔骂了你,哥哥是顶顶好的,他一定后悔死了……嗯……”
浮生莞尔,揪着乌荷的鼻子,不让她继续说下去。又见她只穿了件单衣,忍不住将她抱起来,笑道,“傻东西,你懂什么?”乌荷眨巴着眼,难道她说错了吗?可是每一次她说相信他的时候,他都会开心振作的呀!
乌荷以为他听的不明白,张开嘴巴又想说,浮生不给她机会,站起身,却见恒生坐在床头,眼睛落在他抱着乌荷的手上,若有所思的样子。浮生不解,问道,“怎么了?”
恒生闻言,本来乱糟糟的脑子一下子空白一片,喃喃道,“我想和乌荷一起睡。”
浮生迟疑得看了眼乌荷,道,“也好……”
蜡烛熄灭,屋中瞬间黑暗。
三个人并排躺在暖和的床上,睡在中间的乌荷一下子就进入了梦乡,梦里边一会儿是馒头,一会儿是甜枣,满满的全是好吃的。浮生听她呓语了句不准抢,忍不住笑出声,翻个身继续睡。只有恒生久久无法入眠,黑暗中,一双小老虎眼睛看看他哥,又瞅瞅乌荷,苦恼的翻个身面对着墙壁,闭上眼睛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想,可是心里像有只猫在挠一样。
烦死了,恒生一下子睁开眼睛,再次翻回来,两只手往乌荷腰上一圈,紧紧拖到自己怀里,然后把脑袋靠上去蹭了蹭。乌荷觉得脖子里痒痒的,睁开迷蒙的眼睛,迷迷糊糊看见是恒生,唤了声热又睡了过去。恒生笑着又蹭了两下,这才安心的闭上眼睛。
第二天一早,顾大娘听说他们三个昨晚睡在一起,脸色一下子就黑了,厉声道,“以后不许这样!像什么话。”
乌荷点点头,大娘说什么就是什么,浮生无所谓,只顾想着自己的心事,只有恒生挎着脸,万分不高兴。
顾大伯见顾大娘一早上就发脾气,劝道,“都是半大的孩子,晓得什么。”
“你不懂。”顾大娘剜了他一眼,招呼着全家吃早饭,然后对顾大伯道,“绳子刀具都放在门口了,待会儿记得带上,这个时候,林子里凶险万分,你千万要注意。”
顾大娘一边嘱咐,顾大伯一边点头,恒生从碗里抬起头,“爹去林子里干嘛?”
“去给你们几只小兔崽子挣饭钱!”
浮生正将一颗野菜夹进乌荷清汤寡水的碗里,闻言手一抖,表情十分不自然,“娘,咱们家没钱了吗?”
“早没了!”顾大娘没好气的道,顾大伯喝道,“你跟孩子们说这些干嘛!真是的。”顾大伯平日里不声不响,突然生气喝止,把顾大娘都给惊着了。这才晓得自己失言,这些事,本不该拿出来跟孩子们讲的。
顾大娘讪讪,顾大伯三两口吃完早饭,揣上个窝头,提起门口的工具出门进山,恒生忙丢下碗筷道,“爹,我和你一起去。”顾大娘一把拉住他道,“太危险了,你去了你爹还要顾着你,这不是添乱吗?与其这样,还不如到田里边守着,别让人偷了咱们家的菜。”
“可是……”恒生还待争取,禁不住顾大娘的喝斥,悻悻作罢。
饭桌上,乌荷捧着粥碗,不解的看着浮生将自己碗里的米粥都拨到她碗里。
☆、零壹捌
用完早饭,顾大娘招呼着孩子们整理院子收拾屋子,乌荷和恒生被她使唤的团团转,边忙边道,这个不能丢,那个不能少,浮生站在一边听了会儿,想起早饭桌上父母的言行,那原本就渺茫的愿望便连丝毫希望也不存在了。浮生看了看时辰,梅姐姐大概已经在那儿等他了吧。
“呼——”深深吐出口气,该面对的始终要面对,浮生默不作声走不院门。清晨秋雾蒙蒙,路上有许多像他父亲那样的农人扛着铁叉朝山林里去,都是为了能猎两只野物换几个零钱。浮生怔怔的看着,慢吞吞的走着,心里很不甘。他不想过这样的生活,也一直在逃避这种靠天吃饭,朝不保夕的日子,他明明可以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