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大师兄来了啊……”别看邵仲脸皮厚,在师父白道人跟前也能不要脸皮地讨价还价,可对着大师兄罗方,他就一点辙都没了。
罗方的性格犹如他的名字一般端方,为人老成持重,不苟言笑,不管什么时候都板着个脸。邵仲以前还会故意恬着脸逗他笑,可无论他怎么耍宝,罗方也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不说话,那眼神儿就仿佛在看个傻子一般。邵仲受了几回打击后,就再也不敢在他面前乱来了。
连师父白道人都拿这个大徒弟没辙,邵仲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去挑战大师兄的底限了——他可是几个师兄弟当中功夫最出色的,邵仲怀疑自己那三脚猫的功夫在他手里头根本走不了十招。
“师兄找我有事儿?”邵仲狗腿地引着罗方进屋,又亲自搬了把凳子摆在桌边,招呼罗方坐下,“有事儿让下人跑个腿儿就是了,还劳烦你亲自走一趟。”
罗方毫不客气地坐下,自己伸手倒了杯茶,慢条斯理地饮了两口,方才不急不缓地问:“我听梁康说,你打算把眼睛给治好了?”
邵仲一边暗骂梁康多嘴,一边陪着笑脸回道:“是有这打算。”
“为了卢家那姑娘?”
邵仲的心里顿时有一千匹马咆哮而过,只把多嘴饶舌的梁康恨得要死,偏偏又不敢否定,低着脑袋老老实实地回道:“是有这方面的原因,不过我本来就有这个意思,毕竟年纪也大了,装瞎子也装不了一辈子,我总得……总得为将来作打算。”
邵仲心里头也清楚,他若是个瞎子,就是个一辈子不能出仕的命,不论名气怎么大,才学如何显赫,对旁人都没有威胁。为了自己名声着想,那些权贵子弟们便是心里头瞧不起他,面上却不得不作出欣赏的姿态。等到他眼睛一好,只怕他的日子就没有以前那么好过了。
“行了你了。”罗方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放下手里的杯盏,沉声道:“国公府最近不大安分,你过去瞧过没有?”
“说是老爷子身体不大好,他老人家每年都要闹个好几回,早就习惯了。”邵仲不以为然地哼哼,“再说了,你也知道府里那些人的嘴脸,我怎么会自动送上门去给他们羞辱。让常安带了些东西过去,没意外地连人带东西被轰了出来。”然后他立刻使人把这事儿传得沸沸扬扬满京城皆知,狠狠地把家里那老头子恶心了一把。
当然,以罗方的性子,是绝不会关注这些事情的。
“我听王爷的意思,老爷子的爵位只怕有点悬。”罗方看了邵仲一眼,见他面色如常,仿佛早已料到了一般,才沉着嗓子继续往下道:“你爹这些年越来越不像话,这都什么时候,还跟那几位往来密切,陛下心里头只怕恨得要死。而今碍着太上皇的面子不好对几个兄弟下手,却少不得要杀鸡儆猴,到时候,首当其冲的就是你们家老头子。”
邵仲无奈摊手,“大师兄您说的这些我还能不明白,问题是,老头子又怎么会听我的劝?”更深一步来说,他对邵父却是半点父子感情都没有了,哪里还有心思替他着想。在他看来,国公府早晚要抄家的,早一天晚一天也没什么区别,再怎么说,那爵位总轮不到他头上,他不去想,心里头自然也清净。
“你就没有半点心思?”
“要说半点想法也没有那是骗人的鬼话,”邵仲苦笑,于情于理,这爵位本都该属于他,只是他经历的事情多了,看得自然也透彻,“可是我若真接手了这爵位,少不得要把府里那一大堆烂摊子也收过来,想想就头疼。我脸皮厚也就罢了,以后我媳妇儿可不要遭大罪,那可决计不成。”
“没出息的东西。”罗方狠狠地骂了他一句,但也紧紧只是这一句,他瞪了邵仲几眼后,就起身出了门,临走前留下一句话,“老老实实待在院子里,别尽干些没脸没皮的事儿,丢人。”
邵仲觉得,大师兄估计从他厚着脸皮爬墙的时候就站在门口了。那悄无声息的本事,不知道他媳妇儿能不能听得见动静。
大师兄发了话,邵仲再也不敢作幺蛾子,躲在院子里连门也不出,听话得简直都不像他。白道人来看他的时候,一见他这老实模样立刻就笑了,捋着下颌的短须一脸了然地问:“你大师兄来过了?”
邵仲没好气地瞥了这没正行的师父一眼,不说话。
“你说这老大真是不厚道,好好的跑过来吓你做什么。过来过来——”白道人跟逗小孩儿似的朝邵仲招了招手,“师父带你出去找你媳妇玩儿。”
邵仲“噗——”地一下笑出声来,没好气地道:“您就吹吧。”心里却还是忍不住直痒痒,好似有猫爪子伸着肉垫子软软地慢慢地在胸口挠,让他有些喘不上气。
“不信算了。”白道人作势要转身,“本来还想带你去福王府见见你媳妇儿,既然你不愿意去,就让那姓常的小子把你媳妇儿哄走吧。”
邵仲还是半信半疑,“要是福王府请客,还能不叫我?”说话时,又把常安唤了进来,问:“福王府可曾递了请柬过来?”
常安老实应道:“昨儿就送过来了。”
“那你怎么不早说!”邵仲气急败坏地朝他吼,“这要是误了我的大事怎么办?”
常安委屈地小声嘟囔,“这不是您自己说最近很忧伤,不愿意出门么……”
白道人笑眯眯地瞅着邵仲,不说话。
邵仲立刻跳起身,飞快地冲进屋里,很快又蹦出来,手里拎着两身衣服朝白道人问:“师父您说我穿哪身好?”
等邵仲换了衣服穿戴整齐,随着白道人一齐到福王府的时候,王府的赏花会早已开始了。瞧见他二人,门口迎客的柳管事立刻迎上来,满脸笑容地招呼道:“白太医和邵公子到了,快请进,快请进,方才罗统领还一直叨念着二位呢。”
一边引二人进院子,又一边招呼着府里丫鬟过来带路。见邵仲身边连个下人都没带,柳管事又殷勤地唤了个小厮过来伺候。白道人见他忙得两眼发直,遂挥挥手让他去忙,自己领着邵仲去了后花园。
福王与当今圣上虽非同母所出,关系却十分亲近,太上皇对这个最小的儿子也格外宠爱,所以,一众王爷当中,就数他的人缘最好。福王殿下今年已有二十六岁,打从他弱冠起,太妃娘娘就张罗着给他寻个王妃,一直寻了六年,到现在,福王依旧是孑然一身,直把太上皇和太妃娘娘的头发都急白了一半。
今上登基后,操心的人又多了两个,这不,王府里的宴会比早几年更频繁,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赏花赏月赏美人,各种借口都用了一遍。可惜福王殿下始终不肯娶妻,几年下来,倒是成全了京里不少好姻缘。
于是,福王府的宴会便成了京城里各家年轻公子和未婚千金们的“相亲会”,但凡是府里有适龄的公子小姐的,家里的长辈总要千方百计地求来一张王府请柬,不说能不能寻到中意的媳妇女婿,便是见见世面也是好的。
许氏的想法也是如此。七娘虽说年岁稍小,但说亲的事也就在这两年,多在外头走动走动露露脸,总好过整日躲在府里不出门。
不过许氏是孀居的身份,不好常在外头走动,便把七娘托付给了胡氏。胡氏膝下本就有熠哥儿和卢嫣两个,加上七娘便有三个孩子要招呼,再想着大家都出门做客,留卢瑞一人在府里似乎不大好,索性把他也叫上,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门。
七娘初来乍到,除了侯府的几个孩子,旁的人谁也不认得。好在胡氏对她着实尽心尽力,领着她一路介绍,与胡氏相熟的几位夫人也立刻引了自家闺女过来与七娘见礼。
“早听说侯府大太太过继了位小姐到膝下,还想着要什么样的姑娘才能入了她的眼,而今见了,才知道大太太的眼光果然是好。”说话的肖氏是胡氏的手帕交,嫁到翰林院学士府,夫家姓展。
肖氏说话时随手取下腕上的玉镯子塞给七娘,笑着道:“这孩子的模样可真是俊,这才十二三岁就长得这般漂亮,再过两年,可要把我们家那丑丫头给比得出不了门了。”
肖氏身后的小姑娘闻言气鼓鼓地直跺脚,不悦地唤了一声“娘——”,罢了又朝七娘瞪了一眼,小脸绷得紧紧的,又气恼又郁闷的模样。
七娘好脾气地朝她笑笑,小姑娘脸上唰地就红了。
“云朵还傻愣着做什么,快过来见见你碧舸姐姐,回头带着她四处转转。碧舸这是头一回来王府吧。”肖氏拍了拍展云朵的肩,笑着道。
展云朵又瞟了七娘一眼,噘着嘴唤了声“碧舸姐姐”。七娘也笑眯眯地唤了她“云朵妹妹”。
“唔,我们一起去亭子那边儿吧。”展云朵过来挽住七娘的胳膊,“跟我娘亲她们说话无聊死了。”
卢嫣见状,飞快地过来抱住七娘的腿,眨巴着大眼睛道:“大姐姐,我也要去。”
七娘握住她的手,扭头朝展云朵作征询之色。展云朵撇撇嘴,无奈点头,“那就一起吧。”
卢嫣立刻高兴得眼睛弯成了月牙。
才走了几步,展云朵的手忽然一紧,七娘微微一愣,尚未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云朵拽到了一丛桂花树后。
“怎么了?”七娘见云朵神神秘秘的样子,心里不免也生出一丝好奇。
云朵竖起食指朝她“嘘——”了一声,悄悄探出脑袋朝外看了一眼,又迅速地把脑袋缩了回来,咬着唇,红着脸,扭扭妮妮地小声道:“外头……邵公子来了……”
七娘:“……”
第二十七章
虽说七娘不止一次地从旁人口中得知邵仲很受欢迎,可真正见了展云朵这幅怯生生的小儿女姿态,她才算真正明白,原来邵仲那厮果然很有女人缘。
“你才进京,自然不认得他。”展云朵托腮作憧憬状,“邵公子可真俊,京城里这么多年轻公子,就数他风度最好。不仅模样生得好,人又温柔可亲,跟谁说话都和颜悦色、低声细语的,哎,真是天妒英才!”
这位温柔可亲的邵公子可不仅仅风度翩翩,还有一副谁也猜不透的玲珑心肠,和刀都砍不进的厚脸皮呢!七娘躲在展云朵身后,张望着远处走得不紧不慢的邵仲,心里如是想。
“大姐姐,是邵先生。”卢嫣拽着七娘的衣袖小声道:“哥哥要是知道邵先生也来了,一定欢喜得很。我们快去告诉他吧。”
“你们认得邵公子?”展云朵猛地转过身,睁大眼睛狠狠盯着七娘,上下审视,“你不是将将才到京城么,如何会认得他?邵公子一向不大出门,你在何处见过的?他和你说过话?为什么要唤他邵先生……”
小姑娘一张嘴就是长长一连串问题,七娘听得头都大了。
“邵先生是哥哥和瑞哥哥的老师啊。”卢嫣眨巴着眼瞅着展云朵,一脸单纯,“我们从老宅回来的时候,他搭了我家的船,自然见过。邵先生现在就住在我们家隔壁呢!”
展云朵的嘴巴半张着,好半天没回过神来。“邵……邵公子搬家了?”愣了许久,她总算琢磨出一点意思来了,眼睛渐渐亮起来,拽住七娘的胳膊往方才邵仲经过的方向走,“我们……过去跟他打声招呼……”
七娘想回绝,可展云朵根本就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往前追。卢嫣撒开腿儿跟在后头看热闹,一边跑还一边兴奋地道:“邵先生先前还来我们家坐坐,最近老躲在家里不出门,两个哥哥都想他了。”
展云朵动作快,却不甚敏捷,跑了一小段,脚上不知踢到了什么,猛地往前一扑。七娘下意识地拉了她一把,不想却把自己给搭上,连着卢嫣一道儿往前倒。卢嫣这才多大,细胳膊细腿儿的,七娘生怕压坏了她,眼看着就要落地了,手一拽,就把卢嫣给环在了怀里,自个儿成了肉垫子,“砰——”地一声闷响,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也亏得七娘常年在山里采药,摔得次数多了,经验便丰富起来,倒下去的那一瞬间还能琢磨着哪个姿势最安全。所以,这摔下去的架势虽摆得足,身上其实并不算疼。
卢嫣反应快,飞快地爬起身,捂着嘴小声惊呼,“大姐姐,你没事吧。摔到了哪里,疼不疼?”
七娘扶着卢嫣慢慢站起身,缓缓挥手。那厢的展云朵已经吓得人都呆住了,愣了半天,才期期艾艾地小声道:“对……对不起,是我太急了,一时没站稳,还连累到你了。”说话时,又赶紧过来查看七娘身上的伤,“摔到膝盖了吧,疼不疼?”
七娘摇头,“不碍事儿,就是……”就是裙摆上糊了一大团泥,怎么拍也拍不掉,刺眼得很。
正犯难着,走廊另一头走过来一个侍女打扮的年轻女子,展云朵赶紧上前招呼,说了一会儿话,很快地就拖着那侍女一起过来了。
“卢小姐可伤到了哪里?”那侍女身上的衣服料子极好,瞧着不像是普通丫鬟,面上的神情也大方自然,全无寻常丫鬟卑微小心的神色,想来她在王府里地位也不低。
七娘微笑着摇头,“衣服穿得后,并不曾伤到。”
侍女瞥见她裙上的污泥,立时明了,抿嘴笑道:“卢小姐若是不嫌弃,请随奴婢去厢房换条裙子。”
“我和大姐姐一起去。”卢嫣过来牵住七娘的手,仰着脑袋,一脸愧疚的模样。
展云朵也道:“我也一起。”
侍女朝众人笑笑,转身在前引路。
几人穿过后花园,又沿着抄手游廊走了一阵,转了几个门,这才到了地儿。侍女引着七娘进了屋,从柜子里找了几条裙子出来拿给七娘,道:“王府里没有女眷,只有暂时委屈小姐先穿着奴婢的裙子。这几身都是新做,并不曾穿过,小姐看看那条合适。”
七娘挑了条水碧色的百褶裙,侍女引她去里屋换装。
衣服还未换好,她忽地听得不远处猛地一声脆响,仿佛是什么东西被砸在地上,碎成几十上百篇。七娘手上一顿,动作微微一滞。
“……你……给我滚……”有人在说话,仿佛是个男人,咬牙切齿的声音,语气却软绵绵的,一点力度都没有。
吵架?七娘狐疑地想,这语调可一点气势都没有。吵架就该——先声夺人。
“出去,我不想见你。”过了一会儿,那男人又道,明明还是先前那人,语气却忽然变了。这声音听在耳朵里全是冷冽疏离,带着一股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与方才那柔软低沉的声音判若两人。
是小情侣在吵架?七娘心里琢磨,这语气,这内容,应该不是公事。
心里正纳闷着,又有人说话了,语调压抑而愤怒,“你到底想怎么样,我做得还不够么?为了你,这么多年我一直不曾娶妻……”
七娘顿时吓了一大跳——居然还是个男人!这这……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断袖?
她一个字也不敢再多听了,飞快地套上衣服转出来,展云朵和卢嫣依旧在跟那侍女说着话。
“大姐姐你快过来看,明霞姐姐绣的这小蜜蜂可真好看。”卢嫣先瞧见七娘,立马跳起身过来拉她的手,“大姐姐,你仔细看看这小蜜蜂,学好了回去再教我。”
七娘定了定心神,凝眉看去,果见梳妆台上的绣屏里绣着一只指甲壳大小的蜜蜂展翅欲飞,果真是栩栩如生,纤毫毕露。
展云朵却有些心不在焉,不耐烦地催道:“三小姐若是喜欢这蜜蜂,问明霞要回去就是,让你大姐姐回府以后好生琢磨。别在这里耽误时间。”
明霞闻言脸上有些僵,七娘立刻明白这绣屏只怕是大有来历,赶紧圆场道:“嫣儿莫急,蜜蜂我也会绣的,你若是喜欢,回府后我再仔细